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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1-《假面的告白》 ...

  •   我让人们叫我桓峥。
      我让人们以为我只有二十岁,我让人们以为我还是一个雏儿,我让人们以为他们总能拥有我。
      我让自己叫做桓峥,二十岁,男,娈。
      你知道有人曾经这样感概吗:“散愁自少以来,不登娈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简策,不知老之将至。”王羲之曾也用过同样的词句,但是他说:“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后来过了不少年头,杜甫又说:“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但我是知道的,我非常清晰地知道,老之将至。当你的皮肤不如年少时紧绷,当婴儿肥变成了中年胖,当清瘦成为了发福,当腹肌替换为肚腩,当光洁变迁为杂茂。我是非常清晰地知道这件事情:我正在老去。
      对娈来说,老去意味着失业。“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的下一句你还记得是什么吗?很简单,让我来告诉你:“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在姜奇的走廊上趴着时,我想到了这句词。我刚刚让这个男人兴奋过,跌落过,现在他应该是最恨我的时候。亲爱的,不管你是任何人,你一定要记住:一个男人兴奋过又跌落后,他憎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所以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你应该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孤独。即使他不断地,下意识地抗拒这个念头,但是没有关系,你只需要轻轻的抚摸,慢慢的贴近,带有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也要露出懵懂无知的表情,他们就会喜欢。男人太好懂了,他们像是只有三根神经,一根行事,一根步路,一根高潮。
      可是姜奇,或者我应该叫他“哥哥”,他问过我,“你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啊?”
      我是怎么长大的?就像周星驰演的《唐伯虎点秋香》一样,周星驰扮成乞丐,去贴近施舍包子的巩俐。很奇怪,但我生来擅长于撒谎,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告诉“哥哥”我的故事,关于我暴戾懦弱的父亲,关于我残缺的童年,关于我不可描述的欲望。但那并不能够被当作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幸好姜奇并不真正地认识我,否则他会见到我无能为力的父亲,和我所有想要藏起来的痕迹。
      娈最好是没有过去与未来的,娈最好只有这一秒,这一瞬,这一日,这一年。你最好做秋香,不要做石榴。
      人们很奇怪,特别是老板们,他们总以为自己能够通过金钱掌控另一个人,这是雇佣关系的基石。但是亲爱的,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事实,当你试图用金钱来掌握我的时候,你的一切都被我掌握着。作为娈,我永远知道什么角度会最舒服,哪个姿势最激发人的征服欲,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到底是一泄到底还是纠缠不休,对不起,亲爱的,实际上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如果人的一生需要有什么秘密带入坟墓,我的秘密就是这个——当我被征服时,我占有了这个人。
      姜奇,这个“哥哥”,被我占据了至少两天的时间,这两天的时间里,他彻底臣服于我。
      第一天我教会了他我的历史。
      第二天我参与了他他的未来。所以当胡安出现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惊讶。
      他从远远跟坠在越野车的黑色奥迪里出来,拨开他手下的人,站到我的面前,说:“我不喜欢你跟姜奇有接触。”
      “因为你喜欢他,但是他现在对我更有兴趣,对吗?”我问。
      “我不喜欢你出现在他身边。”
      “可是每一次都是他叫我,我才去的。”我露出一副可怜的模样,“这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我不喜欢你。”胡安说。
      “没关系啊,”我说,已经判定了他不敢将我怎么样,“可是哥哥喜欢我。”
      胡安明显地陷入了纠葛之中,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喜欢的人,可能需要更多的刺激。这是对男人最大的否定——亲爱的看客,如果你正好在看的话,请收下这由我亲身经历所带来的经验——男人的软肋是否定。当你觉得自己不可以否定他的时候,千万不要做这样的事;当你觉得你可以否定他的时候,一定要不留余力。这样的话,男人总是对你又爱又怕,想要贴近,又自动与你保持距离。苦恼都不是你的,你只用享受就好。
      “你要怎么样才愿意离开姜奇?”胡安问我,暴露了自己最大的把柄。
      “哥哥不要我了吗?”我问,“我以为哥哥需要我。”
      “可是我——我不喜欢看到你们在一起。”胡安又重复了一遍,很奇怪,他失去了所有的学识,只会表达自己的感受,像个婴儿在山洞里哭闹。如果我是史前时代的母亲,我只会掐死他,以免哭喊招来野兽,然后告诉他的父亲这一切都源自于一个意外。
      “你是要在这里就把我解决掉,还是我们换个地方聊一聊?”我站在悬崖的边缘问他。
      “走吧。”
      他犹豫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他回到了他的车上,而我径直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即使他有皱眉,但他能把我推下去吗?
      “你用的是哥哥的香水。”我说,“你偷他的吗?”
      “我自己买的。”
      “你偷用哥哥的香水,”我说,“他知道吗?”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
      “他肯定什么都知道。”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连特鲁门琴都会弹,不可能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了。”
      “我也会。”他说,“特鲁门琴我也会弹。”
      “那么哥哥就是演奏。”我故意抬杠。
      “他是。”胡安笑了一下。
      还是那个弱点,一说到姜奇,这个人就变了。我觉得很好笑,如果一个人如此钟情于另一个人,那他该如何承担不被等量喜欢后的失望呢?
      胡安的车在山间盘绕,开到后半夜之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幢楼藏在深山的密林里,如果不是灯火通明,一定无法叫人想象会有人住在这里。当胡安带我进入这间别墅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三层的建筑里除了我们,谁也没有。
      “你不会也想要尝一尝吧?”我问,“到底是什么味道让哥哥这么喜欢。”
      “当然不要。”胡安保持着“非礼勿视”的距离,对我说,“整个一楼二楼你都可以使用。不要上三楼。”
      这等于房间里的大象,这等于诱惑犯罪。
      这是一个由暖色调打底的屋子,柔软的地毯几乎覆盖了绝大部分区域,当然也还是能让人留意到原本的地板应该是胡桃木的,一楼的厨房大得像是一个卧室,中台的上方摆满了酒与酒杯,只看这里,你会认为这里是一个酒吧。但厨房里的厨具一应俱全,柴米油盐尽有,又显出一丝人气与烟火。这个屋子里到处都摆放了艺术品,虽然我辨认不出来它们的故事,但它们绝对是艺术品的姿态。你知道这种感觉的——当你在街上路过一位行人时,你打量他,你观察他在世界中的样子,然后你会感觉他可能属于某一种特定的世界。
      胡安就是属于这种人,姜奇也是,对我来说,这一切再明显不过了,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觉得。
      我会觉得姜奇很张扬,他当然不属于那种力量强大的雄性,因为他也不生活在狼群之中。他是神话里的吉量,或者高原上的羚羊,他的活动范围足够宽泛到让他可以肆意奔跑。
      我会觉得胡安很懵懂,他就是那种力量强大的雄性,他或许是獒王。一条血统纯正的藏獒可以长到一百六十多斤,头部巨大,咬力惊人。因为愚蠢或者不够聪明,一生也就认识一个主人。
      我觉得我应该是兔子,有能力凿出至少三个窟窿的那种兔子。我看过一个纪录片,北极兔拥有敏捷修长的腿,可是显得有点丑。如果它好看一点,我愿意做一只北极兔。
      我心安理得地制造了我的消失。
      胡安绝对是一个有钱的人,有能力把房子放在深山里的城市人都绝对是有钱人。但是他很少享用这个屋子,他带我来了之后就离开了,似乎只是想要让我消失,这没关系,正好也是我想要的。
      一场消失可以解决掉绝大部分麻烦。
      我的母亲消失了,在我六岁的时候,当她从我父亲身上收获的失望大于了她对我的爱时,她选择了消失。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饭在锅里热着,妈妈现在要去加夜班。”对于一个赶上了下岗潮的会计来说,加班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于是她就去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的父亲找了她六年,然后就放弃了。我觉得这很公平,他们做了六年的夫妻,他就该寻找她六年时间。这六年时间她躲过了,于是两个人都得到了平静。
      那个时候我十二岁,那一年我没有生日蛋糕吃。
      父亲下岗之后操持了整个家,但他总是很难完整地完成一件事情。没有一份工作超过了两年,如果不是奶奶留下的这间房子,我猜我的童年会过得更颠沛一点。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一度很羡慕那些转学生,因为他们总是能带着一身秘密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里,重新建立关系,当他们又转学离开的时候,我们也成为了他秘密中的一部分。
      我的父亲总是长吁短叹,特别是在他喝酒的时候。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究竟为什么会消失。哥哥,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消失,你不要留下一点线索,这样对你来说才显得正义。不要把苦恼都丢给自己,丢出去;不要把希望留给别人,给自己。像我的父亲,他总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儿啊,你说你妈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六岁的孩子怎么会见过母亲的眼泪,怎么见过他们吵架,怎么见过父亲一身狼狈地回来后由母亲来收拾烂摊子呢?“我也不知道,”我选择这样对我的父亲说。“或许她只是不喜欢我吧。”说完这句话后,我总是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馈赠,虽然出自于他的愧疚心,但我觉得很值得。十二岁那一年,利用父亲的愧疚心,我改随母姓,姓周,据说是全球十大华人姓氏之一。
      于是升上初中的我也拥有了自己的秘密,当我告诉别人我叫周竞伟的时候,我把真正的故事藏在了第二层,那里是我原本的姓名:韩靖。还有第三层的秘密,是我处心积虑地修改了我的名字。第四层秘密是我的母亲消失了六年。随着我的年岁渐长,我的秘密像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地跟随我一起生长。我告诉我的朋友们我的家境贫寒,在所有人都尽可能想要像孔雀一样炫耀的时候,一个主动示弱的人会激发更多的同情。我告诉我的老师我的母亲早亡,得到了更多的关照。每次开家长会,我都告诉我的老师们我的父亲并不在本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的父亲一直从来没有参加过家长会,他一直认为我的成绩很糟糕,使我不敢让他去参加家长会。
      但怎么可能,我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我们这个城市里有名的高中,早在中考之前就给我做出承诺,只要我去,就有奖学金,学杂费减免,保证我的成绩绝对能进火箭班。这个学校的重本率是80%,那个学校有清北班,挑花了眼。
      可是我不想拆穿我的秘密,我去了一所普通的学校,成为全校的焦点。这更像是我想要的,哥哥,请你一定要相信,是我选择了我的人生。
      我在高中的时候遇见过你,你一定忘记了。
      那是一场各大高中联合举办的艺术节,那个时候你都高三了,但还是来参加了艺术节,带来一段独舞。不瞒你说,哥哥,你真的没有跳得很好,最后你当然没有获奖,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显得很满足。你在座位上擦汗的时候,我距离你只有两排的距离。月牙白的衣服不适合你,显得你太苍白了,如果不是刚刚剧烈地运动过,你脸上连潮红都不会有。那个时候我没有记住你的名字,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喜欢你的名字。两个字,简简单单的,笔画也不多,却感觉得到你的趣味。我喜欢与众不同的人,我在那一刻记住了你。
      我的大学也选得平平无奇,一场巨大的发挥失误,这是老师们给我的判断,同时也符合我在父亲面前的人设。我的父亲在我高中的时间里再度重振旗鼓,开了一家小餐馆,随着房屋拆迁而再一次失败了。他很忙碌,所以对我的要求也不高,要我好好生活着就好。
      父亲,我的生活远比你想象中精彩多了。
      我喜欢过几个女生,大多数时候她们抱着同情与一种与生俱来的母爱想要亲近我,然后在与我相处的过程中逐渐被我推开。我的第一次发生在初中,那个女生是初三快要毕业的学姐,有一个周六我们待在音乐教室里,拉上了窗帘,然后做了那件事。说实话,我的第一次并不紧张,我甚至愿意和她聊聊天,但她明显沉浸在感官里,我说了什么她都不介意。
      所以在结束的时候我说:“我们就这么结束吧。”,她很快就毕业了,很难说得清楚是谁消失在谁的世界里。
      但逐渐的,当青春期的女孩子随着阅读与沉淀变得越来越成熟的时候,我发现我不再吃香了。女孩们开始臣服于自己的天性,开始喜欢高大威猛的男人;或者她们具有冒险精神,愿意去捕获一头野生的兽。对于兔子性格的人来说,虽然无害,但没有狐狸的智慧——至少我需要让别人这样觉得——和魅惑,于是渐渐乏人问津。
      我该怎么说呢?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新秘密:“兔子性格的人,最受兔儿爷的喜欢。”中文的妙处就在于此。在那个年代互联网已经足够发达,你总是能在里面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但有一部分我对你说的话是真的:我是真的从酒吧开始,一直做到了酒店里。哥哥,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才叫做桓峥的。我不得不道歉,你没有见过韩靖,你没有认识周竞伟,你只见到了桓峥。
      但我想你是喜欢桓峥这个人的,虽然这句话由我来说再奇怪不过了,但我觉得你是喜欢桓峥的。
      是因为我们互相舔舐过吗?是因为你从我身上发现了与你同样的伤痕吗?是因为我做过两天乖巧听话的弟弟吗?还是因为你拥有一种想要奉献的欲望,恰好找到了一个载体?我其实没有特别确定的答案,但我知道你是喜欢那个我的。那个我无害,身不由己,有野望,但身陷囹圄,你是喜欢这样的人吗?或者这一切都是出于你的善良与好意,你会等同分量地分享给身边每一个人?而我恰好味觉敏锐,一丁点的甜都可以让我沦陷?
      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的感情有些复杂,复杂到我想要再一次消失。
      我已经学会了期待你会给我下厨,我跟着你一起阅读了特鲁门琴的说明书,我想要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你。这很危险,是一切悲剧的起源,我见识过的,每个人或许都见识过。某一天你从地铁口里走出来,打算在回家之前去超市买点食物,你在人行道上与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人擦肩而过。你在未来的某一天回想起来,做出判断,她一定没有抗拒掉悲剧的起源。我见过那样的一个女人,我曾经蹲在她面前,一张一张地借出了我所有的纸巾。当她终于不再哭泣的时候,她抬起了头,对我说谢谢。
      她没有认出我,可是我认出了她,我的母亲在街边哭。
      这场哭泣对我来说也太迟了一点,迟到我已经失去了观看的兴趣,可是我还是看完了,谁叫她一直埋着脸呢?我觉得这是陷阱,她或许是故意地埋着脸,像蜘蛛一样静静等待猎物被捕获。但这一切又很讽刺,讽刺在于她对我特别礼貌,连连道谢,没有一丁点捕食者的模样。我或许误会了,或许只是避免了。
      母亲的消失与再次出现对我来说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我的客人们依然非常满意,其中甚至有人提出:“跟我去荷兰吧。”
      “哈。”我笑了出来。
      他来不及回应我,高潮比一切都快地填满了他。
      “你知道吗,男人在快要高潮的时候说的话全都不能信。”我对这个客人说,“你现在是不是开始后悔了?”
      “我没有。”他说。
      “去荷兰做什么呢?我外语这么差。”
      “我们可以去那里结婚。”我的客人对我说。
      婚姻是一个巨大的弱点,那些情至深处许下诺言的人们都没有意思到,婚姻是他们亲手穿上的打靶。从今以后,他们在人群里,时刻被人瞄准着;当他们独处,身边没有他人的时候,命运同样瞄准着他们。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反应过来,海誓山盟只是多巴胺在操控。多巴胺是有寿命与阈值的,如果你最后不想要成为一个吸毒而疯的人,那你最好一开始就不要踏入金山角。
      所以我是说:“那我期待着。”,然后消失在这个人的世界里,我好像还记得他的名字,钱什么的,是个年轻莽撞的小伙子,内蒙人,肢体上五大三粗。
      我时常更换自己的电话号码,哥哥,你知道现在的社会究竟有多脆弱吗?失去一串十一位的号码就意味着永别。
      在我们相处的时候,我还做过一件事情,就是寻找我母亲的历史。她的消失实则是一路南下,到深圳创业,开了一家服装厂,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他们交往了短暂的时间就进入了婚姻。两个人都是做生意的,很长时间不在家,但有一个儿子,由保姆带大,小名叫麟麟。
      徐思明有时候是有用的,我不得不这么说,不然我也不会认识你,哥哥。
      认识你这件事完全是我没有预料过的,我以为我们只用达成一笔交易就行,但我们明明快要成为伙伴。当我在公交车站遇见你的时候,我兴奋了很久,久到做了那么多荒唐的事情。当你出现在我的取景框里时,我只想把你封印进去;我看到的所有好玩意,它们在你身上比在我身上更漂亮;那串你没有吃过的糖葫芦,是我吃过最甜的一串。所以当我与你告别,回到家里,终于从兴奋的状态中退回来时,我非常害怕,这是一种生理性的恐惧,哥哥,你应该明白的。人们或许不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看到了猛兽感到害怕,甚至有些人坐在铁笼子里时,会觉得猎豹也很可爱;可是总有一天,一定有一天,你被人发现的时候,喉咙已经被咬断。
      我害怕你,我害怕我自己,我害怕我必须一层一层地剥落我自己,我害怕你终究不喜欢藏在里面的我。外表特别光鲜靓丽的东西,一般都危险,或者虚张声势,我能联想到的是伞状蘑菇和孔雀。一个吃不得,一个只能看。
      顾长卫有一部电影,就叫做《孔雀》,我可能不是张静初,也不是吕律来,我应该是张静初骑自行车时的降落伞。好可惜我无法与你聊这些,特别是当我知道你是导演专业毕业之后,我特别想要跟你一起讨论所有我印象深刻的电影,可是那是韩靖的愿望,或许是周竞伟的愿望,不是桓峥的。你只认识桓峥,我只经历了你的现在。
      有一天我从你家里离开的时候,你还在熟睡,你知道你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东西吗?一开始是我,后来是被子,两米乘两米四的大被子被你占据了四分之三,我半边身子都在外面,这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那天我冷醒了之后,一直往你怀里窜,于是你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翻过身,重新搂住了我,用搭上来的大腿禁锢住我。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非常卑劣。我明明只是在避冷,你却给了我一个拥抱。
      所以那一天我一直都没有睡着,我一直盯着你,你睡着的时候嘴巴会微微张开,有一滴口水浸润在你的嘴角。睡着时你不会皱眉头,当然也不会笑了,你显得很平静。你呼吸的时候,腹部会隆起又塌陷,隆起时它会贴住我的身体,塌陷时它会离开我的身体。这些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因为我们抱得太紧了,很快就出了汗,你掀开了一半的被子,露出右侧的手臂和大腿。你几乎是整个人覆盖在我身上了,头埋在我的肩窝里,你的头发覆盖了下来,带来轻微的痒,它们会随着你的呼吸缓缓在我身上滑动,是一种诱惑。你那一天梦见了什么?反正我感觉我一直在梦里,因为我一直硬着。因为你,我一直硬着,这件事情很危险。
      人们不可以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开始亲密,这是一直是一件我认为的,大多数人都忽略了的事实。交往第二天就想要□□,做完爱就想要分享自己的历史,多巴胺让人们想要赶快结婚,一次冲动的性行为可能带来HPV或者孩子。最后,要么是在妇科诊所里,要么是在婴儿的哭声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还没有准备好。可事已至此,能够怎么办呢?活下去呗,让他活下去呗。我不喜欢这种想法,我想哥哥也一定是不喜欢的。
      因为你对我说过:“人不可以依靠惯性或者经验活着,那样只叫生存着。”你还记得这句话吗?那是在你为我哭过之后,忽然之间对我说的话。那个时候我用你霸占我的姿势霸占着你的身体,但你总能找到地方突围。你说完那句话之后,我们都有一点懵。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你或许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变得这么刻薄。
      你很快地道歉,说:“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的哥哥,我觉得你说得对。”
      “真的吗?”
      “可是不依靠惯性和经验真的很难。”
      “所以人们才需要学习,不断地阅读,我发现现在的人也越来越不喜欢阅读了。三十秒带来的快乐比三百页要快,这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我记得有一种说法,说当我们终于看到了”长河落日圆“的时候,会庆幸自己背过这首诗。”
      “现在有许多人连《使至塞上》这四个字也忘记了。”
      “可是我记得呀,哥哥也记得。”
      “你可没有说诗名,”你狡黠地说,“你可能也忘了这首诗是王维写的。”
      你说错了,我都记得,但是没有关系,那不是桓峥记得的事情。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因为哥哥的关系,我喜欢上了拍立得。我只需要按下快门,用力甩动相纸三十秒,我的手掌上就多了一张三十秒前的历史。三十秒带来的快乐真的比三百页要快。而且三百页也不一定会让人愉快,如果你没有挑选到一本轻松的书的话,或许它只会让你想要永远品尝三十秒的快乐。男性的高潮时间可能三十秒都不到,但你瞧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谁不趋之若鹜?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女生,虽然我没有任何跨性别的意图,但我还是会拥有这种幻想。我不知道换一个地方体验你进入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事实上我想要尝试所有你进入我的方式,但这件事也不完全算作桓峥的愿望,更多的是我的贪图。
      总而言之,哥哥,你吓到我了,你霸占我的时候,我霸占你的时候,我们一起洗澡的时候,你为我下厨的时候,你教我弹特鲁门琴的时候,你在街上拎着一瓶酒回头冲我笑的时候,你帮我接过所有购物袋的时候。你都吓到我了。那种惊吓来自于一个你原本没有任何神经的器官忽然之间彰显自己的存在。阑尾炎是这样,心动也是这样,都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你知道人为什么会形容那种冲动叫做“心动”吗?我是这样理解的:你终于知道它究竟在为了什么搏动。
      不是为了你的脚趾,不是为了让你静脉曲张,不是为了给你的大脑供氧。你的肠道需要消化、你的肝脏需要排毒、你的肾小管负责生产尿液,它们都仰赖于心脏的给养。这些事情你的心脏都知道,它早就这样做了十几二十年了,但那些全都可以看作是第二重要的事情。因为人们在心动的一瞬间,心脏已经被指派了一个最重要的任务:为他活着。
      我不想只为你活着。
      我想要活得千姿百态,或许再过两年,当兔儿爷也觉得我老了,我就不叫桓峥了。我可以换一个名字,换一个身份,让一切从头来过。你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的代价:和自己的过去做一个明确的交割。这种代价有时候微不足道,有时候隆重到需要一个香港回归一般的仪式,但只要支付了代价,谁都有权力拥有新的人生。
      所以在我的概念里,黎耀辉与何宝荣是蠢的,他们总是问:“我们能不能重头来过?”
      当然不能了,人们只能重新来过,没有人可以重头来过。当你们试图重头来过,你们要翻越的不再是未来的高山,而是你们过去的峻岭,你们或许已经各自在山头的两端,何必要重新相逢呢?
      好可惜没有办法与哥哥讨论这个问题,我只能等待你的回复,然后再写下回信。字句与语言虽然同出一辙,但它们给人们带来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对吧。当我现在伏案书写的时候,我只能在脑海里构建你的笑容,对每一个即将写下的笑话报以怀疑。可是如果我们是面对面地对话,我拥有的不止是你的话语,我还拥有你的眉头,你的眼角,你的唇,你面颊上的细纹随着吐字而发生变化。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我想象着你,和我拥有着你。
      我一直觉得想象是世界上最安全的距离,和同理心相比,和换位思考相比,想象安全多了。我可以一直保持在这个距离上,成为你的风筝,但请不要收线,那样我会低落。
      我又开始说奇怪的话语了,韩靖在说奇怪的话语,周竞伟在说奇怪的话,桓峥在写信。
      给哥哥讲一下我最近都做了什么吧:
      我上到了三楼。
      哥哥还记得伊卡洛斯吗?那个望远镜,我找到了它的产物,全都是哥哥的照片。那些照片里只有你,你厚厚的堆成好几叠,放在胡安书房的桌子上。胡安的书房里有许多书,我几乎都在你家里见过一模一样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把这个屋子当作是你的房间,只有我不会。我只是知道,胡安并不像我这样,喜欢蛰伏在安全的距离里。
      这样也挺好的,我无法完成的事情,有其他人去完成了。这个宇宙总有缺憾,总有逃兵,也总有修补匠。
      我在看到你的照片时希望哥哥可以幸福。那种心情,像你希望一只蜂鸟不必挨饿,一条野狗有干净的水可以喝,一族狼群拥有自己的领土和猎物,一棵树可以自由选择生长或叶落,一颗蘑菇自己决定在这场雨之后破土,一个人可以自主决定地直立或者坐着。
      那么,再一次的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你的“弟弟”,我是桓峥,我是周竞伟,我是韩靖。我曾经有好几个瞬间想要沉落在你的陷阱里,但是我还做不到这件事。因为我是一个爱想象的人,我们相遇的那一刹那,你开门的那一瞬,我已经想象过万种我们的结局,没有一个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只想要你可以幸福。

      PS:
      这封信终于快要写完啦,我到现在才觉得写信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特别是当你主动要写出第一封信的时候。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甚至我还喝了酒,才写了这么一篇闲言碎语出来。
      里面包含了我的心意,你不准生气。当然你也不会生气。你会包容我,你总是包容我。
      我决定不在胡安的别墅里住下去了,虽然衣食无忧,但我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反正他也没有安排人来看住我,我现在只需要一辆偶然路过的车。
      很凭运气的一件事罢了。
      危险是人们对于背包客的定义,但哥哥一定知道,每个试图搭车的背包客,他们首先会伸出的是大拇指。
      险峻的是道路,而不是人。我是这样觉得的。
      哥哥,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你。
      快一点得到幸福吧。
      跑向一个我去不了的地方。
      胡安这个名字我也记住了,虽然他很明显地对我做了一件犯罪的事情,但我现在原谅他了。
      不想记仇,记仇好累的,哥哥知道的。
      好了,我觉得就写到这里吧。
      “哥哥,请你一定要相信自己可以幸福。”
      “哥哥,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我,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哥哥,那个时候我应该不会再害怕了。”
      “哥哥,我要先走了。”
      “不行,我还是没有办法收笔,我太想你了,即使这不属于我本应该有的情绪,可是我还是太想再一次见到你了。在我的想象里,那个对我说出‘我要去加夜班’的人,在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可能也会预料到自己有一天会思念起这一幕。她或许会在一个已经无法调头的高速公路上,星夜兼程地思念起她消失在自己孩子中的画面。我或许会在跋山涉水的路上思念起我占有过你。你的毫无察觉,是对我最大的善意。我把我看到的,所有我喜欢的东西都给你了,我不能再给你更多的东西,那会要了我的命。”
      他要了我的命。
      “但你知道在想象中还有什么吗?还有当我给了你这个权力,给了你这把钥匙,给了你这个机会后,你并不想要。”
      “‘我想把我的命都给你,你只是不想要而已。’这是我想象中的句子。而哥哥不应该成为我想象中的人。还是那句话,哎,我只想要你可以幸福。”
      桓峥
      2016.8.12
      再PS: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从松叶里穿了过来,可惜我现在手里没有拍立得,不然我就可以给你看看。
      我必须要停笔了,我就到这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11-《假面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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