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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0-《暴风雨》 ...

  •   阳台上有一只燕雀。Lynn在苏醒的一刻就笃定地确认,因为她听到了燕雀的喙啄击塑料桶的声音,那声音比楼下传来的电钻更清晰。有一些可惜,她这样想到,她只能听到燕雀的啄击,但如果是姜奇,他能听见鸟儿用希腊语咏颂诗句。忘了是在哪一本杂志上看到的,人在死亡的过程里,最后一个消失的感觉是听觉。这是一句诗意过分富余的话,请想象一下,你面对着一个你已经失去的人,但仍有权力,仍有机会,有话对他讲。“所以急救室里猛烈按压胸口的心肺复苏是无意义的,倒不如放在温暖的房间里跟大家聊聊天。”,哦对,这句话是姜奇说的,那一天,同样有一只燕雀立在练功房的窗棱上,姜奇一边压腿,一边速写。当她拎着啤酒冲进练功房里时,同时打扰到了两个生物——那只燕雀飞走了,姜奇换了一条腿,同时再加了一层垫子。他对她说:“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李琳妤。”
      但是她不用李琳妤这个名字很久了,觉得念起来绕口,除了姜奇可以字正腔圆地说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在他人口中都显得含糊不清,“您雨”,“李宁姝”,“李铃雨”。总之都不是她的名字,大二的时候,她实在无法承受,正式宣布自己叫做Lynn。
      大二的时候姜奇在做什么呢?他已经拿到了汉唐舞课程的学分,继续练习素描,同时又选了戏剧影视文学作为第二专业,同时还跑到她们社会学的教室里来蹭课。Lynn觉得他疯了,因为他会躲在最后一排,用一字马的姿势霸占一整排课桌,把她挤到最边缘的角落。后来等他的韧带更为松弛之后,她才可以坐得离他近一点,不过也只是被姜奇用来垫高腿的道具而已。很奇怪的感觉,被利用了但沾沾自喜,就像现在科赫的腿压在她的身上一样。
      Lynn拍了拍科赫,说:“我要起床了。”
      “这才六点,亲爱的,你可以再睡一会,医院八点才开门。”
      “我知道,但我要先去排队。”Lynn扭了个身,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这个动作是她从姜奇所执导的《最美湘沙》里学来的。有那么一小会,当她坐在观众席里被撼动的时候,她后悔曾经没有和姜奇一起压腿。
      现在的她韧带已经不如小时候那么柔韧了,当她弯下腰,绷直了腿,需要花一点力气和疼痛才能用手掌够到地面。韧带也一定这样告诉过姜奇,可能姜奇的韧带口齿更为伶俐一点,它会说:“喂,我要断了。”
      姜奇会对自己的韧带说:“还早着呢。”
      姜奇真的是一个足够奇怪的人,当他们大二的时候从宿舍里搬出来,住到学校旁边的小区里时,他时常抬高一条腿在厨房里做饭。他从来不看菜谱,端出来的食物稀奇古怪:菠萝玉米,五花肉卷牛肉干,红酒烧鱼。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情,Lynn翻动着菜谱,一页一页地挑选。科赫从她的身后贴了上来,说:“亲爱的,让我来做吧。”
      “那你做一道,我做一道,怎么样?”
      “没问题。”
      麻雀已经飞走了,至少在Lynn的耳朵里是这样的,今天最高气温38度,但体感温度据说到46。人们把一切都划分得越来越细致:今天尾号3和8的车辆限行;天气预报会附加体感温度;高温预警会细分到每一个片区。这应该是贵族负责传承的烂习惯,当第一个恶作剧之人提出一档精致的晚餐应当至少配有三套不同的餐具时,没有一个自认高贵的人甘愿落于人后。不过在用餐这件事情上,中国人是瞧不上的,一双筷子和一副好牙口能解决一切的食物。哦,不对,当姜奇娴熟地用八件剥蟹的时候,全世界的权贵都差不多矫揉造作。
      那么今天她要熬的粥里就应该放一些蟹□□,切得足够碎,几乎让人无从察觉,除了姜奇。
      Lynn仔细地盯着锅里的粥,缓慢搅动,这让她感到平静。这叫做正念练习,它要求人只观察,不评判,保持客观,保持接纳,但不过度分析。沉浸在当下,而不是联想到未来或陷入到过去。楼下有电钻声是正常的,锅里的粥咕噜翻腾是正常的,科赫存在在身边是正常的,姜奇还没有醒过来是正常的。因为有人需要装修,有东西需要被升温,有人需要陪伴,有人需要休息。
      “我不敢休息,李琳妤,你知道的,我不敢休息。”姜奇曾对她这样说过。
      休息有什么坏处呢?这是Lynn坐在车上所思考的问题,当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时,她发现连太阳也需要休息,至少在这半球看起来是这样的。月亮也需要休息,所以她时常遮掩,罕见露出全脸。星星也需要休息,千百万年的前与后,总有宣布休息的星星在夜空里闪亮一下。树叶需要休息,它们就落了下来。花需要休息,蜜蜂才会等待。蝉需要休息两三年,才会在一个盛夏里发出促鸣。当Lynn从车窗里看向外面,发现所有人都是休息好了再出现的。高速路不存在永恒的拥堵,红绿灯时常提示着空气。
      “但让我们换个角度看看,就是那个笑话——你在睡觉的时候人家美国人在工作,所以知道为什么人家是发达国家了吗?”
      这个笑话很烂,在印尼语里有这样一个词来形容,叫做“Jayus”——因为笑话实在太烂,而让人笑了出来,Ja/yu/s,这样发音,像是“假油丝”。当时的Lynn和姜奇笑作一团。然后练功房的门被人敲响,还来不及让他们藏起酒瓶,肖雨就钻了进来,在即将被泼酒之前,他行之大礼,说:“姜奇,学弟,乖乖,求求你救救我吧。”
      肖雨作为综艺导演专业的学生,必须在这学期的期中考试里独自安排一场综艺节目。虽然他有组员,但“组员”这个词经过专家学者的严格考证,是由薛定谔发明。
      “我参与了会有学分吗?”姜奇问。
      “这我怎么知道。”
      “那我不去。”
      肖雨立刻下跪,说:“真的只有你了,姜奇哥哥。”
      “你不可以叫我哥哥。”姜奇足够严肃地说。
      “姜奇大人。”
      “你去告诉一下你的导师还有我的导师,我要这个学分。”
      “喳。”肖雨苦兮兮地出了门。
      肖雨这个王八蛋忘记了关门,冬天的冷风迅速地灌了进来,Lynn更喜欢冬天的空气,足够脆,夏天的空气太黏了,她在挤进医院电梯的过程中就出了一身的汗。医院里的人都是苦兮兮的,病人苦兮兮的,家属苦兮兮的,黑白颠倒的护士苦兮兮的,接诊的主治医师苦兮兮的,医院里的护工苦兮兮的。全世界的黄连都最好种在医院里,绝对枝繁叶茂。大学时期,学院里开辟了一片新的校区,用一架廊桥连接。廊桥这头的老校区密林丛生,另一头则空空荡荡。姜奇曾带着她做过一件蠢事:站在廊桥上,把灌满水的气球往下丢。他们倒数三二一,然后将盆子用力地抛向空中,在水球还在空中晃晃悠悠的时候立刻奔跑。
      谁都没有发现廊桥上居然有监控。Lynn望着医院走廊里的监控头这样想,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习惯四处都是摄像头的世界,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了。管他的呢,今天她是第三个在ICU门口排队的家属,胡安还没有出现,她赢了一局。七点三十,医院还没有正式开始运作,但已有患者在排队。这很正常,在Lynn的眼里,这个世界上生病的人多了去了,能够来医院的还算其中的侥幸者。“有许多人都有病,但是他们拒不承认”,又一句姜奇所说过的话涌现了出来,随之出现的还有胡安,这位穿着一身黑的高大男人站在离她两个身位的后面。Lynn没有回头,不需要回头她也知道这是姜奇的衣服,看来他又搬回去了,鸠占鹊巢一般。在姜奇还在昏迷的时候趁火打劫。姜奇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人呢?看起来衣冠楚楚的,却禁不起一点敲打拷问。如果这也算□□情的一部分,那多巴胺对人大脑的作用实在大大被低估了,很明显的,多巴胺会致盲,使人意识模糊,失去判断,会产生耳鸣与幻听,除了兴奋递质的作用之外,它还明显带有催眠功能。“古代的皮提亚不是吃了迷幻草药才能与神共鸣,传递寓言。而是多巴胺在作孽。”多巴胺这个杂碎,给了人多少借口和理由,堪比自由,但比自由更“道德”。你想想,胡安会这样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太感情用事了。”多美妙的一句话,“只是”,显得好无辜;“感情用事”,在说自己情感丰富。这个后果是什么呢?是已经三天了,姜奇还没有醒过来。昨天的时候胡安硬是挤了进去,给姜奇念了一封信,把探视的时间完全霸占掉了。下一次他会带来什么?一本书?一部电影?还是趁人不备之际将姜奇偷偷带走?Lynn在脑海里勾勒未来可能出现的画面,越想越气。怎么会这样呢?好端端的一个人,就醒不过来了。
      八点,ICU开始接待探视的人。
      Lynn挤了进去,换上简单的防护服之后,一身湛蓝地坐到姜奇的身边。她把带来的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仔细观察姜奇的睡姿——万一他自己翻身过了,是不是就代表他快要醒过来了?
      但万一,Lynn是说,万一姜奇真的醒不过来,又能怎么办呢?把他运送到瑞士去安乐死吗?至少他不愿意这样活着,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这应该是姜奇休息得最久的一段时间了。大学的时候,这个人像陀螺一样不停旋转,从这个系的课蹭到另一个系的课,所有科目的作业都在尝试完成,几乎从来没见他停下来过。肖雨的那一场综艺秀变成了姜奇所主导的讽刺节目:所有人衣冠楚楚地,坐在辩论台的两边,一本正经地说胡话,他们在讨论的问题是:《树叶会不会其实是紫色》。肖雨从导演变成了一个编剧,负责准备所有的段子和素材,包括听起来感觉有所道理的学术理论,几乎溺死在图书馆里。
      姜奇成为裁判的角色,带着白色的假发套坐在正中央,因为辩论台几乎算是横着摆放的,从镜头里看起来,和《最后的晚餐》没有太大的区别。事实上,这场辩论赛最后成为了一个悬疑剧,双方的队员里都有间谍,故意捣乱,给出话口。直到节目结束时,都没有人确定自己队的间谍是谁。
      所以肖雨的老师问肖雨:所以这场节目里到底谁才是间谍?
      肖雨把求助的眼光投到姜奇身上,姜奇只是张开了双臂。
      “说出来就没有悬念了对吧?”肖雨只好说。
      “你怎么这么蠢?”从演播厅里出来之后姜奇立刻抱怨,“我给的提示已经够明显了。”
      “啥?”肖雨问。
      “当然是所有人都是间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的那个间谍啊。”Lynn说,接下来她再一次欣赏到肖雨表演“生无可恋”。
      大学的时光多好啊,大二下学期姜奇开始拍摄他的第一部短片,十分钟的故事,讲了一个联觉症患者,叫《左灯》。Lynn被邀请担任女主角,所以在她们的课堂上,姜奇总是端着一个相机,用镜头捕捉着Lynn。如果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关注,那么接下来她的所有行为都带有一定表演的成分,至少Lynn是这样察觉的。她总是在刚开机的时候挺直了腰背,微微昂起下巴,用头发做一些修饰。但她无法持久地维持那个姿态,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放松,逐渐瘫软。直到那个时候,姜奇才会笑嘻嘻地认真拍摄她。
      “为什么就不能把我拍得漂亮一点?”Lynn记得自己问过这个问题。
      “你自己也觉得漂亮不长久。”姜奇说,“不然你就会一直保持那样了。”
      该死的,这人说得有道理。Lynn想。
      所以当她最终看到《左灯》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松懒得多,坐姿几乎都不成正形,走路的时候驼背,与人对话的时候不太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完全,完全与她对自己的要求相悖。
      可是这部短片得到了一致的好评,在后来的校园艺术节上,导演系派出的代表就是姜与《左灯》。放映之后,虽然几乎没有人彻底看懂了这个故事,但是所有人都记住了Lynn——一个在短片里显得神经质,会联觉,敏感又松懒的女生。
      “我会成名的,”姜奇说,“到时候这部短片也会被人翻出来,你也会成名的。”
      Lynn翻了一个白眼,说:“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成名方式。”
      在艺术节之后的校园里,经常有陌生人在路上冲Lynn打招呼,她只能狼狈地回应。她还是成名了,以她没有要求的方式。
      “现在你终于知道休息一下了?”Lynn对躺在病床上的姜奇说。胡安站在她的身后,这句话并不只是说给姜奇听的,她还要做的事情是用这句话,剜出胡安的心。
      胡安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除了面对姜奇时,他长时间地保持着安静,时常让Lynn怀疑自己说的话到底有没有被他听懂。可是当他跟姜奇说话的时候,那个场面仿佛姜奇完全醒着,他的话也是上文不接下文的。Lynn观察过一次。那一次是这样的:
      胡安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把桓峥从你身边带走。”
      “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不过他知道你的地址,应该会写信给你吧。”
      “这是你第一次说我老古董。”
      “我不强求你原谅我,但这句话你要再认认真真地跟我说一遍。”
      类似这样的,失去第二个人参与的对话,让人听得毛骨悚然。哄小孩也不过如此了。
      但是麟麟其实比姜奇还要难哄。他说的话总是超过他的年纪,同样让人毛骨悚然。所以Lynn问过科赫这样一个问题:“你喜欢什么样的孩子?”
      “我们的。”
      “我是说什么样的孩子。”
      科赫陷入了沉思,谨慎地说:“我可能永远会喜欢我的孩子,不管他什么样子。”
      “那除开与你有血缘关系,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孩子?”
      “聪明,淘气,绅士,有分寸感,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自由地活着。”科赫这样说。
      麟麟是聪明的,他有足够、甚至过分的分寸感,可是他并不淘气,或许绅士,但可能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愿望自由地活过。
      所以Lynn会尝试提出问题,比如:“明天你想要吃什么?”
      “都可以。”
      “这样让姐姐会很难办,在蘑菇和青菜之间你帮我选一个好不好?”
      “蘑菇。”
      “那是要猪肉、鸡肉、还是牛肉呢?”
      “牛肉。”
      这很好,Lynn给自己打气,这已经很好了,谭麟麟开始做出选择,做出回应,他不再封闭住自己。但Lynn总是会想起自己所说过的话:“当我们养大一只利维坦,那是我们所有人的过错。”上一只被养大的利维坦烧掉了自己和前妻,下一只利维坦会做什么?
      至少她可以祈祷,下一只利维坦与谭麟麟不再拥有关系。谭麟麟完全具备出院的资格,可是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她的计划也还没有确定,所以谭麟麟还在医院里住着,只是从呼吸科换到了心理科。或许能够有一个医生来告诉他们:“一切都没事了。”但这一天还没有来,Lynn与谭麟麟都在等待。
      姜奇的朋友也来探望过,第一个来的Adrian,然后是JJ,肖雨,Jayden,江海洋。江海洋出现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大束马蹄莲,执意要放在姜奇的床头。太蠢了,Lynn心里想,如果硬要摆放,至少应该是四叶草,使君子,风铃草这类的。不会有人关心花的花语的,因为花语是人类定义的;换句话说,如果人类达成了某种共识,那么花的花语也就变了。万一马蹄莲大家都认为是一种诅咒的花朵呢?是否应该在床头摆放石蒜会更贴心?
      Lynn从来没有买过任何一束花送给任何一个人,“我真糟糕”,她在心里这样想,“为什么一个让我想要送花的人都没有?因为我是女性吗?大众意义上我是接受花束的人?”
      实际上大众意义是一个非常脆弱的词,大众意义意味着集体无意义。或者当一种文明遇见另一种文明时,大众的意义再一次发生变化与冲突。如果它们属于同一种文化圈里的文明,并且我们假设过程是和平的,那么大众的意义将得到进一步的更替与迭代。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把:大家现在都觉得后来和王后的“后”字是同样的,实际上不是。古代的时候,后用来专门代指皇后,後來才是“未来”的意思,可是随着繁体字的简化,大众已经不去在意这一意义了。
      用文字的变迁为自己没有送过花提供借口,会不会显得过于卖弄?但万一卖弄也是一个大众意义上的词汇呢?我们该如何分辨语言的真与假?以及所谓定义的准与疵?这好像是姜奇所向她提出过的问题。当她去参加由姜奇执导的一个活动的开幕式时,姜奇用激光和延时拍摄在大屏幕上画了一幅画出来,很像《睡着的男人》。当所有人都在惊叹的时候,姜奇凑到她的身边问她:“你觉得他们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我们不断地对一个现象提出追问的时候,我们将不可避免地会陷入到哲学的陷阱里。更重要的是,随着哲学流派的不同,同一个现象往往可能代表着截然相反的本质。”忘记在哪里看过这种说法了,但Lynn当时是这样回应姜奇的:这是属于他们俩之间的默契,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用含糊不清的方式进行解释。
      现在这个问题变成了“姜奇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可是如果他真的醒了过来,光就“醒”这个字的定义与边界,姜奇就会有长篇大论进行反驳:我们是如何界定我们是“醒着的”?“醒”的反义词应该是什么?“醒”是一个动作还是一种状态?什么样的人可以自称自己是“醒着的”?至少在大众意义上的“醒者”甘地,在姜奇那里一文不值,“什么样的大善人会让暴力延续到筋疲力尽,并觉得那样一切就会都变得好起来呢?”姜奇这样讽刺过,“沦为彻底的殖民地之后,和平的定义难道不会发生变化吗?从“和平”到“驯服”的转换怎么能够成为一个人是否成圣的标准?”
      2016年8月3日,早上九点十五分,姜奇还是没有醒过来。如果是交给他本人来讲述这件事情,他可能会说:这场木偶游戏现在才逐渐进入最激烈的部分。这个游戏在他们成年之后依旧玩过,依旧热闹。特别是在最后关头的时候,“鬼”已经慢慢逼近了人的身后,每一次回头,都是双方反射弧与随机应变能力的较量。Lynn感觉自己就等在姜奇身后,等他回头,这让她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出:“抓到你啦。”用一种轻松的语气来面对苏醒之后的姜奇和所有需要解决的事情。
      “若我再度回头,我将化为盐柱。”
      关于“回头”的典故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里不是索多玛。
      “她虽然第二次死去,但是她并没有埋怨丈夫,她埋怨什么呢?丈夫爱她啊!”
      好吧,又一个关于“回头”的故事。
      事实上从听到燕雀的叫声开始,Lynn就一直陷入了这种与自我的纠缠之中。她怀疑那不是燕雀,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是知更鸟停在荆棘冠头,还是重明鸟眷乡?当她听见那些喙击时,是真正地听见了,还是偶然地碰见了?当活着与死亡成为一道单选题的时候,她重新学习着用姜奇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试图帮他寻找答案。有时候Lynn看着胡安,会觉得有一些怜悯,因为显而易见地他还没有完全地认识姜奇,很明显地,姜奇有所保留,胡安有所不知。他们因为无法完全地理解与认识对方而引发一场闹剧。这场闹剧赌注挺大的,胡安在完全不知道这是赌博的情况下坐上了牌桌,现在让他怎么收场呢?可是,可是Lynn同时也很清楚自己不可以越俎代庖。如果她可以跟胡安分享什么,也一定是姜奇先告诉过他之后,她才可以进一步展开讨论。这是一件非常强调原则的事情: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人指指点点,那最好从不要指指点点他人开始。
      胡安只是错误地使用了姜奇这一段的人生。
      “你知道其实有很多时候我都不太能够接受姜奇吗?”Lynn在科赫开车的途中询问。
      “完全没有看出来。”
      “但我其实不能。”Lynn继续说,“我经常觉得他活得没个人样,觉得他太‘过’了,或者我不想要接受他时刻都准备好陷入负面的样子。任何一件事情,姜奇都可以从悲观的角度重新理解。我也说不准到底谁是对的,但我有很长一段的时间没有办法接受姜奇。”
      “是吗?”
      “可能一天里有二十三个小时都没有办法。”Lynn说,“我跟他几乎不联系的,或者说他几乎不与我联系。与我联系的时候,头一个小时里人模人样,之后就毫无顾忌,开始变回他原来的样子。所以我只与他做一个小时的朋友。我们认识十年了,但每一天,我都只能做他一个小时的朋友。”
      “这听起来很糟糕。”科赫柔善地说。
      “这一个小时会是我一整天里最快乐的六十分钟。很怪对不对?或者说这就是代价?我享受六十分钟的快乐,需要一千三百八十分钟来交换。
      “小河狸,可能你是对的。”科赫安慰她,“你见过我外祖母,那个吵吵囔囔的老太太,我只能保持一年见她一次的频率。”
      “那是因为你人在中国。”Lynn说。
      “即使我在德国也是一样的,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一年见一次对我来说挺好的。”科赫在拐弯的同时耸了耸肩。
      “但也许对她来说不是。”Lynn轻轻地叹息道,手肘支在窗户上,手托着下巴,在车辆转弯的途中,有一线晨光落在她脸上,飞快地绞了过去。
      “你说什么?”科赫问,但他继续开口,“我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跟姜奇,我跟我的外祖母,都是要算着时间去见面的人。”
      “你外祖母多大了?”
      “七十二。”科赫咂舌,“我上次见到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有劲得很。”
      “她怀你母亲的时候很早。”Lynn说。
      “我母亲怀我的时候也很早。”科赫说。“所以她们都没有结过婚。”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们再来讨论一下吧,”Lynn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孩。”
      “我希望他勇敢,坚强,无所畏惧;我希望他与生俱来地善良;我希望他可以是个小天才,不是的话也没关系,因为很明显的,只有妈妈有天才基因不太保险;我希望他可以每天都和我讨论他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他愿意在我面前哭。”科赫说,“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平安长大。”
      “我们结婚吧,结婚了我们就可以拥有一个孩子。”Lynn说。
      “我们想要多少就该要多少。”科赫说。
      “不,我是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现在结婚,就可以立刻有一个孩子。”
      科赫差一点在马路中央踩下急刹车,他兴奋地问:“亲爱的你怀孕了吗?我要做爸爸了吗?”
      “事情可能不如你所想象,”Lynn说,“但我保证他会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看来有人背着我有秘密。”科赫打趣道。
      “我们可以晚一点的时候再来讨论这件事情。”
      如果,如果谭麟麟可以跟着她走。那么她未来的男孩子,将拥有一个至少大他十岁的哥哥。十岁会不会差太远了?但如果是一位小女孩,拥有一个至少大她十岁的守护骑士,听起来又是一件不错的事情。Lynn不着边际地想着这个问题。刚才的对话科赫是用中文说的,听不出来他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中文为什么只用一个发音就解决了第三人称?这让人揣摩他人的意思变得困难。仓颉造字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但历史上最大的恶人是推倒巴别塔的耶和华。”姜奇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全世界的人类还在使用同一种语言,那么即使男孩叫做“Taiuhs”,女孩叫做“Joais”也没有关系了。人类可以任意创造,按照他们所喜欢和习惯的方式,比如把绿色叫做“Opisu”,“绿色的”就可以叫做“Opisude”,电影叫“Fihug”可以,“我是导演”叫做“Moi fihugtter”也可以。就只用想象你有机会肆意发言,而所有人都能听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不好吗?谁知道那样的一种语言听起来是什么样呢?至少在这个时空里,人们已经失去了那个机会。
      姜奇总有很多奇怪的论点,乍一听颇有道理,实则经不起推敲。但实际上,人们对于“真相”的了解,往往也只是这样,乍一看理所应当,实则经不起推敲。但是没有关系,很少有人对真相的需求超过了来自于谎言的安慰。“亲爱的,我甚至可以用我所有的存款跟你打赌,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对真相的需求超过了来自于谎言的安慰。”
      “我知道。”Lynn曾这样对姜奇说。
      这堂课讲的是胡塞尔,但更多的只像是分享八卦,教授不在,助教心不在焉地分享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关系:得意门徒将自己的毕生导师拒之门外的故事。但这不是重点,在胡塞尔的晚年向世人发出警告后,逻辑经验主义学者也对世界报以同样的担忧,但很快的,二战还是来了。石里克被刺杀,两年之后,胡塞尔也离世了。这个拒绝了老师的海德格尔,很快也遭受到了来自自己学生的背叛——或者称为评论……总之,七八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不值得人太过于关心。姜奇在拍摄她,Lynn在姜奇画好的草稿上按笔迹勾勒。
      “应该没有人认为我是真的会画画吧。”Lynn抽空问到。
      “你握笔的姿势就不对。”姜奇说。
      “算穿帮吗?”Lynn问。
      “不算,”姜奇说,“本来也是假的。”
      她会画画是假的,她画了画是假的,她在画画也是假的。在最终呈现的短片里,这一幕和一只鸟重叠在一起,让人怀疑摄像机出了问题。那是一只随处可见的鸟,灰麻色,喙是黑的,但爪子粉嫩。它降落在草丛里,蹦蹦跳跳,看起来心情很好。Lynn在画一张脸,一张只有结构,还没有加上五官的脸。她们形成了一种对比。在姜奇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对比,以双重曝光的形式寄居在他的脑子里。左边与右边,同时存在于一个画面里,前面与后面,上方与下方,外头与里头,全都在那里。正如当科赫驾车带她前往法院的同时,姜奇在ICU的病房里面还没有醒来,是同时发生的,截然相反的对比。
      “你准备好了吗,小河狸?”科赫问她。
      “小河狸”是萨特给波伏娃的昵称,自从Lynn决定通过法律寻求公道时,科赫开始这样称呼她。
      准备好了,准备得太好了,到了已没有精进空间的地步。当她带着胡安送给她的愤怒,姜奇送给她的骄傲,谭麟麟送给她的惶恐,谭定坤送给她的冤枉,科赫送给她的勇敢之后。Lynn,李琳妤这个人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
      当然还差一双正红色的唇。Lynn盯着后视镜这样想。那支口红从买来到现在,用过的场合并不多;人们对于正红色的情绪感知依然是:热烈的、夺目的、刺眼的、伤人的。但在今天,Lynn觉得自己应该有一双正红色的嘴唇,最好用遮瑕再盖住一点嘴唇,让它只留下薄薄的两片刀。今天的Lynn想要呈现成这样:穿着墨绿色的衬衣和短裙,蹬着细跟的黑色高跟鞋,头发梳理得并不完美、并不完全整齐,但这个高马尾代表着她今天要大干一场。今天的Lynn将会用上她最刻薄的眼神,最锋利的词汇,最顽固的底线,来亲眼看一看躲在屏幕后面敲打键盘的究竟为何物。这种机会,和中世纪的德国“疯人塔”一样变得稀少——但是在中世纪,甚至距我们更近一点的日子——十九世纪,某些疯人院里,参观疯子依然是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人们只需要花一点点钱,就可以在栅栏后面欣赏那些被自己的脑子搅疯的人。现在的人们或许没有那样一个正式的场合去“只看疯子”了,但法院、医院、监狱,或者某些浴室,依然是最佳的观景地点。
      肖雨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在Lynn盯着后视镜为自己补妆的时候,肖雨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Lynn,你在哪?”
      “马上到法院了。”
      “你今天还要回医院来吗?”
      “怎么了?”
      “姜奇醒了。”
      像是黑暗里一线乍破的黎明,像是沙漠里一剪骤裂的水。当人因失去引力而飘向空中,那根光就是一条线。
      “我这边弄完了立刻回来,他还在ICU吗,什么时候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医生怎么说?”
      “他刚醒,医生还在做检查,等会我去问问。”肖雨兴高采烈地说,“我今天起床的时候就有种感觉,感觉今天应该会有好事发生,就来医院晃了一圈。你猜怎么着,我刚到九楼,姜奇就醒了。”
      “你现在那边守着,胡安还在吗?你别让他单独跟姜奇接触。我尽快回来。”Lynn叮嘱道。
      “对,对,我知道。”肖雨模糊地回复,像是胡安就站在他对面,“那有什么我们见面聊。”
      挂断电话之后,Lynn对科赫说:“你知道吗,肖雨说他感觉今天会有好事发生。”
      “是吗?”
      “而且已经发生了,还会继续发生下去。”Lynn信心满满地说。
      “太好了。”科赫拐了个弯,抵达了法院。
      她再一次整理了自己的妆容,从后座拎上包,推开车门。她半身踏在外面,转过头来对科赫说:“今天你可要瞧好了。”
      “当然,”科赫说,同时发出疑问,“你好?”
      “怎么了?”Lynn一边说一边扭过头。
      这是一个消瘦的,干黄的女人,她站在门口,确认一般看向他们。
      “你好?”Lynn问。
      “请问你是李琳妤吗?”
      “是啊。”
      下一秒,一瓶尿从那个女人手里的矿泉水瓶里泼到了她脸上。
      “你个臭婊子,卖逼给外国人的贱货玩意儿,操你妈的,毛都没长齐呢就来找事,找你妈。想告我儿子,先过了老娘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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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0-《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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