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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八部戏剧及八部幕间短剧集》 ...

  •   胡安无法形容此刻的自己有多冷。
      冷是一种相对的概念,实际上这个世界上许多定义都是相对的:快乐与悲伤,外向与内向,睡与醒,烫与凉。所以当他面对着姜奇终于展露一个笑容,但姜奇只是问他:“你是谁?”的时候,胡安感觉到了凉。凉迅速变成了冷,打霜,结冻,粒子运动的频率与速度越来越低,一直抵达归寂般的绝对零度,-273.15。当胡安从回忆的温泉里起身时,未曾预料接下来的是零开尔文的世界。
      “你说什么?”胡安尝试着再问了一遍。
      “你是谁?”姜奇收着下巴,警惕但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我是胡安啊。”他说。
      “你好,我是姜奇。”姜奇说,没有伸出手的意思。
      他无法让自己放弃,他再一次强调:“是我啊,我是胡安啊。”
      “什么味道那么香呀?”姜奇忽然说。
      那一瞬间胡安以为他还在自己的背上,他们依然站在两个路灯的接缝处,他一一报出环绕在身边的,会发出香味的东西。然后呢?接下来姜奇会说:“是胡安呀。”,并向他提出无礼的要求,要他带着姜奇去找胡安。有那么一瞬间,胡安以为自己还在那一夜里。
      “Lynn给你熬了一早上,到现在还是热的。”肖雨把保温壶递到他的手里,“护士小姐姐,六床吃点粥没问题的吧?”
      “等会吃,我先来抽个血,检查还没做完呢。”护士站里的护士这么说。
      “都躺了这么多天了,还抽血呐?”肖雨略带夸张地说,“我瞅着这人浑身的血都不是自个儿的吧?”
      “一群朋友里就你一天到晚嘴贫。”护士乐呵呵地说。
      “这不是方便给你们认脸嘛。”肖雨说,“咱家这位小哥哥还得拜托你呢。”
      “来,看着我,跟着我动一动手指。”护士直接忽略了这段发言,对姜奇说。她伸出双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慢慢捏成拳,而姜奇明显办不到这一点,甚至他的手指只能轻微地颤动一下。但这种颤动也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至少这个人在动了。
      肖雨把保温壶从姜奇的眼神里夺走,重新盖上了盖儿,安慰道:“等会啊,咱们等会再吃。”
      “好的呀。”姜奇说。
      肖雨打量了姜奇一眼,说:“你还记得我是谁吧?”
      “肖雨呀。”
      “我们认识多久了?”
      “从高中?”
      “脑子没坏。”肖雨轻松地说,“你是谁?”
      “我是姜奇。”姜奇停顿了两秒,笃定地说。
      “没坏,人好着呢。”肖雨跟护士这样说。
      “我呢?你还记得我吗?”胡安立刻追问。
      姜奇打量了胡安半晌,扭过头对肖雨说:“这家伙长得有点帅啊。”
      “你真的不记得了?”肖雨问。
      “什么?”
      “这个人啊,你不记得了?”
      “总不可能是我前男友吧。”姜奇说,“感觉没印象啊,哪个舞团里的?”
      “这我就不好说了。”肖雨说,“反正不是舞团里的。”
      “所以你真的是我前男友?”姜奇好奇地问,“我跟你在一起很久吗?”
      “五百一十九天,这个数字你还有印象吗?”
      “完全没有。”姜奇瞪着他,“搞笑吗这是?我们在一起五百多天?”
      “也不尽然。”肖雨在旁边搭话。
      “你总不会还要告诉我,我现在这样都是他害的吧?”姜奇问。
      “反正Lynn这么觉得,你记得Lynn是谁吗?”
      “当然了,我们一起读的高中。”
      “他人没坏,真的,我确定。”肖雨立刻跟护士报告,“咱们什么时候能接他出院?”
      “再放床上观察几天吧,短暂的失忆是正常现象,你昏迷了很久你知道吗?”护士对姜奇说,“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
      姜奇思索了半晌,说:“接弟弟回家。”
      这句再正常不过的答案,让胡安感觉到冷。
      “你有个弟弟啊?”护士缓缓地把针扎进姜奇的手臂,开始抽血。
      “对啊,”姜奇笑着说,“我弟弟很可爱的,特别讨人喜欢,你肯定会喜欢他。”
      “是吗?”护士说,“长什么样,你的朋友们我估计全都见过了。”
      “就特讨喜一小孩儿,”姜奇说,“白白净净一男孩儿,个子跟我一样高,你说不定都见过他的,我管他叫‘峥峥’。”
      这句话让剩下的两个人脸色都骤然变得煞白。
      “好像没印象。”护士想了想,说。
      “那可能是他最近忙吧,”姜奇说,“我也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等什么时候他来了我领给你看。我弟弟就小我两岁,还单身呢。”
      “是吗?那也才二十四啊,你做哥哥的急什么?”护士抬头看了看床头的病例架,找到了姜奇的年纪。
      “我也不急,主要是我妈急。我又不找女朋友的,家里就只能靠我弟了。”
      “我好像也没见过你妈妈。”护士拔出了针,“你们来个人压一下,等一两分钟再松啊。”
      “没事,我也好久没见过我妈了。”姜奇在护士离开的时候还在说,“她估计也不想见到我。”
      胡安凑上来,用手覆盖住姜奇刚刚抽过血的地方,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地看着姜奇。
      “肖雨,这人真是我前男友吗?”姜奇小声地说,“他看得我发慌。”
      肖雨挤了一个笑出来,说:“可能你还得习惯一阵。”他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说,“那我先出去了,你们俩好好聊?”
      “聊啥呀,认都不认识。”姜奇在肖雨离开的时候还在说。等彻底看不到肖雨的身影了,他才转过头看着胡安,“兄弟,咱俩目前还算是陌生人,您能抬抬您的眼皮,别再盯着我了成么?”
      “我是胡安,”陌生人说,“请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叫胡安。”
      “成,成,您是胡安,小的记下了。”姜奇说,“您能抬眼皮了吗?要不我帮帮你?”
      胡安把头硬生生地扭开,望向ICU外正在打电话的肖雨,现在,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右手,来感知姜奇的存在。
      “手能不能也松了?”姜奇说,“您哪儿是帮我压着啊,您把我往死里摁呢。”
      胡安的手松了一截,但依旧缠在上面。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真的是我前男友了。”姜奇说,“咱们的前有多前啊?”
      “你说什么?”胡安又把头扭了回来,换来姜奇紧蹙地闭上双眼。
      “您看得我紧张,这样您不介意吧?”姜奇闭着眼睛说,“我问你,咱们分开多久啦?”
      “没几天。”
      “刚分?”
      “对。”
      姜奇叹了一口巨大的气,说:“天啊,我有一天也沦落到为了感情要死不活了。”
      “不是,不是你的原因。”胡安说。
      姜奇再叹一次,说:“天啊,你居然还能活着,我肯定特别喜欢你。”
      胡安说:“你是。”
      “真的吗?”姜奇说,“那你害我成这样?”
      “是我错了。”胡安说道。
      “没事儿,我也不介意,就是感慨一下。”姜奇说,“我一点都不记得你,也太奇怪了,我们真的在一起五百多天?”
      “认识。”胡安说,“认识了五百多天,我在你家里只住过一百多天。”
      “你肯定是我前男友。”姜奇说,“除了我没人干得出来这种事。逼着人记日子这事儿也太蠢了,我肯定有一个理由,但是我不记得了,你别介意啊。”
      “不是,是我自己记的。”胡安说,“你没有要求过我这种事。”
      “行吧。”姜奇睁开了眼睛,重新打量起胡安,“不过我在想,既然我跟你之间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了,那我们复合的话,是算重新来过,还是重头来过?”
      “这有区别吗?”胡安问。
      “有的,你这么想象一下吧。我们的关系就像一张A4纸,一面已经写满了,你是重新拿一张纸,还是翻个面继续写?”
      “翻个面。”
      “那我们就是重头来过。”
      胡安说,“如果是A4纸大小的笔记本的话,本来就应该正反面都可以写。”
      “因为我只是轻轻翻了一页嘛。”姜奇接话道,“可是,虽然我不记得,但你应该记得,你觉得我们翻得过去吗?”
      胡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种沉默是张牙舞爪的。当你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像是被抽去了心气一样在人群里沉默了下来,成为一个物件,一个雕塑,一个建筑的时候,你就该意识到这种沉默有多嚣张。它不一定会闯进你的生命,但你绝对目睹过它,趁它还没有来的时候,你应该尽情享受你的生活。因为,这种沉默,一个人的一生经历一次也算是多了。
      “我不知道。”最后,他说。
      “看起来你真的闯了一个大祸。”姜奇安慰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记得。”
      “你会原谅我吗?”胡安小心翼翼地问。
      姜奇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眼神,说:“哥们儿,你有意识到我刚认识你不到一小时吗?”
      在姜奇得到回应之前,他率先被护工带走做检查去了,坐上轮椅的时候姜奇都还在安慰他,说:“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了,多大点儿事不能解决的?”说完了他看到自己的手腕,重新说,“再大的事你也得先告诉我才行啊,我现在一点参与感都没有。您听我句劝,今天咱们就苦情到这里,不然我真的就像半途进了电影院,就我一个人错过了剧情,也太惨了。”直到被护工推走的时候,他还在说,“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坐过轮椅吗?没有的话那这就是我第一次坐轮椅,跟我想象中感觉不太一样。”
      胡安在姜奇离开了之后才开始大口喘气。当他望着病床上枕头的凹陷时,第一次地,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姜奇。是一个记得所有,对他态度冰冷的人,还是一个忘记全部,对他态度热情的人?一本书,看到第九章的时候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是一种狂妄还是一种卑微?更别说人们对记忆的提取通常都是下意识的,遇见熟悉的东西,比如“儿童节”,大脑会自动将记忆里所有关于儿童节的信息铺展在面前——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但是我们来聊聊“点烛节”?你会发现自己对此毫无概念,一筹莫展,话也插不进去。我们先暂时不讨论这一部分关于认知的东西,让我们把现在的视角收缩在胡安身上,你觉得他更喜欢回忆,还是更需要未来?
      护士礼貌地将胡安请离ICU,他脱下简易的防护服后,就守在门口,打算一直等到姜奇回来。肖雨在一边打电话,向所有的朋友通知这个喜讯。“人醒了,都挺好,就是有点不记事”。胡安的灭顶之灾在肖雨口中如同玩笑,可是他并没有权力生气。在场的罪人只有一个,他甚至没有狡辩的余地。
      姜奇回来得很快,他颇有精气地和护工聊天,完全看不出刚刚苏醒的样子。在进ICU之前,他说:“我的医生说啦,明天就把我转到普通病房。”
      “是个好事。”护士这样回应。
      “可是我就见不到你了,真惨,我们才刚认识。”
      “我一点都不想在这里见到你。”护士说。
      “下次你值班的时候跟我说,我来探监。”姜奇说,“你们这里面跟牢房似的,当典狱长也不容易吧?”
      “少来一点你这种就好了。”护士说。
      “我这也就是个意外嘛,”姜奇说,“说实话我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回事。”他很快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姜奇在叽叽喳喳的过程中被推进去了,声音消失在胡安的听觉里。
      肖雨终于打完了电话,挤到ICU门口问护士:“那他现在能吃东西了吗?”
      “能能能!”姜奇抢答。
      虽然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但姜奇依然是那个样子,甚至更有进步。胡安这样想。
      接下来胡安打算去找姜奇的主治医师,如果报告出来了,他希望能从医生那里听到究竟为什么姜奇不记得他。如果从医师那里得不到答案,他将自己开始找寻。第三种选项是,如果姜奇不愿意记起来,那么他选择重头来过。站在他的角度,他愿意重新回到第一次见到姜奇的那一天。那天他与战友一起吃饭,在进门的瞬间被从里面出来的姜奇撞了一身的咖啡,战友很生气,差一点动手,被他给按住了。而姜奇,一个人面对一群五大三粗的军人,还在笑嘻嘻地说:“不然您在这儿多吃一会?我等一下就回来。”
      “你还回来个屁。”胡安的战友说。“你趁机想跑吧你。”
      “哎呀,你们就多吃一会嘛,一顿饭叙叙旧两个小时也该有的吧。”姜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推开人群径直离开。那顿饭吃了一半,这个人又回来了,把手里拎着的购物袋直接放到胡安身边,说,“你看你是现在换上还是等会再验货?”
      胡安瞥了一眼,一整套服装都齐了,甚至还有内裤。他的脸红了一下,说:“就这样吧。”
      “那我就先走了啊,你们哥几个慢慢喝。”姜奇找了一个空杯子,敬了一杯酒,然后就离开了。等他走了,剩下的人才开始慢慢咂摸,说:“嘿,这小子竟然还真的回来。”
      “是有点意思。”
      胡安翻了一下购物袋,所有的衣物都撕去了价格码,但在短袖T恤的标牌背后,姜奇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电话,附加一句“实在不好意思”。这是有问题再去找他的意思吗?胡安暗自咀嚼。
      那天穿的衣服现在还在,洗过一次,需要很费力才能闻到一点咖啡的味道。可是那家餐厅已经倒闭了,换成了一个早餐铺。
      胡安花了五天的时间把玩那个标牌,最后还是打了电话过去。
      “你好?”
      “你好。”
      双方都在这里卡住了。
      隔了十秒左右的时间,胡安说:“你买的衣服都太贵了。”
      姜奇也是慢慢地回复,说:“穿着还合身吗?”
      “合身的。”
      “那就挺好,那天的事情确实不好意思啊,您这么大一个人,我愣是没瞅见。”
      “我叫胡安。”
      “哦,那我叫姜奇。”末了他又补充,“是真名。”
      胡安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
      “你这都能知道?”
      胡安把视线从搜索网页上挪开,说:“你好像挺有名的。”
      “您是怎么搜到我的?”姜奇小心翼翼地问。
      “刚好看到一个新闻,里面有你。”胡安说。
      “我又惹事了?”话筒对面传来一阵怀疑,“不应该啊。”
      胡安再一次笑了出来,说:“不是,是好的新闻。”
      但姜奇只是说:“完蛋了完蛋了,这下又要来一堆事儿了。我先不跟你说了啊,就这样。”
      在挂断电话之前胡安问:“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胡安,胡安,胡安。”姜奇连续报出三遍,“没错吧张飞?”
      这句话换来胡安第三次笑。
      后来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胡安在前往医师办公室的时候想。有一天,战友们吆喝着这次放假一定要去酒吧,他们就去了,在某一个Pub bar里面他再一次见到了姜奇。应该是谁过生日,场子里唯一的沙发卡座被他们包得满满的,姜奇挤在人群的最里面跟人划拳。他只玩十五二十,但总是能赢。直到Lynn对他说:“我们来猜拳吧?”
      姜奇立刻愁眉苦脸,说:“姐姐您今天是来收拾我的吗?”
      “就猜拳,多简单啊,乖。”Lynn笑嘻嘻地说。
      姜奇跟Lynn猜了几次,他就喝了多少杯,都是一局定胜负的规则,他总是一出手就输。到最后,他装疯卖傻,说:“我现在要给大家献上一曲,我去去就来。”
      Lynn手里晃着半杯威士忌,说:“那这杯先欠着?”
      “可以分期吗?”姜奇问。
      “不能。”
      他急忙蹦到了话筒边上,清了清嗓,他说:“各位在场的陌生人不好意思了啊,迫于生计,小的我这就来献丑一曲了。”他拎过吉他,认真地调好音,然后又扫视了一下全场,大叹一声,“连个鼓励的掌声都没有吗?”
      他的朋友们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所以当胡安的掌声响起时,显得有些突兀。但姜奇还是很开心,说:“谢谢这位感动中国年度人物。”
      然后他开始弹,右手在吉他的五、三、二、一弦上拨动,左手手指按住品级,轻轻地唱。没有人以为他是认真上台的,但这首歌,很明显,是他特意练习过的。胡安从未听过这首歌,但歌词击人。有一句是:“我曾堆出最高的疲惫和思念,到它垮前,那天,今天仍是那天。”
      在跨越过漫长的时间后,那一天的胡安站在这一天的胡安面前,质问自己为什么给了歌词机会。
      那一天的姜奇并没有认出胡安,他已然大醉,唱完了之后径直冲向了卫生间,换来卡座传来的一顿爆笑。当姜奇跌跌撞撞路过胡安时,胡安差一点就伸出手去够他,在理智迅速回归之前。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肖雨,搀了他一下,才让他没有跌倒。
      胡安到达了医师办公室门口,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再一次地,他想要使用抛弃这个词。
      第三次见到姜奇的时候,他们在电影院取票处,胡安一直觉得排在前面的人非常眼熟,他戴着巨大的耳机,身子跟着节奏一直在摆,嘴里叼着一根被咬成正方形的吸管。当他取到票,转身时,他说:“张飞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叫张飞。”胡安说。“你说过你记得我名字的。”
      “当然记得啦,关二哥。”姜奇笑着说,“你就一个人来的?”
      “还有一些同事。”
      “噢,那你们慢慢玩。”
      在姜奇将要离开之前,他问:“你看的什么电影?”
      “钢铁侠。”
      “那我们应该是同一场。”
      “行吧,你们慢慢看。”他又想走。
      “你坐在第几排?”胡安又问。
      “算了我跟你一块取票吧。”姜奇说,“快一点,胡安,半分钟过去了你一动不动,后面还有排队的姑娘呢。”
      他们并不在同一排,甚至几乎是南辕北辙的两处座位,那一场电影让胡安看得急不可待。灯光大亮的时候,他起身,路过了姜奇,说:“你不走吗?”
      姜奇甚至没有取下3D眼镜,对他说:“第一次看漫威对不对?”
      战友急着上厕所,他只好被战友推着离开影厅,在卫生间里面,他忽然问身边的战友:“他刚才那句话啥意思?”
      “我哪儿知道。”战友抖了抖,“说的也没错啊,你是第一次跟我们来电影院。”
      胡安出影院的时候就从网络上知道了“第一次看漫威”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回去再看一下片尾彩蛋,但显然已经没有机会了。
      胡安想要回家。
      他想要回到姜奇的屋子里,把自己塞进衣柜,躲进厨房,藏进酒瓶,装进龟背竹。如果这是问题解决的最终办法,那么他就化为物件,让他成为盐柱,不再以人的模样出现在姜奇面前。那么,不论姜奇是否找回了记忆,他终究可以停留在他身边。
      “六床家属?”医师回来了,问他。
      “对,我是胡安。”胡安急忙说,“姜奇他醒了,可是一点都不记得我了。除了我,别的他都记得。”
      “正好检查报告出来了,我们进来说吧。”
      “好。”
      “事情是这样的,我看了一下他的报告,别的问题都不是很大,血样是正常的,脑功能也没有太大的损伤,我们可以排除掉缺氧对大脑的过分伤害。你说的失忆,有可能只是暂时的,而且单单不记得你,这种情况我会建议你们到心理科去挂个号看一下。”
      胡安忙不迭地点头。
      “但有一个问题需要告诉你们一下,”医师抽出了X光片挂在显影灯上,“我们在他的脑部发现了一个肿瘤,位置有点棘手,距离海马体跟脑干都很近。所以失忆也有可能是肿瘤造成的。”
      “是癌吗?”
      “一般来说我们就叫它肿瘤,良性还是恶性的需要做切片化验才能知道。不过就目前来看的话,这个肿块已经有钙化的征兆,所以恶性的几率比较低,不用过分担心转移的问题。”
      “是什么意思?”
      “这块肿瘤的边缘已经开始钙化了,意味着它不会再变得更大,暂时也不会转移。”
      “但也不会消失对吗?”
      “如果情况稳定的话,其实我们会建议持续观察,如果钙化程度加深的话,我们就暂时不考虑额外的手术方案。”
      “一直在那里没有关系吗?”
      “影响肯定是有的,但目前看起来他一切都很正常,病症没有变得明显或者加重的话,我们的建议是不做手术。因为这个位置太敏感了,不管是从蝶窦——也就是从鼻子里面探进去——还是开颅都不一定能够保证有很好的效果。”
      “所以我们就把它——放着?”
      “对,这是我们认为的比较好的处理办法。”
      “他脑子里有个东西,他不记得我,你说这是好的处理办法?”胡安忍不住抬高了音量。
      “如果动手术的话,你弟弟的状况可能会比现在更糟。”医师说,“请你理解一下,医学有力所不逮的地方。”
      “我现在可以联系转院吗?”胡安问。
      “完全可以,如果他体征稳定,今天就可以转院。”
      “你到底是个什么医生?”胡安发了更大的火,“你们不就是能力不够,又怕人栽在自己手里,治也不想治了,最好赶紧走是吧?你真的是医生吗?”
      “诚如我所言,”医师说,“请你理解医学有力所不逮的地方,或许换一个医院之后会有更新的治疗方案,但是在我们这里,没有,对不起。”
      “他不记得我!”胡安吼道。
      “这很遗憾,我们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提供一些你们都熟悉的物件给他或许会有帮助。我也还是建议你们再到心理科去看一下,单独不记得一个人的事情在我们这里很罕见。”
      “那你说的肿瘤呢,不会是肿瘤影响的吗?”
      “也有可能,但从报告上来看,海马体没有被挤压,侵占或者影响的迹象。”
      “那就把它取出来。”胡安说,“他不可能带着脑癌活着。”
      “现在先让我们把它叫做肿瘤,不是癌,这只是一个已经开始钙化的肿瘤而已。如果硬要动手术,可能会对他的大脑造成更大的破坏。这个肿块旁边就是脑干里的中脑,一旦发生损伤,轻则影响视觉听觉,重则引发瘫痪、嗜睡或无觉,或者一系列的后遗症。而如果我们碰到了海马体的话,失去过往记忆,无法建立新的记忆,空间失忆等,都是有可能产生的手术风险。你愿意承担吗?你能够代替你们的父母签手术同意书吗?”
      胡安愣了半晌,说:“我不能。”
      “想开一点,目前来说你弟弟的状况还在恢复中,我们保持密切观察优先。”医师看胡安稍微放松了一点点,说,“你们一家三兄弟感情挺好的吧?”
      “算……算是吧。”胡安说,“我跟他关系好一些。”
      “听护士说你们还有一个弟弟,好家伙,一屋子里三兄弟。”医师说,“你们父母都在外地对吧?”
      “不在国内。”胡安艰难地回应。
      “呵,那他们应该急坏了。”
      “是的。”
      “你如果真的想转院的话,可以到更专业一点的脑科医院去再做一轮检查,看看他们那边怎么说。我们这边的话,确实是不建议你们通过手术进行治疗。人刚刚才醒,你也别太着急,我们会尽全力治疗他。”
      “他会好起来吗?”
      “我尽全力。”医师说。“我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好起来,但是我会尽全力去帮助他。”
      “谢谢你。”胡安深深地鞠躬。“谢泽医生,我会记住你一辈子。”
      “行了,你该回家回家,该洗澡洗澡,别在医院里守着了。ICU里那么多人看着,你可以放心。脑部的问题,神经的问题,绝对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
      “好,谢谢你,谢泽医生,我真的记住你了。”
      这个心宽体胖的医师并不在意胡安发出的威胁,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背,还问他:“这些报告你明天来取吧,我们今天下午开一个会诊,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好的。”
      “你也要多吃一点,你们兄弟俩都太瘦了。”谢泽甚至有闲心嘱咐,“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一顿能吃两三碗。”
      “好的。”
      “但是六床还不能吃辛辣的东西,就鸡蛋,牛奶,鱼肉这些,高蛋白一点的,葱姜蒜最好都不要放,人几天没吃东西,也得给胃一点时间慢慢适应。”
      “好的。”
      “行了行了,光知道点头,跟我车里摆的娃娃似的。就先这样吧。”
      “好的。”胡安说完就离开了。他现在拥有了一个绝佳的理由,一个需要服从的命令,他现在可以回家了。他决定用走路的方式回去,就像那天姜奇牵着他的手走了整整一夜那样,他或许会路过那条到现在依然一无所知的河流,那么他将会花上一段时间,去数波浪反射的鳞光究竟有多少个。如果他能理清这个问题,或许他也能理清其他的事情。就像他从姜奇那里听说,长庚与启明都是同一颗行星一样。如果他花的时间再多一点,或许他会真正地认识桓峥,或许他会喜欢上那件麂皮大衣,进而避免一连串的事故发生。如果——当然,当你连着使用三个以上的“如果”时,假设就成为了一种贪婪——如果他还有更多的时间,他应该可以重头地、彻底地、全面地、毫不犹豫地认识姜奇。不仅仅是拥有这个人的躯体,而是共鸣着他的灵魂。胡安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把一切都看得太想当然了,这或许是所有人类的通病。他想当然地觉得自己应该占有自己喜欢的人,他想当然地觉得拔除一个只认识了两天的人不会牵扯到太多的神经,他想当然地觉得,姜奇会眷恋自己。实际上,姜奇睡一个超过七十二小时的觉,他就成为了一张白纸。一页写满了梵语的祷告,在姜奇睁眼的刹那变成了一页白纸。
      胡安第四次见到姜奇的时候是在一个商场五楼的户外吸烟区,当他醉醺醺地推开门躲出来时,姜奇差一点又把一杯咖啡泼到他的身上。姜奇扶稳了杯子,叼着半截原本要掐灭的烟,说:“刘备,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我不叫刘备。”
      “你刚才差点又让我给你买一身衣服,你是不是懒得自己买?”
      “我不是。”
      “你没有跟踪我,也不是懒得买衣服,难不成你还要讲这是缘分?”
      “不算吗?”
      “当然了。”姜奇掐灭了烟,“这样吧,从今天开始,如果我们再一次遇见的话,我们就可以坐下来喝杯酒。你愿意吗?”
      “好。”
      “跟你说话真没意思。”姜奇说,“白瞎了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就是浪费了。”姜奇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推门离开。
      他坐在长椅上,看了三拨人来去,脸才终于红了起来。那么,是从今天开始计算吗,还是下一次遇见的时候?他在想这个问题,最后决定把日子放到他被泼咖啡的那一天。这不可能是巧合,也不会是作家笔下的缘分,不是刚好碰上了,也不是寻觅了许久。如果他可以用更华丽的词汇来描述就好了,他现在只知道不是什么,还不知道是什么。
      “就这种问题你也要想这么久?”姜奇看了看时间,“过去了两个月了,你就在想这个问题?”
      两个月后他们再次相逢时,姜奇带他去了Invisi咖啡馆。胡安本来还在疑惑不是说好去喝酒吗,然后立刻学习到了一个新的词语:“爱尔兰咖啡”。
      “你知道关于‘爱尔兰咖啡’有什么故事吗?”姜奇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说。
      胡安只记得他上唇残留的奶泡。
      “相传,一位都柏林机场的调酒师遇见了心仪的女孩,为她发明了这种喝法。”姜奇说。
      “是吗?”
      “但我觉得是假的。”
      “噢。”
      姜奇叹了一口气,重新接话,说:“你现在知道是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
      “是‘激发’。”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
      “或者是‘苏醒’?”姜奇也有些怀疑。
      “我觉得你说得对。”胡安说。
      “哎,又到这种关头了。”姜奇猛然喝下所有的酒,说,“我现在必须得跟你坦诚一点事情,你可以选择听,也可以选择不听。”
      “我听的。”
      “你听完了之后可以选择直接离开,或者继续在这里坐一会。”
      “你说。”
      “你要是坐了一会的话,可以选择跟我一起吃个晚饭,或者我们就此告别。”
      “好的。”
      “你要是选择了跟我一起吃个晚饭的话,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餐厅,或者我选择我喜欢的餐厅。不论怎么样,费用我们平摊。”
      “你先讲吧。”
      “你要是选择了我喜欢的餐厅,你可以再决定吃完饭要不要跟我去喝点酒,或者你直接回家。”
      “你说吧。”
      “你要是决定跟我去喝点酒……算了,我直接说了吧,我是同性恋。”
      这件事情并没有让胡安觉得意外,或者不适。更准确地说,是勾起了他的好奇。
      “我知道了。”
      “然后,我不得不说,你长的是我喜欢的样子。”
      “好。”
      “好个屁呀,”姜奇又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你这个时候最不应该说的就是好。”
      “那我应该说什么?”
      “胡安,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
      糟糕,没有,你右边的唇角还有一点奶油。
      “我听进去了。”
      “那么你会怎么选呢?”姜奇饶有兴致地问。
      “我好像,是个直男?”胡安不确定地说,“我是想说,我没有跟任何人在一起过,所以我可能是个直男?”
      “你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以前没有过。”
      “完蛋了,我认识了一颗木头。”姜奇说,“我现在要为你朗诵一首《致橡树》。”
      “为什么?”
      “你认真的?”姜奇问,“‘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语言。’没有印象?”
      “至少我现在知道这一句了。”
      “那挺好,所以呢?”
      “什么?”
      “你的决定是?”
      “你带我去你喜欢的餐厅吧。”
      姜奇的脸上绽放了一个巨大的笑容,这一次,胡安明白了,他说得没错,是“激发”,是“苏醒”,是“催化”,是“勾引”,是“四月裂帛”,是“警笛长鸣”。
      “我这段时间最喜欢的作家就是简嫃。”姜奇说,“你真应该去看看《女儿红》,或者《四月裂帛》,至少,至少你要看过《在我发间纠缠的思念》,真的写得太好了。”
      “四月裂帛”这个词就是从姜奇那里学来的。
      姜奇带他去了一个小巷子,七拐八绕地,觅到一家油卤串串店。他们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背着已经浸水脱皮的墙,一串一串地拎起来吃。姜奇不喜欢把它们都从签子上拨下来,而是喜欢擒着竹签一口吞咽。胡安尽量地让自己多吃蔬菜,这换来姜奇的不满,他说:“你不要让着我,你自己也要吃。”
      “好。”
      “如果你一直这样让着我,你就会摊上大事。”
      “是吗?”
      “对,很大很大的事。”姜奇说。
      “是什么事?”胡安问。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笑着回应,又冲老板娘要了两瓶汽水,“一定要可口可乐,不要百事的,冰的。”
      老板娘过来的时候说:“哪次我给过你百事可乐了?”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姜奇顺畅地接过汽水,冲老板娘笑,“我还想再加一份肥肠好不好,我刚才瞅到了,就剩两份了。”
      “一份都没有了现在,全卖出去了,你怎么不早点说。”
      姜奇转过头,对着胡安说:“你看,大事发生了,今天我们吃不到肥肠。”
      胡安把桌上的碗往姜奇那边又推了推。
      “你是把我这边当仓库了吗?”姜奇说,“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就像我所说的,你会摊上大事的。”姜奇冲他眨了眨眼睛。
      当胡安最终读过了他所说的书之后,有一句话,在他注视着河流的时候翻涌了出来。
      ……她的美丽有从火宅冰窖挣出后,来到青翠草野张臂呼吸的那份雍容,因为忘了仇忘了恨,忘了狼狈忘了酸楚,所以虚弱的脸庞显得空旷,像雪融后的大山,静静栖着一朵晚霞。
      一万五千八百二十一朵鳞光,胡安这样想。然后,他像是第一次学会冲锋一样,后退了好几丈,然后狂奔着,鱼跃进河里。冰冷的河水环绕住他,隔绝了陆地上的噪音,在浪与波的对话中,他重新感觉到安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9-《八部戏剧及八部幕间短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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