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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小行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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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阳系里,有一颗小行星,它运行轨道的近日点比水星还要短,是最接近太阳的星星。所以天文学家给它起了一个浪漫的名字,叫做‘伊卡洛斯’,就是希腊神话里那个刚会飞就冲向太阳的伊卡洛斯。上一次它距离我们最近的时候还是2015年的6月16日,有大概810亿米远。”姜奇坐在沙发上时,这样对在厨房里忙碌的胡安说,“以前的人们总以为它会撞上地球,但其实人家才不关心地球呢,它只追寻太阳。”
在姜奇苏醒过来,生命体征稳定了之后,他很快地出院回到家中。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他甚至迅速地适应了和胡安的生活。但是在他的记忆里,关于胡安的五百一十九天,毫无踪迹。即使这样,胡安还是执拗地把姜奇带回了家,重头开始,与他生活在一起。
“是吗?”胡安在厨房里问。
“还好这个伊卡洛斯是块石头,要是它也是蜡做的话,早就没了。”姜奇说,一面不断按动手里的遥控器切换频道,最后,他停留在纪录片频道,那天所讲述的故事,是一群非洲象。
“你总是会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胡安说,“以前你也这样,常常跟我说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话。贾克梅蒂,你有印象吗,你把我的星座藏在了屏幕里。”
“我做过那场秀,你是什么星座来着?”姜奇问。
“射手座,”胡安说,“但其实你放上去的是猎户星座。”
“啊,参宿四,那颗巨大的星星。”姜奇恍然大悟,“我放猎户座干什么,跟你又没关系。”
“你说猎户座更有意思一点。”
“可惜它活不长了,几百万年之后,它就会爆炸,从红超巨星,变成一颗超新星,最后坍缩成一颗小小的,重得可怕的中子星。”姜奇说,“几百万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可惜我看不到。”
“几百万年是一个很长的时间。”胡安说。
“一点都不长,”姜奇说,“星星一眨眼,宇宙就炸啦。说起来,我活到这么大,好像还没有见过超新星吧?”
“这一代人可能都不会看到。”胡安说。
“我又开始头疼了,止疼药在哪?”
胡安立刻关了火,从隐秘的柜子里找出止疼药,悭吝地拨出一颗递给他,附上一杯温水。
“你就不能多给我吃几颗吗?”姜奇问。
“吃多了不好。”
“可是我疼。”
“我帮你揉揉。”
“走开走开,你做你的饭去,我饿死了。”姜奇说。
胡安沮丧地回到了厨房,又传来炒菜的乒乒乓乓的声音。
“我好像快可以拆线了。”姜奇又说。
“后天,约的下午两点。”
“太好了,不用早起。”姜奇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石膏说,“拆线的时候应该也很疼吧,会打麻药吗?”
“应该不会。”
“当初你就应该给医生说用羊肠线,就省掉拆线这件事了。”
“但会容易导致感染。”
“烂命一条,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姜奇说。“有做减张缝合吗?”
“那又是什么?”
“就是一种常用于整形或者腹部的缝合方法,”姜奇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我才需要你慢慢告诉我呀。”胡安温柔地说。
“前男友,我不喜欢蠢的人。”姜奇自然地说,“当初怎么就会看上你呢?”
“我不蠢。”胡安正色说,“我只是知道的事情没有你知道得多。”
“那你知道什么?”姜奇侧了身,转向胡安。
“12.7毫米的钨芯□□可以在一公里外击穿厚度为十五毫米的钢板,距离近一点的话,三十毫米钢筋混泥土或者五十毫米装甲板也能够轻易击穿。”
“你认真的?”
“是啊。”
姜奇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说:“我疯了吧跟你在一起那么久。”
“我还知道怎么做太安鱼的底料,需要用豆瓣酱,泡姜,泡辣椒做底,然后用干的二荆条、鱼眼椒、灯笼椒三种不同的辣椒用热水泡开剪碎,去籽,下菜油煸炒。鱼肉片好之后用蛋清、淀粉上浆。用青花椒和大葱提味。”
“行,你赢了,你在一个病号面前形容一道有滋有味的菜,你牛逼。”姜奇说,“你做什么工作的?审讯员吗?”
“我给你说过的,你想想。”胡安脸上带着期许的神色,“Albert,你还有印象吗?”
“我没看出你是一个作家。”姜奇说。
胡安的脸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黯了下来,他说:“荒诞正是清醒的理性对其局限的确认,你记得吗?”
“加缪嘛,”姜奇说,“你认识加缪?”
“我们曾经见过Albert。”
“所以我们都是老妖怪?从二战活到现在了?”
胡安不再说话了,荒诞切身地降临在他的身上,像一件紧绷的打底衫。
姜奇在喝粥的时候说:“我不想工作了。”
“好啊,那就不工作。”胡安说,“我养你。”
“你有毛病吗?我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要你养?”姜奇说,“真当我不工作就赚不到钱啊?”
“我只是……算了。”胡安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要说就说完,不然别张嘴。”姜奇说,“你只是什么?”
“想要跟你待在一起。”
“那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干嘛?合租吗?”姜奇说,“嗯,好像也差不多,你在书房睡得还好吗?”
“不好。”
“那可真遗憾。”姜奇不带任何情绪地说,“要不然你就还是回家住吧,我家就一张床,你不是在书房打地铺,就是要睡沙发。”
“我们……我们以前是一起睡的。”
“您也知道是以前啊?”姜奇说,“有陌生人跟我睡的话,我睡不踏实。”
不是的,我不是陌生人,你曾经睡得很安稳。
“睡书房也没什么。”
“你不要乱动我的书啊,还有草稿本什么的。我都按顺序放好了的,你一动就全乱套了。”姜奇认真地嘱咐道,“朋友,你就地铺那一亩三分地可以用。”
“我知道。”胡安说。
“我困了,我要睡觉去了。”姜奇说,“你再给我颗止疼药?”
“你今天已经吃了两颗了。”
“没意思。”他说完就起身离开了,稍晌,传来卧室门关上的声音。胡安慢慢地靠到椅背上,再慢慢地向下滑,最后瘫在地板上。夏天的时候没有开地暖,大理石地面是冰的,那股凉意很快地从他背部蔓延上来,像涨潮一样。可惜的地方在于,他连想要溺死自己,也没有机会或者权力。
傍晚的时候,Adrian敲响了门,看到胡安的时候他眉头蹙了一下,但还是礼貌地问:“姜奇呢?”
“还在睡觉。”胡安压低了声音说。
“我给他带了点吃的过来,不知道该放哪儿,你帮忙收拾一下吧。”
“好。”
Adrian光着脚,慢慢地把卧室门掀开一条缝,姜奇赤身裸体地坐在电脑面前,面带严肃,听到Adrian传来的动静之后扭了头过来,说:“你要看我全身吗?”
“你能不能好歹穿条短裤?”Adrian立马把门关上,在外面喊道。
“我在自己家穿什么衣服?”门里面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十秒后,他把门打开,说,“进来?”
Adrian挤进卧室,立刻被一大股烟味给熏晕了过去,他捏着鼻子,强行把窗帘和窗户都拉开,说:“你是在把自己当火腿熏吗?”
“你过来瞧瞧这个。”姜奇没有接话,直接把Adrian摁到椅子上,把电脑里的视频点开。屏幕上,出现了姜奇和胡安的身影。
屏幕里的胡安说:“我是胡安,我是真的想要和姜奇结婚。”
“但他连我男朋友都还不是。”姜奇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还在试用期呢,这孩子就想到结婚的事情。等我们真的结了婚,他就会开始考虑我的骨灰盒。”
“Wow,胡安身材这么好?”Adrian赞叹道。
“他骗我。”
“什么?”Adrian一愣。
“他根本不是我前男友,他骗我说他是我前男友。”姜奇又叼上一根烟,然后立刻被Adrian抽走。Adrian说:“你伤口都还没长好,抽什么烟。”
“你这个样子真的不像是个西方人,”姜奇毫不客气地说,“你们不是追求所谓民主自由吗?”
“这叫关心,我谢谢你。”Adrian说着,把烟在指尖捻灭,“他不是你前男友又怎么了,你们都能拍这种视频了,随便谁都不觉得你们没有在一起吧。”
“但在我这里不行。”姜奇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好,在你这里只有是或不是,你表达得很清楚。”
“永恒或从未发生。”姜奇补充道,“我得跟他说清楚。”
Adrian在门前挡下了姜奇,他犹豫了一下,说:“姜奇,你以前真的很喜欢他。”
“可是他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姜奇说,“我才刚认识他七天,我能让他住到我家里来,完全因为我当他是我前男友,但他连我前男友都不是,我留着他干嘛?”
“如果,”Adrian用双手按住姜奇的肩,用自己墨绿色的眼睛盯着他,“如果有一天你关于他的记忆回来了怎么办?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姜奇说,“我这辈子都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让我后悔的事情。”
Adrian不忍地说:“是真的不后悔,还是你让自己表现出一副不后悔的样子?”
“我就是不会后悔。”姜奇说,绕开Adrian走了出去。他站到坐在沙发上的胡安面前,胡安几乎是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站了起来,带有期许地看着他。
“胡安,我找到了我们以前拍的视频。”
胡安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根本不是我前男友,我们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是我前男友?”
胡安的双眼在那一瞬间直接被扑灭。
“你要搬出去,”姜奇说,“你不能再在我家里住下去了。”
胡安急切地说:“不要,我保证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你不喜欢看见我的话,我就一直呆在书房里。你至少需要有人为你做饭,帮你打扫家里,收拾东西对不对?我可以做这些事的,我保证我会比任何人都做得好。”
“你不是我前男友,你骗了我。”姜奇说。
“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胡安悲切地说,“不要让我看不到你好不好?”
“不可以。”姜奇坚定地说,“我不喜欢被人骗。”
“我再也不会管着你了,你想吃多少止疼药都可以,你想做什么事都行,我绝对不再啰嗦任何一句话了。”
“你骗过我。”姜奇说,“我说了我讨厌有人骗我。”他的音量越来越高,几乎是喊了。
“Adrian,求求你帮我跟他说说,我……我真的没有办法离开他。”胡安寻找救兵,向站在走廊里的Adrian求救。
“姜奇,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Adrian问。
“不要。”
Adrian耸了耸肩,说:“我刚才真的劝过他的。”
胡安咬紧了牙关,跨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姜奇,说:“我求求你。”
姜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当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是温柔的,他说:“你该走了。”
胡安将脸埋在姜奇的肩窝,很快地流出眼泪,那些心意汇聚在姜奇的锁骨上,直到再也积蓄不下之后,顺着他的身体,缓缓从心脏前淌了下去。可是姜奇用不为所动以作回应,他轻轻地推着胡安,说:“你走吧。”
“我就住在对面,你把窗帘拉开就能看见我住的那个房间,你可不可以不要拉上窗帘,那样我至少还能看见你。”
“你只有这一次提要求的机会。”
“你真的不愿意再看见我吗?”胡安说,“我们,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也说了是以前。”姜奇说,“我答应你我不拉上窗帘,够了吗?”
“那你吃饭怎么办,谁来照顾你?”胡安做最后的尝试。
“一个保洁阿姨打扫一次房间只需要三百块,请一个做饭的保姆一个月也不过四千块,你以为我离开了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吗?”姜奇用一种疑惑的表情看着他,“我以前怎么会喜欢你啊,你好烦。”
这等于死刑的宣判。
胡安只好松开了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地,慢慢倒退着,越缩越小地退到门口。他的眼睫上还挂着泪,手保持着拥抱过的模样,说:“如果你需要我的话,就在窗台上放一个东西,随便什么都行,我就会立刻过来。”
“你快走吧。”姜奇不耐烦地说,“磨磨唧唧的,我以前喜欢你些什么?”
胡安不敢再听下去,他退着离开了。在他走后,Adrian才慢慢凑到姜奇身边,说:“你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你哭了。”
“奇了怪了,我哭什么?”姜奇摸了摸自己的脸,说。
Adrian抱住了他,说:“我记得你们中国有一部电影,有句台词是说,要是人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情,该多无趣啊。”
“可是我在哭什么啊?”姜奇茫然地说,“我怎么就哭了呢?”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Adrian说。“但你每次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那我以前的人生可能真的挺无趣的。”姜奇说。
“不是的,你以前的生活过得特别精彩。”Adrian说,“Nico都问过我好多次了,问你怎么最近都消失了。”
“Nico又是谁?”
Adrian在那一瞬间意识到,姜奇受到的损伤可能比想象中还要大。他立刻帮姜奇穿好了衣服,强行带他去了医院。还是那个谢泽医生,又开了一大堆的检查给他,最后盯着检查报告说,“你愿意把你的家属叫来吗?”
“我没有家属。”姜奇说。
“你哥哥呢?”谢泽医生疑惑地问。
“他骗你的,我没有哥哥。”姜奇说,“你就直接跟我说了吧,到底怎么了。”
谢泽医生错愕了一瞬,然后说:“你最近有觉得什么不舒服吗?眩晕,手脚发麻,不经意地发抖这些,有吐过吗,食欲还好吗?”
“我就只是觉得头疼,吃了止疼药就好了。”
“剂量大吗?”
“还好吧,没有吃特别多。”
Adrian听不懂这么一连串的中文,但也能从谢泽医生的表情里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他问:“他说什么?”
“没什么大事。”姜奇说。
“你大脑内有一块肿瘤,本来已经开始钙化了,但它现在比上一次看起来又大了一圈。”谢泽医生说,“情况可能恶化了。”
“我记得我做过切片?”姜奇镇静地说。
“你没有。”谢泽医生说,“我建议你尽快住院,我们做一轮系统性的检查。”
“他说什么?”Adrian又问。
“他说我都挺好的,没什么问题。”姜奇用西班牙语回复他,然后再对谢泽医生说,“我不做。”
“我们需要尽快判断你的病情,如果情况再恶化下去,你会有生命危险。”
“我现在可以申请遗体捐献吗?”姜奇问,“我家里人也捐献过,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没必要现在就考虑这个问题,”谢泽医生说,“我们先进行治疗怎么样?一切都还来得及。”
姜奇盯着自己还打着的石膏的手,说:“医生,你觉得我想活下去吗?”
谢泽医生不再说话了。姜奇立了一会,转身带着Adrian离开了办公室。
“到底发生了什么?姜奇,你必须要告诉我。”Adrian边走边说。
“医生说我恢复的挺好的,失忆这个事情需要慢慢调养,叫我注意身体,后天按时来拆线。就这样。”姜奇说,“你说的Nico是谁,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我现在就给Lynn打电话,我叫她过来跟着你重新做一遍检查。”
“别麻烦她了,最近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那边忙得不行。”
“那我给JJ说,给肖雨说,Jayden也行,胡安呢?你愿意让胡安来陪你做检查吗?”
“Adrian,要么带我去找Nico,要么带我回家,你选哪个?”姜奇说。
“那我们回家吧。”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姜奇强行把Adrian的手机夺了过来,攥在手里,不允许他碰。他说:“没什么好说的,真的,医生真的说我没事。”
“姜奇,你别把我当傻子。”Adrian说,“绝对出事了。”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一句话?”姜奇说,“‘伊卡洛斯,当你飞翔,不要靠近太阳’。”
“我记得。”
“我现在改一下,伊卡洛斯,当你飞翔,就该飞向太阳。”姜奇说,“实际上伊卡洛斯就是那么做的,不管是那个莽撞的少年,还是那颗小行星,都该飞向太阳。”
“伊卡洛斯摔死在了海里。”Adrian说。
“但是他从迷宫里逃出来了。”姜奇说,“这是件好事对不对?”
Adrian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说:“这不好。”
“好。”
“不好。”
“好。”
“不好。”
他们像两个稚童一样,用简单的词句试图说服对方,最后两个人都失败了。当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保温壶,胡安留下字条,说:“记得要按时吃饭。”姜奇把字条留下了,但保温壶就放在门口,没有带进去。
但姜奇想要藏住的事情还是败露了,Adrian在拿回手机的一刻,就立刻给Lynn打了电话,他说:“你必须来姜奇家里来一趟。”
Lynn这几天忙的瘦了一圈,眼底带有青色,嘴唇干白,她进门的一瞬间就问:“姜奇,你又怎么了?”
“我们下午去了趟医院,又重新做了一遍检查,医生给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他也不愿意告诉我。”Adrian先把Lynn拉到一边,简短地复述,然后才让开身位,露出了盘腿坐在沙发上数止疼药的姜奇。
Lynn喘了一口气,坐到姜奇身边,说:“告诉我。”
“医生说都好。”
“姜征,你必须要告诉我。”时隔多年,Lynn再一次正式地叫出他的本名,“你是希望你自己告诉我,还是我去找医生?”
“你不可以叫我那个名字。”姜奇说,“你保证过的,姜征死了,只剩下姜奇活着。”
“那你告诉我今天下午的时候医生跟你说了什么。”Lynn严肃地说。
“医生说,顺利的话,我很快就能见到我弟弟了。”姜奇说,“我脑子里长了个肿瘤,本来以为没事,但就在我们现在说话的时候,它还在慢慢变大。就这么一回事。”
“良性恶性?”Lynn问。
“没做切片,不知道呢。”姜奇轻松地说,“反正你知道它在长就行了。”
“我们现在立刻去医院。”Lynn跳了起来,拽着姜奇没有打石膏的那只手,“姜奇,你给我起来,快一点,你他妈的给我起来!”
“别折腾啦,我不想去。”姜奇说,“咱们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有啥大不了的。”
“这他妈是一回事吗?”Lynn吼了出来,“姜征,我命令你现在立马起来跟我去医院。”
“你再说一次那个名字,我就把你丢下去,二十九楼,没人能抢救你。”姜奇盯着她说。
“你丢,你他妈现在就把我丢下去,姜征,你给老娘起来。”
姜奇恶狠狠地一搡,把Lynn推倒在地上,说:“你当我不敢是不是?”
“怎么啦,怎么啦你们。”Adrian急急忙忙地过来扶住Lynn,“你们在干嘛呀!”
Lynn拒绝了从地上坐起来,她急促地喘着气,吼着说:“你他妈的会死的你知道吗。”
Adrian听懂了那个“死“字,神色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又不是什么大事。”姜奇说,“李琳妤,我敢说同龄人里,比我们见过更多死人的人没多少了。”
“你他妈凭什么去死,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们?”Lynn喊着喊着就哭了出来,“那么大的事我们都活下来了,你现在凭什么去死。”
“你有父有母,你有科赫,你有肖雨他们,未来你还会有你的孩子。我呢,我有什么?我凭什么就不能去死了?”姜奇也跟着吼了起来。“我他妈什么都没有了,连死都不行吗?”
姜奇屋子的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推开的,胡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说:“怎么回事?”
“你来干嘛?”姜奇警惕地问。
“我看到你们在吵架。”胡安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没把窗帘拉上,就代表我没有生气。”姜奇说,“不然你看得到个屁。”
“所以发生了什么,Adrian,怎么回事?”胡安试探着踏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但还是紧紧地贴着大门,不敢彻底地迈进来。
“我们下午的时候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医生给他说了些话,他不肯告诉我,我就把Lynn叫过来了。”
“他脑子里的肿瘤变大了。”Lynn跟Adrian同时说道。
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把重锤,带着嘲弄的笑声,被命运所擒,带着打高尔夫般的高傲,狠狠地砸到胡安的肋骨上。
“我可以过来吗?”胡安立在原地,身子向前探,又不得不询问。
“你想过来就过来呗,门你都能开,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姜奇,我可以过来吗?”胡安凄切地问,“我可以靠近你吗?”
“过来吧,烦死了。”姜奇说。
胡安迟疑着挪动了自己的右脚一下,然后再抬起左脚,更前一步。他缓慢地启动自己,但步伐越来越快,他跪到姜奇的面前,说:“怎么会这样?”
“我哪儿知道,你问它去,别问我。”姜奇指了指自己的大脑,那手势,像把枪。
“我可以带你去医院吗?你愿意跟着我去医院吗?姜奇,我可以尝试留住你吗?”胡安问。
“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姜奇极其不耐烦地说。
“因为我做过一件错的事情,我说过我不会再犯了。”胡安说。
“那也没必要把我当成一个问答机好吗?”
“姜奇,你愿意跟着我去医院吗?我们重新做一遍检查,找最好的大夫,虽然治疗的过程会有一点点辛苦,但你愿意让我留住你吗?”胡安问。
“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启用语音信箱,请在‘滴’声之后留言。”姜奇答非所问。
胡安跪得再近了一点,颤抖着,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说:“姜奇,留下来好不好?”
“我现在必须要问你们一个问题,”姜奇环视了一圈,用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语言说,“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们想要让我活下来?”他示威一般地挥舞着打石膏的手,“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好好的去死?”
“是本能。”Lynn率先回应,“我的本能告诉我,我希望你活下来。”
“在一个决定要死的人面前?”姜奇反问道。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好的事情发生,虽然它偶尔看起来很糟糕,但绝对,绝对会有好的事情会发生的。你不应该就这样放弃。”Adrian说,“姜奇,你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你还可以去做那么多你想要做的事情。可是死了的话,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你们的信仰不是说死后可以上天堂吗?那里不是什么都有吗?”
“但我就会失去你,对我来说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想待在你身边更长的时间,去做更多的事情。”Adrian说。
“你该长大了Adrian,我又不是你的保姆。”
“你是我在中国最为重要的朋友。”Adrian说,“你说过的,我们需要彼此,为了携手并进和找到乐趣。”
“没有我你一样能够找到乐趣。”姜奇说,“你只需要下一个知道这句西班牙谚语的人就行了。”
“那不一样。”Adrian说,“我与他们没有交集,没有一起创造过一场舞蹈,我与那些人没有历史可言。”
“你会有的,”姜奇说,“你的未来绝对会有好的事情发生。”
“可那不一样。”Adrian说。
“我已经回答过你这个问题了。”姜奇把头转了过来,看着胡安,挑衅一般,说,“你呢,你又有什么好的借口?”
“我想要和你分享余生。”胡安说,“我喜欢你,我想把我的余生都交给你。”
“我不想要,骗子。”姜奇说,“胡少校,所有人的理由里面,你最烂。”
“姜奇,我想要你成为我的未来。”胡安说。“真的,我是经过最认真的思考之后,才组织好的这一句话。我从你眼里见过我从未见过的自己,我从你身上见过我从未见过的美丽。我需要你。”
“我?美丽?”姜奇故作诧异地说,“在哪里?”
“所有。”胡安说。
姜奇嗤笑了一下,短短地一响,像立刻被掐断的闹钟。他说:“你根本不认识我。”
“我认识你,你是姜奇,你是一个导演,也是一个舞蹈演员,你会画画,会摄影,知道许多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你曾经在我面前热烈地活着,在舞池里肆意跳舞,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你跟Adrian就是这么认识的——你在Lynn的订婚宴上灌醉了你的高中同桌,你在舞台上对孩子们说‘希望你们的灵魂住在明日之屋’,你善良,你骄傲,你火热,你创作;你拥有我见过的最丰厚的灵魂,你是我的灯。”
姜奇认真地听完了他的告白,然后转过头对Lynn说:“Lynn,你告诉他,我是一片废墟。”
Lynn摇了摇头,噙着泪,说:“你不是。”
“我是!”姜奇说,“在北往的山垮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就只是一片废墟而已。他要是没见过,你就带他去看看,那个钟永恒地停留在十四点二十八分,就像我一样!”
“可是我们都挺过来了。”Lynn说,泪水不断地往下掉,“姜奇,你不要在我人生已经一团乱麻的时候告诉我,你也要离开我。”
“李琳妤,我骗你的,”姜奇说,“我从来都没有挺过来,我只是侥幸活了下来。”
“明明都过去那么久了。”Lynn喃喃地说。
“没有过去,对我来说一天都没有过去。”姜奇的眼里也开始涌上泪水,“我从来没有从那一天里走出来。我尽力了,你知道我尽力过。我拼了命,也只是一直活在那一天而已,在全国都在默哀的时候,在防空警报响起的时候,在所有人都僵直在原地的时候。老实讲,你是最不应该阻止我的人,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你凭了什么还要我继续活下去?”
“就是因为我们都经历过那一天,我们才更应该活下去。”Lynn说,“你在想什么,你想要姜奇再死一次吗,征征?”
姜奇愣了一下,瘫软在沙发上,他无法控制地大声痛哭,他说:“李琳妤,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Lynn闭上眼睛,长长地抽了一口气,颤抖着嘴唇说:“只要你能活下去,再残忍的话我也敢说。恨我吧,姜家老大,姜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只要你活着,恨比爱持久。”
这是一段胡安和Adrian都插不进的对话,但他们与Lynn一样,感受到了一种沉痛的悲壮。在他们眼里,Lynn像是战场上斗到最后的女兵,连刺刀也卷刃断了,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毅然决然地拉开手榴弹的固定栓,往敌军腹部狂奔。她的脸上有坚定的信念,也有一种卑微的期望。她情愿把自身化为花火,也要为她的身后,为她所有认识的人,留存下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当她决意从战壕里站起来的刹那,她也决意了要冲向还未升起的太阳。
“恨我,我求你,你恨我一辈子。”Lynn说,“诅咒我,憎恨我,厌恶我,在我的婚礼上向我泼酒,在我孩子的百岁宴上掀桌,在我的墓碑上吐口水。姜奇,你恨我吧,恨我一辈子。我没有别的愿望了。”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他们听到姜奇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