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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泰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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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志愿者,是李琳妤,肖雨和姜老大唯一能做的事情。地震发生的当晚,在余震和雨中,他们三个人缩在操场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姜老大忽然提议:“我们去做志愿者。”他用一个句号,而不是问号作为这个句子的收尾,代表着至少他,是一定会去做这件事情的。
“我们现在怎么离开学校?”李琳妤问。
“你看隔壁班的那些人,只要有父母来接,就能走。”姜老大说,“李琳妤,你爸妈不都是在阳城吗,你叫他们来接我们回去。”
“他们现在在抢修输油管线,暂时回不来。”李琳妤说。
“那我们偷偷溜出去。”肖雨说,“现在一丁点北往的消息都没有,不可能有人来接我跟老大出去的。”
“能行吗?”李琳妤问,“班主任那边怎么办?”
“你就给他说我们都跑到你家去了,有你家里人照顾我们,没多大问题的。我们也不可能一直都留在学校里面。”姜老大说。
他们睡了一个囫囵觉,时不时地被余震摇醒,天色蒙亮,还在下雨时,姜老大拍醒了他俩,说:“走了。”
“我们去哪?”肖雨问。
“中心医院。”姜老大说,“那边最大。”
他们偷偷摸摸地,弓着身子,从帐篷之间掠过,然后从学校的侧门翻了出去。阳城的建筑在地震中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是街上聚满了人群。有帐篷的住在帐篷里,没有的人,就把铺盖放在有屋顶遮蔽的地方。每个人的脸上,除了余悸之外,还有一份茫然,他们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场撼动之中陷入了凝滞。虽然阳城的通信已经恢复了,但讯息的传递还是依靠收音机或者口耳相传。姜老大尝试过给家里打电话,但永远都没有办法接通。停摆了,这座城市像一辆戛然而止的列车,除了把人撞得七荤八素之外,他们只能停滞在一条前后都望不到头的长路上。阳城的公共交通没有恢复,他们只能依靠走路的方式,从城市的这一端,走到另一头的中心医院。一路上见到的人,几乎都长成一个模样,劫后余生的人,脸都特别空旷。
地震后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中心医院还略微显得井然有序,但已经有义工和护工一起在门诊大楼外的广场上搭建帐篷。在医院门口,一条长列肃穆而秩序地排成一条长龙。
“他们在干嘛?”李琳妤问,然后在看到献血车的瞬间陷入沉默。
医院里的人和街上的人不一样,他们坚韧,严肃,具有惊人的力量,一副可以完成任何一件事情的样子。
肖雨来到一个护工的身边,问:“请问你们这里需要志愿者吗?”
“需要,特别需要,如果你们真的想做志愿者的话,要到后面食堂那里登记一下。”护工说,抬起头来看着他们,“年纪这么小,你们爸妈放心吗?”
“医院现在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姜老大说,“肯定放心。”
“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护工说,“现在还没到最忙的时候。”
“我知道。”姜老大说,“听说去北往的路都塌方了,家里人都还在里面呢。”
“你们是北往人?”护工震撼地说。
“我跟他是。”肖雨说。
“北往应该还好吧,现在都说汶城,青城和秀山那边特别严重,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得出来。那你们就在医院呆着吧,好歹一天三顿饭能给你们管上。就是会很辛苦,你们要考虑好。”
“食堂在哪里?”姜老大说。
护工指了一个方向,然后转过身,继续去搭下一个帐篷了。
“你们的工作会很简单,帮忙搬运物资,给各个住院部送一下盒饭,帮我们做好伤员的登记,等后面的清真寺允许开放了,还要在那边也搭上临时的安置点。除此之外,你们最重要的就是保证好自己的安全。”食堂门口负责做志愿者登记的小护士说。余震此刻来袭,他们保持半蹲的姿势,迅速远离楼房,小护士手里攥着志愿者登记表,往后翻了两页,说:“把姓名,电话,家人联系方式都登记一下,我一会给你们发个小红巾,戴在手臂上就行。”
虽然他们知道这会是一项辛苦的工作,但真正上手的时候,还是觉得太累了。阳城的后备应急物资陆续抵达中心医院,从医疗耗材,到矿泉水方便面,全都需要以人力的方式,一层一层搬运上住院大楼。中心医院从附近的小诊所里紧急调取了所有的病床,也需要一点一点的搬上楼。在伤患还没有彻底来临的时候,中心医院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走廊的两侧被空的病床占满,护士还在喷洒消毒药水。截至目前,中心医院暂时只动用了门诊大楼来处理到来的伤患,住院大楼还在静静等待战役的号角正式吹响。
肖雨搬了三箱矿泉水到住院大楼,就已经喘得不行,但姜老大像个机器人一样,持续地在食堂与住院楼之间往返。李琳妤被分配到的工作稍微轻松一点,搬运的是附近商铺捐赠来的方便面,但也还是累得满头大汗。继他们之后,又有不少人加入了志愿者的工作,他们有出租车司机,有饭店老板,有烟酒经销商,也有其他高中里来的同龄人。李琳妤是阳城人,认识不少小学、初中的同学,他们都在这里相逢。
上午十点,第一批从安州转移过来的伤患入驻中心医院,一连串的救护车排成长列开了进来。在警笛的促鸣之中,他们了解到,战役正式打响。轻伤患者会在简单的处理之后,尽可能地劝返或引向安置点;中度伤患留在门诊大楼的各个楼层里,重症病人,一下救护车就会立刻被推往住院大楼,这还是一刚开始,轮椅或者活动担架够用的情况下。到后来,随着三城、盐城的伤员紧急转移到阳城,担架就开始不够用了。他们用棉被,门板充当临时的担架,快步疾走,尽量保持平稳地往住院大楼冲。生命在这个时候是以秒为单位的,上一秒,这个人还在对李琳妤说出自己的名字,下一秒,他没有再报出更多的信息,睁着眼睛,缓缓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停下来吧。”姜老大抬着门板的后半部,对前面还想往前走的肖雨说。
“停什么,马上就到了。”肖雨望着住院部的大楼,焦急地喊。
“停一下吧。”姜老大说,“我们不去住院部了。”
“为什……”肖雨转过头,然后眼睛里立刻涌上了湖,他喃喃道,“明明马上就要到了。”
“去停尸房吧。”姜老大说,“他叫什么?”
“王潮山。”李琳妤捂着眼睛说,“安州人。”
“您受苦了,王叔叔。”姜老大说,“我们得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了。”
说话间,又一辆直升机从他们的头上轰鸣而过。
“走吧,我们没时间发呆。”姜老大说。
“好。”肖雨扭回了头,调转了个方向,快步向前冲。但在停尸房的门口,他停了下来,嚎啕大哭,再也迈不动一步。姜老大叫另外一个志愿者接替了肖雨的位置,把王潮山送了进去。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李琳妤跟肖雨都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可能是血栓脱落引发的急性心衰。”有懂一点医学的人这样跟他们说,“很正常的事情,这种情况神仙难救,你们不要自责。”
“哭够了吗?”姜老大问。
“姜哥,为什么啊,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到底为什么啊。”肖雨喊着。
“你手断了吗,你脚断了吗,你被压在预制板下面了吗,你等人用千斤顶挪开你身上的巨石了吗?”姜老大说,“你好端端的蹲在这里,你有什么好哭的。”
“可……可是他死了啊。”
“安州,三城,盐城的人都送过来了,北往一个人都没有,你哭什么?”
“就……我接受不了。”肖雨说。
“那你回学校去,在那边呆着。”
“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
“那你就不准再哭了,北往的人一个都没有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肖雨的脸上露出了茫然,恐惧,忐忑的表情。
“要么是北往没事,要么就是去北往的路断了,人送不出来。”姜老大说,“真正难的时候还没来,你现在就承受不住了,那就回学校去,别在医院里呆着。”
这句话重新让肖雨找到了信念,他说:“我要留在这里,我等北往的人来。”
“那就站起来,前面又来了四辆救护车,全是重症,你去不去?”
“去。”
“李琳妤你也是,你觉得承受不了就回学校,还想留在医院就不要再哭了。”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李琳妤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说。
每个午餐和晚餐的时间,所有负责伤员登记的志愿者都会凑到一起,一一将名字录入电脑中。如果幸运的话,还能够带上电话、出生地、亲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但很多时候,往往只有一个名字留在那里,或者只有一个地名,连名字也没有人知道。飞机与直升机不断地从医院上空掠过,每一次,都叫人胆颤心惊。
在李琳妤去录入信息的时候,姜老大跟肖雨就会一起拎着食堂或者外面餐馆提供的食物,一层一层地发放给住院大楼的医护人员。医生和护士优先送餐,然后是给伤患们,全部送完之后,他们才能回到小食堂,从箱子里拆一桶泡面出来,完成自己的进食。水要省着喝,自己拿的每一瓶都要做好标记,确保全部喝光之后再拿下一瓶,方便面也要省着吃,至少不允许浪费。其实到那种关头,谁可能浪费呢,恨不得把汤都喝干净。睡觉的话,要么自己找个地方躺一会,要么就在食堂里趴着睡。一开始的时候,地面稍微晃动了一下所有人都会惊醒过来,到后面,只要房子没塌,就赶快睡觉。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志愿者里开始流传这句话,颇有一番道理。
对于生活在阳城的北往人来说,他们知道汶县,秀城,堰城是重灾区,有大量的部队和物资投向了那里,但关于北往的消息,总是少之又少,只知道有二炮部队的解放军,正在努力打通通向北往的公路,据说北往镇受灾很严重,有徒步进去的记者和军人在一线展开救援,但伤员很难送出来,需要手扛肩挑徒步好长一段塌方,才能送到车上往阳城运。中心医院里收治的每一个北往人,肖雨都要问:“菜市场还好吗,你们见过我爸妈吗?姜家怎么样?”
“不知道”,“不清楚”,“都没了”。
收到的回复往往是这样。
“都没了是什么意思?”肖雨问。
“三面山全垮下来,北往没了。”担架上的人虚弱地说。肖雨躲到医院的小树林里,又大哭了一场。
震后第三天,传来消息,通向北往的公路被正式打通。
中心医院陷入了超负荷的运转之中,大量来自北往的伤员开始涌入阳城。一部分没有受伤的幸存者,被安置在九州和南河体育馆。他们抽不出时间去一一寻找自己的亲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李琳妤身上,所有医院和安置点收容的避难人员,都会发放一个临时的收治证,上面会有他们的姓名,家乡和联系方式。避难的人可以凭借这张证件去领取食物和日常用品,同时,这也是寻找亲人的一种凭据。如果,如果她见到了他家人的名字,就说明他们还安全。
总书记来过中心医院,那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一长排黑色的车开道,径直停在门诊大厅的门口。总书记从中巴车里下来时,两旁的防护栏后面已经聚满了人群,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发出呼喊与掌声。肖雨跟姜老大抬着一位伤员从远处跑过时,抽空看了一眼。在肖雨的记忆里,总书记比电视上看起来要老一些,但这也是他对此唯一的记忆了。
这一次做志愿者的经历让他们都学到了不少急救的知识,如何处理伤员,如何紧急止血,如何进行心肺复苏,如何移动髋骨粉碎性骨折的病人。如果将来他们要报考医学院,这些知识或许能够让他们迅速地从班级里拔尖。姜老大在那个时候就许愿,说自己将来一定要成为一名医生。
“以你的成绩,考最好的医学院也没问题的。”李琳妤鼓励他说,“华西,湘雅,复旦,协和,你想去哪儿都行。”
“我应该会去华西。”姜老大说,“离家近。”
“那挺好的,本省的人考华西占优势。”肖雨说,“今年的高考都会延期了,而且收分会比往年低很多,就是不知道明年我们考的时候还有没有这些优惠。”
“哟,你们才高二呀。”坐在身边的大叔插话进来,他放下手里的方便面,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三个小家伙,“你们都是哪里人呀?”
“我就是本地人,他俩是北往的。”李琳妤说。
“唉,北往本来是个好地方,青山绿水的,我以前还去过。”大叔说,“你们家里人都还好吗?”
“还没有消息。”肖雨黯淡地说。
“放宽心,那么多解放军进去了,肯定没问题的。”大叔说,“说不定他们已经到南河体育馆了对不对?或者你告诉我你亲人的名字,我托朋友去问一问,他跑出租车的,每天见到的人多。”
肖雨认认真真地报出了他和姜家人的名字,大叔编辑了条短信发给他朋友,宽慰道:“别担心,孩子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国家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们。”
“谢谢叔叔。”姜老大说,“川人从未负国,国人绝不负川。几千年了,都是这样的。”
“你小子是个聪明人,成绩应该很好吧。”
“他是我们全班第一,我们可是火箭班呢。”李琳妤说。“阳城中学的火箭班哦。”
“好!”叔叔重重地拍了一下姜老大的背,“小伙子要加油。”
等叔叔走了,肖雨才问:“姜哥,你刚才说的话是啥意思?”
“你重新去读一下南宋、明清、抗日战争的历史就知道了。”姜老大说,“不都是考点吗?你以为湖广填四川是怎么来的,我们说不定都不是纯正的四川人。”
“好好好,你学霸,你了不起。”肖雨终于开了这几天以来第一个玩笑。
“还有死字旗,也要背的噢。”姜老大恐吓他,“全文背诵。”
“我听都没听过那玩意,从哪儿开始背啊?”
李琳妤语重心长地对肖雨说:“你就别跟他比了,乖,他欺负你智商低呢。”
“所以你也觉得我智商低!”肖雨说。
李琳妤跟姜老大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窃笑。
“志愿者,志愿者全都过来,又有一批病人要转过来了,全是要进住院大楼的。”负责志愿者管理的小护士冲进食堂,“吃完饭的先来,没吃完的赶快。”
姜老大吸吸溜溜的吞下方便面,立刻起身跟了上去,李琳妤找到了登记表,迅速跟上,同时,她把自己的方便面往肖雨面前一推,说:“不准浪费了啊,全都吃完。”
肖雨恶狠狠地叉着面条,说:“你们就知道欺负我。”
“一般来说,三个人里面就有一个蠢货,我不是。”姜老大说。
“我也不是!”李琳妤立刻接话,“看到了吗,这个才叫欺负。”
肖雨目瞪口呆,肖雨哭哭唧唧,肖雨还要吃两碗方便面。
姜老大跟李琳妤,还有一大群志愿者守在医院的门口,等待救护车的到来。也不过两分钟的时间,救护车的急鸣就传入了耳中。现在的他们已经颇有经验,除了轮椅,担架之外,还立了好几块门板,蓄势待发,抢救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送到医院来的人几乎都是重症患者,他们可能在废墟里已经坚持了五六十个小时,只差这最后一小段距离来回到人间。而志愿者们的责任,与医生护士相比也不相上下。生门之外,是他们这群与死神搏斗的战士。
送来的都是北往的人。姜老大在人群里面看到了姜老二。
他几乎是立刻就扑了上去,看着这个头上绑着绷带,几乎要陷入昏迷的弟弟。所有人,在看到他们俩脸的时候,立刻就意识到了他们是兄弟。于是,随车的医生特意嘱咐:“这个人四肢没有大的问题,但是脑部损伤有点严重,被预制板砸到了,你们当心一点。”
“好。”姜老大说,一面跟李琳妤汇报,“这是我弟弟,姜奇。”
“太好了。”李琳妤说,硬生生抢了一个带滚轮的担架过来,把姜奇放了上去。姜老大接到担架的一瞬间就开始推着担架狂奔,路过食堂的时候,肖雨刚好擦着嘴出来,惊呼道,“这不是奇奇吗?”
“对,医生说他脑损伤比较严重,你来帮我。”姜老大脚步不停地喊着。
肖雨立刻冲了下来,帮着他推担架,又被姜老大吼开。姜老大说:“你跟着我做什么,去找医生啊,去找脑科的医生,快一点。”
肖雨转身撒足狂奔。
快一点,再快一点,快一点进到住院大楼,快一点让医生接手,快一点让他好起来。这是姜老大此刻所有的愿望。他愿意把此生所有许愿的机会用在今天,他愿意把此生所有的生日蜡烛全部吹灭,他愿意放弃这辈子见到的每一颗流星,来换取姜奇健康平安的一生。
姜奇此时还有些微的意识,他虚弱地歪斜着眼,眼底都是血丝,说:“哥哥。”
“我在呢。”
“哥哥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奇奇,”姜老大说,“奇奇,我们在医院了,医生马上就来了,你坚持一下。”
“哥哥,爸爸妈妈都没了。”
“我还在这里,你以后有我呢。”
“哥哥,我好疼。”
“我在这儿呢,医生马上就要到了,很快就不疼了。”
“我要是不能活下来,你就把我捐了吧,哥哥。”
“不要说傻话,我需要你,你要活下来。”
“我好想爸爸妈妈啊。”
“你不准想他们,你想我,我还在这里呢,你想想我。”
“我又见到你了,真好。”
姜奇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陷入了昏迷。
“不要睡,奇奇,医生来了,你不要睡过去。”姜老大说着,把担架推送到住院大楼的门口,肖雨已经带着医生赶到了门口。在交接出担架的那一刹,姜老大也像失去了支撑一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仰望着医生的脸,说:“医生,我在这里当了五天的志愿者,救了三十来个人,我恳求你,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救救我弟弟。我会更努力的,我会救更多的人,我只想要你能够救救我的弟弟。”说完,他行之大礼,三叩九拜地,以头触地,双掌摊开,跪伏在地上。“我已经没有爸妈了,这是我唯一的亲人。”
那个满头大汗的医生说:“我尽全力。”
“他的四肢没有损伤,脑部被预制板砸到了,这是救护车上的医生告诉我的事情。”姜老大没有起身,但声音笃定,“他才十六岁。”
“我尽全力。”医生重复道,立刻将姜奇带走。即使医生离开了,姜老大还是跪在地上,说着,“我求你。”
生死大事,该求谁呢,这是全世界所有种族的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求医生,求佛教的药王佛,求炼不老仙丹的太上老君,求圣经里的上帝,求古兰经中的真主,求希腊神话里的阿斯克勒·庇俄斯,求北欧神话里掌管长生苹果的伊登,求中国的神农氏,求日本的药祖神,求印度的湿婆,求埃及的塞克美特。求天,求地,求一条命。
如果不是肖雨和李琳妤硬是把他拽起来,他可能会跪成一个风景。但光站起来是没用的,姜老大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得靠人搀着,才不会又沉下去。肖雨噙着泪,说:“姜哥,你得撑住。”
“好。”
“你一定要坚强一点。”
“好。”
“奇奇会好起来的。”
“好。”
李琳妤责备地看了肖雨一眼,对姜老大说:“你不是说要去救更多的人吗,就凭你现在这样?怎么救?”
这句话重新点燃了姜老大,他的眼睛里焕发出炽烈的光彩,他说:“你说得对。”然后,他就不需要人搀扶了,他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直立着,在住院大楼的门口转了几圈,又冲向了医院门口。
“你说话怎么这么刻薄?”肖雨问李琳妤。
“你觉得安慰有用吗?”李琳妤说,“他那么聪明一个人,什么道理不明白?”
“人都需要安慰的。”肖雨说。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把火,一个好消息,不是安慰。”李琳妤叹了口气,冲肖雨说,甚至拍了拍他的头,“他知道安慰都是人们想当然地说出来的好话,没用的。”
肖雨在那一刻深深地体味到自己可能真的还没有长大。
从那天开始,姜老大就跟疯了一样,永远冲在最前列,一趟又一趟地运送伤员,一层又一层地分发盒饭,几乎从未见他认认真真地休息过。累极了,就靠在墙上打个盹,头稍稍一歪斜,就立刻惊醒了过来。他每一次刚醒过来的时候,双眼都是茫然的,四处打量,四处寻找。然后理智才会慢慢回归,重新照亮他的眼睛,让他的瞳孔如针一般,四处瞄准。可是不论他如何拼命,姜奇那里总是传不来好消息。他的生命体征稳定,但是一直昏迷,需要插管才能维持正常的呼吸。他深深地沉睡着,拒绝面对灾后的世界,情愿缩在自己的梦里。或许他在做梦吧,可是他的双眼也从未动过,不像一般人睡觉的时候,眼睛会骨碌碌地转动。每一次,当他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你都能察觉到,他好像又被手术刀削去了一部分,他迅速地消瘦了下来,嘴唇干裂,头发打结,只有一双眼睛,证明他还有活气。每个晚上,他都会陪在姜奇的床边,仔细地盯着监控仪上的数据。血氧是正常的,血压是正常的,心率偶尔有所波动。但也就这些了,监控仪只能告诉他这么多信息。
入院后的第二天,姜奇动了开颅手术,他的大脑里有大大小小七八处出血点,最为严重的地方在蛛网膜下腔。颅内压力过大,大到医生不敢将他的颅骨合上,只能寄希望于利尿剂和降压药。凝血药大计量地使用,差一点导致股动脉血栓,不得已加上的抗凝药,又导致了消化道出血和气管插入导致的肺部感染。这种情况,连上ECMO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当医院已经不再大批量地接收灾民时,主治医生把姜老大叫去了办公室,下达最后一封病危通知书。
“真的已经没救了吗?”姜老大问。
“对不起,”医生率先道歉,“你弟弟不会再醒过来了。”
“为什么?”姜老大茫然无措地问。
“蛛网膜下腔出血是一种非常严重的脑部疾病,我们缝合了他的硬膜血管,但之前所累计的血栓已经对他的大脑造成了不可修复的损伤。即使他能挺过来,失语,偏瘫,感觉障碍等一系列的后遗症也将伴随他一辈子。”
“我可以照顾他。”
“我们是说‘即使’,现在的问题是,他应该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
“我也还是可以照顾他。”
“我们做了脑电的检测,没有办法探查到任何脑部活动的迹象。你弟弟现在完全依靠仪器活着,一旦我们拔管,他就会死。”
“你是指脑死亡吗?”他颤抖着问。
“是的,我很遗憾。”
姜老大望向墙壁,那里贴了一张人脑的结构图,他现在知道了姜奇的大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撞击导致了硬膜血管破裂,血液弥漫到他的蛛网膜下腔,压迫住了神经。大量的血块沉积在颅底,使得脑脊液的回吸收被阻碍。因为从北往送到阳城的时间过长,血块持续挤压大脑,引发了脑干的损伤。在一个本来存活率就只有50%左右的病症里,因为时间的关系,这个数值趋近于零。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见到我真好。医生,我已经没有父母了,你要告诉我,我还会没有弟弟吗?”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虽然是你告诉了我这件事情,但这不是你的错。”姜老大把视线放回医生身上,“赵医生,这不是你的错。”
“但接下来我可能会说一些更残忍的话,你愿意听吗?”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我考虑过的。”姜老大说,换来赵医生惊诧的目光,“我的弟弟真的脑死亡了吗?”
“是的。”
姜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时,你能看到他的五脏六腑都呕了出来,他迟疑了很久,说:“我愿意。”
“什么?”
“我现在是他唯一的监护人,我成年了,我可以做这样的决定。”姜老大说,“赵医生,我说,我愿意做器官捐献。”
赵医生直接站了起来,肃穆地看着他,带有不可置信的意味,说:“你愿意?”
“他虽然没有登记过,但现在我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吗?”姜老大凄切地仰望着赵医生,整个人仿佛都碎裂了,但眼神依旧坚定,“我的弟弟他,其他的器官,还好吗?”
“是好的。”
“我的弟弟是A型血,不是熊猫血,应该能够帮上很多人对不对?”
“是的。”
“如果他没有办法再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如果他只能依靠仪器维持生命,如果他的大脑已经不再工作了。”姜老大的泪不断地往下淌,“我愿意做这个交换,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你真的想好了吗?”赵医生蹲在姜老大的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仰头看着这个刚成年的孩子。
“我有两个问题。”
“你说。”
“我不能亲自为他关掉仪器对不对?我也不能出现在手术室里对吗?”
“对不起,你不可以。”
“我也不会知道到底是谁,带着我弟弟的器官活了下去对吗?”
“对不起,这是双向保密原则。”
“大脑这个东西,如果也可以移植的话就好了,我会给他的。”姜老大说。
“对不起,医学上我们做不到这件事情。”
“赵医生,你不用道歉。”姜老大捂住自己的脸,“活体捐献的话,我们需要一个听证会是吗?我可以参与吗?”
“你不能。”赵医生遗憾地说。
这个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良久,赵医生说:“你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没有任何人有权力怪你。”
“我的弟弟叫姜奇,他喜欢游泳,以前想要做一个舞蹈演员,想要做一个画家,想要成为一个摄影师。赵医生,你参加听证会的时候,可以帮我告诉其他人吗?”姜老大说,“他有一颗心脏,一个肺,一个肝脏,两颗肾,一双视网膜。他一共可以拯救六到七个人对不对?”
“你真的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会有人责怪你的。”赵医生说。
“那六到七个人,会用着我弟弟的器官,继续活下去。活下去是一件好的事情,我们不要拒绝好事发生。”姜老大说,“我愿意,我现在就签字。”
“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我们不会让你现在就签字,孩子,你要记住,你随时有权力终止,或者放弃捐献这件事情。”
“我愿意。”
赵医生重新站了起来,然后,深深地鞠躬,说:“你做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
“不是我做的,”姜老大惨笑着说,“是我弟弟,他叫姜奇。”
“我会尽快申请召开听证会,但你始终有权力终止或者放弃这件事情,你明白吗?”
“我不会放弃的,我愿意。”姜老大抽了抽鼻子,说,“这是我们的愿望。”
又是一段虚无的,黑暗的沉默,当赵医生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失去心力,变成一个物件,一个雕塑,一个建筑的时候,他说,“谢谢你。”
活体捐献的听证会进行得格外顺利,在赵医生的努力下,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将要摘除器官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叫做姜奇的孩子。他曾经有很多梦想,成为一个舞蹈家,一个画家,一个摄影师。他的哥哥,也就是地震之后他唯一的亲人与监护人,愿意将他仅剩的这个弟弟捐献出来,去挽救更多人的生命。这场听证会上,再严厉的教授,再麻木的监督员,都感到一阵热意。那股热意或许成为了眼泪,或许成为了心里的刻痕。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份热,特别是当他们走出会议室,看到站在走廊尽头的姜家老大时,他们意识到,一个巨大的责任和期许,被这个刚成年的孩子,托付到他们的手里。
临别前,他去病房里看了弟弟最后一面,他怔怔地望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孩子,回忆起小时候抱着他时的重量,被他牵着手的安稳。他记得姜奇鱼跃进泳池的身影,也记得他拿着烟花时眼睛里的光。他俯下身,在姜奇的唇角落下一个自己的吻,轻轻地对他说:“我该放你走了,我本来就不能一直占着你。弟弟,请你一定一定要原谅我。原谅我的决定,原谅我的贪图。”
姜家老大在活体捐献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姜征。”当初起名时,余春燕思量了很久,决定为自己的孩子起名一正一奇,正的那个,希望他不要做一个死读书的人,奇的那个,希望他不要做一个只会生活的人。
那天之后,姜征很快地办完了退学手续,重新去读了艺校,他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或者说也不算改,只是他使用了弟弟的身份,让自己叫做“姜奇”。弟弟的器官会给予陌生人新的生命,而弟弟原本的生命,姜征决定由自己来继承。他要成为一个舞蹈家,一个画家,一个摄影师,和一个惭愧的,藏有秘密的,活着的姜奇。
他在自己的后腰处文了一条衔尾蛇,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