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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2-《神谱》 ...

  •   “事情不如你想象。”
      如果要对一切进行一个描述,我会选择这样的句子,七个简单的字,听起来让人好奇、惊讶、诧异、恐惧。请仔细体味一下这七个字,然后把它代入到生活里,代入到你面对的一切里,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好像有哪里改变了,但你无从察觉,至少我无从察觉。
      各位看官,很抱歉现在才做自我介绍,我是:江海洋。那个名字都只出现过两次的人。但为什么会这样呢?可能要从我跟姜奇的关系说起。但说那之前,我必须提及一下我的生活,至少为我这个人做出辩护。
      我遇见姜奇的时候是在大学,那个时候他总是来我们学院蹭课:一个艺术学院的人跑来上社会学的课,本身就是一个奇异的风景。在我们尽可能穿的体面的时候,艺术学院的人好像总能打破某些规则,把奇怪的外在变得合理。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姜奇的时候,他穿着一套醋酸布做的衣服——这个东西又叫做亚沙,像是蚕丝,但比蚕丝更具有适应性。比如那天我所见到的姜奇,他的衣服像是进行过精心的印染,青蓝色打底,但带有粉色与黄的偏光,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他,你会得到不同的颜色,就像姜奇这个人一样——那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事情,在这之前,我只是诧异于他坐在最后一排,以一字马的方式拉着自己的韧带,占据了整个后排,同时在笔记本上做笔记。我以为他是舞蹈学院的,后来发现也并不是。但关于那一天,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姜奇因为伸展,而无法被布料所遮挡的脚踝,那个时候大家流行穿船袜,足够短,藏在鞋子里,才能让我见到那枚雪白的脚踝,在他绷脚尖的时候,脚踝也会随之移动,显露出潜藏在下面的筋络,带有力量,又足够纯洁。如果你要和我讨论男孩子什么哪个年纪最可爱,那一定是他还不够聪明,又带有一股韧劲的时候。少年感吗?现在的人容易选择这样形容,但那不是少年感,我很清楚,那是生命正在莽撞地经历无所察觉的蜕变。
      于是我很快地就挪到了最后一排,我尝试过打招呼,但姜奇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或者说那个时候他没有太多的兴趣放在我身上。但我没有选择离开,一个人是不应该因为一次拒绝就直接放弃的,那样太容易被击败了,不为海明威所欣赏。我问他:“你看过《太阳照常升起》吗?”
      “你说的是姜文还是海明威?”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海明威。”
      “你还把自己归类为‘迷惘的一代’吗?“这是第二句。
      “我很喜欢那个时代的作品。”
      “那不过是一代人的幻灭罢了,就像你说的海明威,他用一把猎枪结束了自己。”
      “那你喜欢的是什么书?或者哪个年代?”
      “硬要说的话,最近我在看《神谱》。”第四句,这个人丢给我一个大难题。
      《神谱》应该是我看得最痛苦的一本书,赫西俄德写在两千七百多年以前的神话长诗,让我看得如丧考妣。我只能说希腊人真的很希望成为宙斯,甚至为他包办了七次婚姻,包含着对父权的崇拜和对女性的贬低。我是这样理解的。关于他的妻子们,孩子们都做了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
      当姜奇再一次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我凑了上去,很难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冲动在作祟,我并不理解,但愿意亲近。今天的姜奇穿了一身的黑,衬衣的剪裁并不规则,下摆处像是披风一样延展开,有点像日式的和服,但明明是衬衣的领与扣。他今天在胸口夹了一个银色的领带夹,让他整个人都鲜亮了起来,等我凑近了,发现今天的他还戴了耳环,两个金色的圆环穿过了他的耳骨,耳垂上挂着一个银色的,刀片状的垂坠式耳环。他在我接近的时候抬起头,叼着笔,说:“你又来啦。”
      “你为什么会喜欢那种老古董?”我问道。
      “《神谱》吗?我喜欢克洛诺斯吞子的故事,那是宙斯的起源。”
      我完全错过了那一段,或者我根本没有一丁点的印象。
      “你为什么会来我们院蹭课?”我只好问。
      “我看了一下时间,这个点除了你们就是数学系还有物理系,我总不能蹭那个去吧。”
      “我……我叫江海洋。”
      “我们说不定是本家。”他对我说,激起了我的鸡皮疙瘩。“我叫姜奇。”
      后来我们才发现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字,一个肆意流淌,一个藏在地里。所以那些曾经试图推动中文拼音化的人都是蠢货,瞧瞧现在的韩国人,他们该如何阅读古籍呢?
      令人惊讶的是,姜奇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尽管他的脸上总是冷冰冰地绷着,像是在维持一种结界,可一旦他笑起来,虽然那很罕见,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值得你期待的东西。
      我在学院里的成绩并不好,绩点平平无奇,学的科目大多数在考完之后就忘了。社会学是一门古怪的课程,但姜奇的专业听起来就非常厉害:导演,第二专业是戏剧影视文学。看,这一切和舞蹈都没有关系,但他还是同时选修了素描和汉唐舞和现代舞的课程。他像是《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里的赫敏一样,一定拥有一个回溯时间的怀表,才有空去参加那么多的课程。从这里你就能看出我们的差别,我只能借用通俗小说来进行比喻,通俗小说是我认识世界的方式;但姜奇,除了能够一秒判断海明威是迷惘的一代之外,还擅长用古希腊的长诗来引领自己。我并不口吃,但我在姜奇的面前总是口吃,或者吐字模糊。他时常用一种好奇与“怎么又来了”的表情侧耳过来,问我:“你说什么?”
      他的耳环会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天气正好的时候,会反射阳光。
      “我说,你哪来那么多事情要做?”
      “闲下来做什么呢?”他给了我一个反问。
      “打打游戏,出去逛逛,或者……”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姜奇笑着把头转了回去,在笔记本上继续书写,有时候并不是书写,只是随意的涂鸦,画一个教室,画教学老师,画人。他或许在画自己,因为那个人看起来像他,但也像其他人,或者也有一点点像我。
      我们的学院是最老的一批建筑,这意味着窗外枝密叶茂,光只能像沙滩上的贝壳一样,偶然显现。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恩宠,就是姜奇所在的最后一排,总是有光。
      下课之后我提出带姜奇去三食堂一起吃午饭,三食堂离我们教学楼最近,而且因为小炒窗口居多,人数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这一顿午餐我们各点了一份盖浇饭,他的是孜然羊肉,我点的是青椒肉丝。我们面对面坐着,埋头猛吃,他问我:“你要喝可乐吗?”
      “要百事的,冰的。”
      “啧。”
      他回来的时候拎着两听可乐,一听百事,一听可口。他拿起那个红色的罐子,利索地打开,让铁罐发出雀跃的呲啸。这让我觉得局促,那个蓝色的罐子并不如我期待的那样好喝了。
      “所以你在我们社会学的课里感觉怎么样?”
      无聊,长篇大论,故作姿态,形而上,不准确。如果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看见当下的教材,
      只会觉得荒唐。
      “挺有意思的。”姜奇这样说。“导演课上可不会提到胡塞尔与索绪尔,来,让我抽查两句。”
      “意识……意识被视为一种‘意向’。”我结结巴巴地接话。
      “个体的发言是语言的外在表现。”他雀跃地饮下半罐可乐,“我现在知道怎么安排我的剧本了。”
      “什么剧本?”
      “这学期的期末作业,一个十分钟的短片。”他说。
      “我能帮上忙吗?”
      他审视了我一阵,突然对我说:“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无法克制地笑了出来。
      然后他拍手叫绝,说:“就这么傻傻的笑,我觉得你可以当我的演员,你愿意上镜吗?”
      当然了,完全可以,太好了,我想要。
      “好的。”
      “那你会失去你所有的周末,有时候我还会带着相机来找你,这不是一条四五天就能拍完的短片。你还愿意吗?”
      “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联觉患者眼里的世界。”
      我狼狈地打开手机去搜索什么叫做联觉患者。
      “就是一般意义上的通感症,”他解释道,“他的所有感官都联结在一起,看见颜色时他会尝到味道,听见声音时他会觉得有颜色。大概是这样。”
      “听起来就很有意思。”我说。
      “当然,”姜奇狡黠地笑着,“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这只是语言的外在表现。”
      我分析学为什么学得这么糟?弗洛伊德愿意来救我吗?
      姜奇说做就做,下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带着一个巨大的镜头和单反相机出现在教室里。老师问他:“你在做什么?”,他神色自如地回答:“我录下来回去给室友看,他们也想蹭课。”
      但实际上我知道那个镜头一直盯着我,我如他所要求的那样,坐到人群里,但总觉得如芒在背。我想回头,我这样想的时候也就这样做了,姜奇冲我招手,我回应他一个笑,他喜欢的那种笑。我在这堂课上错过了舒茨。
      下课之后姜奇继续带着镜头跟着我,远远地坠着,像是在与我漫长地牵引。放风筝的人就是这样的心情吧,仰头,收线,感受风的方向与力量。我是风筝,即使我叫做江海洋,全都是覆盖住大地的脉络与宽容。
      这是我父亲为我起名时报以的愿望,可我现在想要打破它,谁愿蛰伏于地,人应该飞翔。
      我的身上戴着“小蜜蜂”,也就是一种无线收音的设备,它别在我的领口,离我的喉结很近,我的吞咽也能被他听见。
      然后一个陌生的女子快速地掠过了我,她对我说:“玫瑰的名字是什么?”
      “什么?”
      但她已经走远了,仿佛一切都是幻境。
      姜奇从来不让我看拍摄过的画面,我只知道他那张32G的储存卡每天都需要把素材全部拷贝出来,留出空白给第二天的拍摄。
      除了他会跟拍我之外,他在这个学院里也经常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有一次,他在半夜邀请我去涂鸦,他带好了喷漆,口罩,手套和帽子,当着我的面在我们教学楼的外墙上画出了一个圆形的符号,在圆的里面,他详尽地画出了火山口,陨石坑,和一位背过身的红衣主教。
      “这是什么?”
      “嘘。”姜奇说着,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我对天发誓,他的双唇触碰到了我的右侧颧骨的尽头,我右耳的小耳骨也被轻轻触碰到了,像是一根幼童的手指推动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所以我第二天就去找他了,他躲在舞蹈教学楼的排练厅里面,一遍又一遍地旋转和大跳,今天他所穿的是一套格外宽松的亚麻袍子,只在胸骨那里开始有系带,从它向上的胸膛与锁骨都暴露在外面。这几乎是一件罪行,一场无人目睹的□□。
      “你怎么来了?”他喘着气问我。
      “你为什么要突然亲我?”我问他。
      他笑了一下,重新开始新一轮的旋转,他说:“剧本里有这一幕。”
      “所以只是在拍戏对吗?”我问。
      “当然了。”姜奇说,“你答应过可以出镜的。”
      我只好走。
      “事情不如你想象。”我这样对自己说,躺在宿舍的床上,尽可能地放缓自己的呼吸。双手交叠在胸口,像他的袍子一样覆盖住胸骨,亚麻材质的袍子怎么会有那么多颜色?我记得我看到了紫,绿,棕,银与铜,他在旋转,长袍的下摆勉力跟随。他的裤子阔腿宽松,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出一个足够精准的双飞燕。怎么会有一个这样轻灵的人呢?我在室友的呼噜声中仔细思索,找不到答案。
      大学三年级的上学期,我几乎花了所有我可以用的时间,去跟姜奇呆在一起。但那不叫呆在一起,他只是在拍摄我而已,我与他之间,隔了一个长焦镜头,一个全画幅感应器,一个取景框,然后才是他。
      但学期过了一半的时候,他换了镜头,这次的镜头扁平,峭薄,瞳孔巨大,无法变焦,所以他只能离我很近地进行拍摄,这对我来说很好,但他常用那个镜头去拍花,拍树叶,拍人群——他要求我站在人群里,长时间地站着,做点什么也可以,但尽量要慢。所以我只好一直看着他,尽可能地看着他。
      有陌生的人从我身前横穿而过,对我说:“是紫色。”
      “什么?”
      “是绿色。”他说。
      然后他走远了,姜奇的镜头跟着他,一起走远了。
      我必须再一次提醒自己,同时,各位看官,如果你还在看的话,我必须再一次提醒你们:“意识被视为一种意向,因此,对现象学下一个唯一的、最终的定义是危险的,甚至可能像缺少主题焦点一样是自相矛盾的。事实上,它既不是一种学说,也不是一个哲学流派,而是一种思想风格、一种方法、一种开放的、常新的经验。”这句话的结尾是,“它导致不同的结论并让那些想要界定现象学意义的人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站在原地,可是他没有来带我走。他没有,并没有来带走我。你知道人们一旦听从了一个人的第一个指令,我是说心甘情愿地听从那种,就代表着某种程度上你放弃了对自己的指令。你只能等待着,要么耐心耗尽,要么寿命耗尽,来确认这究竟属于什么样的标点。
      好像只有中国人对标点这么“在意”了,虽然我们的祖先曾经不使用标点,但在我才疏学浅的知识范畴里,我只见过姜奇对标点如此在意。任何一句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一定是带有标点的。
      十分钟之后,姜奇回到了原地,他说:“啊,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以为还在继续拍。”我说。
      “我应该继续拍才对。”他说,“但现在我们收工,去三食堂吃饭。”
      他点的依然是孜然羊肉盖浇饭,让我的番茄炒蛋显得落了下乘。颜色虽然漂亮,但是没有太大的滋味。
      “还会拍多久啊?”我问,已经过了期中考试的时间了,距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半月。
      “拍到我拍不动了为止。”他说,像是一句箴语。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摄像机架在桌面上,埋着头,只盯着我的碗。
      “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呢?”我问。
      “我可以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班的期末放映会。”姜奇说,“但前提是你能忍受一些拍得乱七八糟的故事。”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放映会。”
      “那你将会参加你的放映会。”
      这句话让我高兴了很久。与此同时,我开始发现这个世界逐渐变得不一样了一点点。当我路过姜奇拍过的茶树时,我开始等待它开花;当桂花落尽的时候,我学会了收集桂叶;当银杏变黄但姜奇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时候,我找到了最完美无瑕的一叶银杏,我打算把它塑封,然后送给姜奇当作书签。我有时候看到他在看书,《玫瑰之名》,我翻了几页,根本看不懂,但他一定很需要一个书签。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每天都有人来问我奇怪的问题,不认识的人,贸然出现,丢下问题,然后扬长而去。我觉得这是姜奇的安排。因为他们的问题都不像是我立刻可以回答上的:
      “那朵花沸腾了吗?”
      “像是豆腐。”
      “应该有三个碗在这里。”
      “金色。”
      “苦的。”
      “毕竟人不可能做成盆栽。”
      “要是你找不到我怎么办,你还不认识我。”
      “掉下去了吗?”
      “千万别喝百事可乐。”
      我觉得最后这句话肯定是姜奇故意的,单纯因为他喜欢可口可乐而已。我因为拥有了这个秘密而感到欣喜。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我在大学里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因为每一天我都不知道我会遇见什么,每一天,姜奇都有安排一个奇怪的彩蛋放在我的生命里。如果人生是一条漫长的路,那么,那一段路上,四处都有不是我种的花。
      然后我被安排了一段独白,他带我来到琴房——他怎么哪里都能去?然后拿出了一个价格不菲的麦克风,说:“我们来收段音吧。”
      我的独白是这样的:
      “或许,我是说或许,我只是拥有一种幸运,可以停留在平行世界交错的融合里。这里有多少个平行的世界,我就拥有多少个喜欢的人,这是件浪漫的事对不对?但同样的,我也拥有等同数量的老师、敌人、父母。可是,我只有一种未来。这样来看,我还幸运吗?我曾经想过许多问题,它们都没有任何答案,它们让我开心了一下,或者让我沮丧过一阵,可是啊,可是我只有一种未来。”
      这段独白花费了我们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姜奇总是觉得不满意:这里口气不对,那里断句有问题,轻重音,连读音,声调,格式——他几乎是从头开始教我如何发声,像我是他学播音主持的学生一样。到后面我的嗓子都哑了,他的也是,我们还是没能完整地录完一遍。
      姜奇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叹息。
      “对不起,”我急忙道歉。
      “这是我的问题,”姜奇说,“是我要求太多。”
      他提议我们放松一下,可是在琴房里面怎么放松呢?一共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这是深夜,没有监控,没有人会经过,如果麦克风继续开着,它会听到什么样的喘息声呢?我在这样想的时候,姜奇按下了琴键。
      那是一个单音的不断重复,他的手指轮流敲打在同一个位置上,发出规律的声音,虽然这个声音似乎毫无意义,但我感受到了意义——还记得我们是如何定义现象学的吗,这是一种经验而已。
      “这叫轮指,我最近在练这个。”
      “为什么呢?”
      他用非常缓慢的速度,弹奏了一段,他的右手尽可能地放松,覆盖住琴键,然后用拇指,食指,中指和小指进行演奏。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在琴键上进行跳跃,从这个八度跳到那里。虽然他弹得缓慢,但我依然听出了澎湃之音,当它们在我的大脑里提速了之后,我仿佛听过这首曲子。
      “我仿佛听过这首曲子。”于是我这样说。
      “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二》,霍洛维茨版。”他笑着说,“太难了,我弹不来。”
      但他为我演绎了这首曲子的开端,我终于想起来我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了,《猫和老鼠》。
      那被所有学习钢琴的人称作“死亡轮指”的段落,让我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的美。不断敲击同一个键位,也能被称作澎湃。
      他看得出我是从来不触碰钢琴的人,于是他让出一个身位,说:“你想要来尝试一下吗?”
      “可是我不会。”
      “你只用像我刚才那样,一直重复敲这个键就好了。”
      我用上两只手,也没有他一只手来得好听,但我们勉强完成了这个段落。他不停地对我说:“不要挡住我的手”、“你抬高一点”、“我会从这边跨过你”之类的话,但我并不在乎,甚至想要故意捣乱。
      临近天亮时,姜奇对我说:“来吧我们再来尝试一下,不然等会音乐系的人要上课了。”
      这次他没有挑剔我任何毛病,说:“收工。”
      后来我时常去琴房,我只会反复敲击那个#C键,期待有人为它配上其他的声音。
      《匈牙利狂想曲二》那一段的完整段落我是在放映会上看到的,那天,导演班的二十个人围坐成一圈,身后是他们的剧组,有些人是组队进行的,但总之,每个坐在前面的导演学生,都有一部自己的作品等待放映。我在这个班级了见到了所有跟我擦肩而过的人,他们所有人都认识我,但我却连一个人的名字都叫不上,这让我窘迫。但姜奇就站在我身边,他说:“大家都对我的男主角很熟悉了嘛。”这句话让所有人都笑了出来,除了我。
      然后这个剧场状的教室关了灯,留下舞台上的一束追光给即将登台的导演们。姜奇说得对,要看他的片子,首先得忍受自己坐在黑暗里看一堆乱七八糟的故事。等到他上台的时候,所有人都神情恹恹,一定是他们导演课老师丁洁毫不掩饰的批评所导致的。
      姜奇说:“这是一部我们所有人都参与了的短片,谢谢大家,请看《盲视》。”
      我不知道是谁,偷拍了我跟姜奇在练琴房里面弹琴的画面,但镜头一转,变成我独自一人子琴房里反复敲打#C4的画面。这又是什么时候拍下来的?我一头雾水。
      我听到我自己说:“我曾经想过许多问题。”
      我走在校园里面,我看见了一朵花,下一个镜头是一片水草里摆放着一朵百合。
      身边有人经过,对我说:“那朵花沸腾了吗?”
      “什么?”
      我坐在教室里,叼着笔,明显是在放空自己——并不是,我在想我身后的那个镜头与掌镜的人。
      人群从我身边快速地经过,而我缓慢地站在人群里,与他人有明确的隔断。那个经过我的人说:“是紫色。”
      水底的百合明明是洁白。
      “是绿色。”那个人又说,这次他形容的是水草,我看懂了。
      “玫瑰的名字是什么?”有人问我,可是我没有看到玫瑰,于是我说:“它们都没有任何答案。”
      当我路过校园的时候,落叶窣窣。“金色”,“苦的”。有人这样形容一地落叶。
      而我只是路过了红衣教主。
      红衣教主是姜奇所绘上的,姜奇给了我一个吻,在我右侧脸颊,几乎碰到我的耳朵。
      “玫瑰的名字是什么?“红衣主教盯着镜头问。
      而我站在排练厅里,问姜奇:“你为什么要突然亲我?”
      有人问我:“掉下去了吗?”
      可是我只是一个人在琴房里练习轮指,没有任何人与我做伴。即使当我与姜奇四手联弹的画面出现时,那也只像是一种偷窥,一种虚构。
      因为我说到的是:“意识被视为一种意向。”
      接下来出现了更多纷杂的画面,我几乎很难将它们全部按照惯有的逻辑联系在一起。当一个女子沉没在水中的时候,我被人询问:“要是你找不到我怎么办,你还不认识我。”她们是同一个人,但我们毫无交集。
      于是我问:“这是件浪漫的事情对不对?”
      我收获的答案是:“像是豆腐”,“毕竟人不可能做成盆栽”。
      那个女子在水中下沉,最后成为水草中的百合花。
      而我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
      我说:“可是啊,可是我只有一种未来。”
      在我的,只有一种的未来里,我打开了一罐可乐,有人对我说:“千万别喝百事可乐”。可是我没在乎,我开开心心地喝下,在食堂里与对面的人畅聊,可是当镜头转到我的主观视角时,我的对面只有一片银杏。
      “应该有三个碗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是三个碗?我搞不懂,我搞不懂的东西有太多了,姜奇花了一学期拍摄的我是其中之一。但很奇怪,其他所有人都面带严肃,若有所思,就连他们的老师丁洁,也第一次没有在放映的过程中按下暂停键,发出提问:“你这个镜头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这部短片的尽头,是一个遥远的位置上拍到的我站在人群中,和姜奇拍摄我发生在同一刻,而我终于完整地进行了所有的独白,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与姜奇弹的,缓慢的、错误频发的《匈牙利狂想曲二》作为背景音乐,让我感觉到一丝羞赧,但我依然觉得快乐。
      “可是啊,可是我的未来只有一种。”我这样说,画面上却是姜奇落在我耳边的那个吻。红衣主教这一次转过了身,严肃地盯着我们,几乎沦为主体。
      我在那一瞬间看懂了这部短片,无关所有的表达,我只记得我的未来只有一种,在那个未来里——不对,在那个过去里,姜奇吻了我的面颊一瞬。
      放映结束之后,教室里响起了掌声,丁洁这时候没有发言,又重新播放了一遍这个十分钟的短片。再一次阅毕后,他对姜奇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这部短片的主体是什么?”
      我!是我!我在内心喊。
      “是时间。”姜奇说,“一个所有人都在享用,但永不饱足的时间。”
      接下来是姜奇的演讲时间,他说:
      “所有人时时刻刻都在食用时间,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自己够饱了,觉得自己的时间快满了、不如给别人一点。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觉得自己需要花费时间去体验某种未知与神秘,所以这叫做《盲视》。”
      我是第一个站起来鼓掌的人,这是我在社会学系里永远感受不到的体验,但幸好,我现在在导演班里。即使他所说的主体并不是我,但我是主体的延伸,我是时间的表达,我是姜奇眼中的符号学范本。
      丁洁说:“这才是我想要的期末作业。”然后给了这个作品全场唯一的一百分。
      看完《盲视》之后,姜奇就带着我离开了教室,他还沉浸在兴奋的状态里,问我:“你喜欢吗?”
      “我喜欢。”我说。
      “太好啦,别的我都不担心,我就怕你不喜欢。”姜奇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说,“我永远喜欢你。”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凑上去,给了他一个吻。那不是吻的回赠,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嘴唇触碰嘴唇,舌头摩挲舌头的吻。这个吻持续了足够长,直到结束的时候,姜奇抹了抹嘴,冲我说:“江海洋,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还没有想清楚,我跑了。
      等到下一次见面——我是说见面,而不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关于姜奇的事情时——已经毕业有四年了。这一天,谭定坤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你帮小姜导办一下入职程序,正式员工合同,六险一金按最高标准。”
      我回过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姜奇,他终于再一次地出现在我面前,活生生的,呼吸着的,难以捉摸的,他冲我说:“那就麻烦江老师了。”
      “这算是什么麻烦,”我说,“我太荣幸了。”
      我回顾我的人生,第二快乐的时间就是这一天了,我帮姜奇录入他的个人信息,帮他开通公司邮箱,为他注册工作软件的账号,然后与IT部的人沟通一定要给他至少三个公司的□□——我能做的事情很少,但每一件都让我觉得快乐。姜奇乐呵呵地跟在我身后,还冲Lynn打了招呼——他们竟然是高中同学,这个世界小到我的一家人都在这个公司里——我在下班的时候决定放弃加班,管他什么表格,明天再说,今天的我跟着姜奇一块挤进了电梯里。
      “太想不到了,你居然会来我们公司。”我说。
      “你知道谭定坤找了我多少次吗?”姜奇说,“要不是知道他有老婆孩子,我都以为他要把我怎么样了。”
      这句话让我生气,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我会生气。
      “以后你就在创意项目部了?”我继续问。
      “我也就挂个名字,”他说,“真正出现在公司的时间比较少,跟老谭也聊过的,不然我才不会来。”
      “早九晚六对你来说还是太困难了是吗?”我说。大学时期他就习惯睡懒觉,这件事情我知道,因为每次拍片的时候都是从下午开始,直到凌晨,永远没有早上。
      “我觉得我不适合早九晚六。”他说,“如果你们改成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的话我可能会准时上班。”
      我们一起笑了出来。
      “你能帮我弄一个远程打卡吗?”姜奇问道,“帮我跟IT的兄弟伙说一下,把我的定位一直定在公司怎么样?”
      “没有那样的技术。”我没好气地开玩笑。
      “那可真可惜。”姜奇说,并没有太介意。
      于是我问他:“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
      电梯门开了,开得毫无眼色。
      “晚上我有约呢。”姜奇笑着说,从公司大楼出来之后,他扑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身上,说:“谭定坤居然真的敢收我,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他肯定会被我逼疯。”
      那个男人说:“真的吗?”
      这是什么烂问题?
      可是姜奇说:“我就是抱着把谭定坤逼疯的初衷来的,要不是Lynn跟我说过这个人,我差点就以为他还是个什么好东西了。你知道吗,我从他办公室里至少发现了五斤的沉香乳。”
      “那是什么东西?”
      太好了,这也是我的问题。
      “就是沉香树会分泌的树脂,有钱人用这种东西当碳来烧茶。”姜奇说,“全世界最好的沉香乳在越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越战,那些树都带有伤口,才能分泌树脂。结果谁曾想呢,现在变成了一个赚钱的玩意。”
      我听得懂姜奇的暗示,这是不道德的,我理解;但这也是疯狂的,只叫人趋之若鹜,这我也能理解。我全都能理解,却只能看着姜奇在他人的怀里。
      那个人叫做胡安,我后来知道了。这让我觉得不公平。他的名字比我更为普通,比我的含义更朴素,虽然他比我高大,但我能分辨出他的脸——他竟然还在男孩子最好的那个年纪里——这个生命竟然还在莽撞地经历无所察觉的蜕变,这让我觉得不公平。姜奇不应该再养大一个男孩,他不应该再成为他人的启蒙。他向我吹了一口气,让我活了过来,然后抛弃了我,这不道德。
      于是当谭定坤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姜奇的黑料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把我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谭定坤。你把一颗手榴弹拉开了弦,然后丢了出去,就当作击鼓传花吧,让我们看看在这个俄罗斯转盘上,究竟谁才会爆炸。
      而胡安,现在只能残喘在我面前,对我说:“醒不过来,他就是醒不过来。”
      这是姜奇躺在ICU里的第十二天,他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而我可以做什么呢?我可以蹲下来,蹲在胡安的面前,告诉他:“你看过《神谱》吗?你知道美杜莎吗?你这是活该,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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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2-《神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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