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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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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朝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
秦昭毫无形象地趴在王耀堆着竹简的案上,叹了今天到现在的第十七口气。
“这才辰时,阿秦。”大概也是被弄得不耐烦,少年放下手上的刻刀和桂/林/郡送来的竹简,把目光放到对方身上,“实在无聊的话不如去找阿政要个进出宫里藏书处的手谕?我记得淳于越先前送来了一批儒生的文章。”
或许是因为王耀曾经拜入过孔夫子的门下求学的缘故,嬴政并不反对一些儒家的经典被送进官方的书库,这也让部分儒生们产生了错觉,以为始皇陛下还会恢复周礼。不过这注定是空想,嬴政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去走前人灭亡的老路,更不会养虎为患,等着被猛虎一口咬断喉咙。
“淳于越?”
听到这个名字,秦昭抬起头,问道:“就是教导扶苏的那位博士吗?”
和焚书坑儒有不小关系的那位?
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她坐直了身体,然后站起来向王耀小声询问赵高的位置,好让对方带自己去找嬴政要手谕。
嬴政在一开始也不是有想过要让大/秦之灵和华/夏意志一样清楚自己的动向,不过最终被秦昭拒绝,理由是以她的本事根本分不清有没有人跟在身后,要是有什么刺客借着这个机会行刺实在是太过危险。
“我可以让蒙将军或者中车府令带路的嘛,没关系的。”
话是这样说,但真实的原因也只有她本人才心知肚明——如果接受了嬴政的提议,自己对这里的归属感会变高不少吧?
秦昭时刻记着自己不属于秦,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愿意去试着融入,整日和王耀待在一处,哪怕唯一的活动是看着他处理政务,看着看着就眼皮打架然后一头磕在案上是常态。把这小姑娘带回来的意志体也劝过她,让她去找几个年龄相仿的侍女放放风筝踏踏青什么的,实在不行找嬴政本人聊聊天也行。
“无缘无故打扰政哥,总感觉不太好……”
“我倒是觉得阿政已经把你当女儿养了。”在把陪着他工作的阿秦叫醒以后,披在她肩膀上的丝质织物滑落在地。为了防止着凉,皇帝陛下给她准备好了薄毯,就放在王耀经常去的那个房间里随手就可以抽出来的地方。
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是该说“连阿政都知道你无聊得犯困怕染了风寒”还是“阿秦你现在在阿政眼里大概已经从大/秦意志变成了亲闺女”好。
不过这些都不是秦昭本人该操心的,谁把她当闺女养那是别人自己的事情,何况她现在本来就是在咸阳宫里混吃混喝的米虫。
要来了手谕,询问清楚藏书阁的地点以后,嬴政叫住已经告辞并且打算离开的少女。说灵渠还有数月就完工了,所以下次的南巡,她也要和王耀一起走。
“嗯,我知道了。”
所以今天早上老王那边来自桂/林/郡的公文应该就是关于这个了。
秦昭翻开一卷《孟子》,从里面找到了自己在穿越到秦/朝之前就在背的那篇,仗着四处无人,直接盘腿坐在地上。
以她现在的词汇量,想要认清竹简上笔画弯弯曲曲绕来绕去的小篆问题不大,就是耗时比较久,阅读速度比在现代看方方正正的简体字要慢了好几倍。
手指点着一个个字,念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淳于越结束了上午对扶苏的教学以后便来到藏书阁,向门外守着的官吏出示了证明,踏步进入,直奔其中一个书架。走到半路,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不像是秦始皇的嫔妃,也不像是哪位公主,因为皇宫里识字的女性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更不会去读什么儒家的《孟子》。
在大部分秦人眼里,儒家基本就是一群叽叽歪歪整天想着恢复周礼的士人。
他放轻脚步,尽量避免让对方发现自己。但淳于越没想到他只是刚靠近了一些,那个磕磕绊绊念着《孟子》的声音就立刻停住。
藏书阁多了一个人,而且就在不远处。
秦昭没敢转过身,因为她怕过来的是嬴政。
想想吧,在历史上以残暴出了名的皇帝,看见自己国家的意志在读对家的经典,把焚书坑儒提前进行她都觉得不奇怪。至于嬴政一直很喜欢的《韩非子》……现代课本里几乎没有要求背诵的篇目,她也没那个功夫把工具书里的文言文挨个背过去,现在想要搜肠刮肚背几句真是让她头疼。
“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再多的,她就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淳于越不明白那个神秘的女子怎么突然开始诵《韩非子》了,法家这种血腥暴力充满了野蛮气质的东西怎么好让姑娘家去学习?于是他清了清嗓,只把对方当作是需要受到教化的学生:“若这千里之堤足够坚硬,又怎么会被白蚁所蛀蚀?”
听见声音的那一瞬间,秦昭的心脏直接跳到嗓子眼,然后回过味儿来——这不是政哥!
那她刚才慌个什么劲!该念啥就继续念,除了王耀和嬴政,谁还敢管她念哪家的著作了?
有了这样的认知以后,底气足了,声音也响了,敢和对面抬杠了。
“可一国之间百姓千千万,难免不会混入几个心怀不轨之徒。如今秦需要做的便是除白蚁,而不是换个坚固的堤,那是以后的秦二世该操心的事情。”儒家适合盛世,却不适合嬴政的秦。
嬴政的秦,注定是要埋头苦干不停前进再前进的,它永远不会有闲暇的时间,因为它要完成那位始皇帝的所有计划和梦想。或许嬴政让曾经在齐国当博士的淳于越当扶苏的老师有自己的考量,希望长子能在一切基础建设都完成以后好好与民休息——不过这到底是后人的一种猜想,其真实性也只能打上一个问号。
淳于越听见对方毫无敬意且极其直白的语气,下意识四处张望,确认附近没有别的人以后暗自松了口气。听扶苏说,始皇帝近期的脾气似乎不太好,如果听见了这样的话,那姑娘必然难逃一死。
但他同样又因对方语气中对嬴政的不在意而心中一动。
“若这外来的白蚁便是筑堤之人呢?”
秦昭挑起眉。
这是在暗示嬴政就是那个侵蚀了国家的外来的白蚁?那筑堤之人多半也只能落到玄之又玄的“天命”头上了。
在一两千年后就会有不少思想家提出类似的想法,认为君主和独/裁/专/制是造成国家内部动荡的根本原因。解决这类问题的方式就是找到根源,然后铲除或是控制。
“若天子为白蚁……”秦昭站起身卷起竹简,枯黄色的竹片碰撞,发出轻微声响,“若天子为祸国之白蚁,那从今往后便废了天子,让位于黎民。”
这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响在淳于越耳边。
那个不知身份的小姑娘说,若天子祸国,便从此废了天子,让位与民。
一个国家怎么能够没有天子呢?
没有天子的国,还叫国吗?
“这不符合礼数……”他蠕动着嘴唇,“天地亲君师,缺一不可。”
“有什么不行?”隔着一个个数人高的书架,她与这位儒生面对面站立。算算日子,离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也就四五年的功夫,其中的一人此时此刻或许就在田垄上坐着,和一起劳作的同伴们说“苟富贵,无相忘”。
“在诸侯争霸的时候,也没有人相信秦最终能统一六国。”
“亚圣不是也曾说过吗?‘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们都达成了心中的雄心壮志,秦统一了六国,而新生的中/华废了帝王将相。
当嬴政从宫人处得知此事时已经是深夜,身边佩着剑的意志体在听完那小丫头放肆的言论以后抽了抽嘴角。至于被比喻做“白蚁”的本人,挥挥手让浑身颤抖的宫人退下后,看向同样欲言又止的王耀。
“……真是傲慢啊。”过了许久,嬴政才吐出一句话,“该说果然只是个孩子吗,耀。”
他喜欢秦昭与自己大部分都极合拍的思想,同样也意识到对方从未对他说过谎。在嬴政看来,除了和平年代,不会再有哪个人像这样傲慢和张扬地站在未来的视角对过去评头论足,用未来的思维和方式解决眼下的问题。
就像古人的思想被时代所局限一样,两千年后的人也会被那个时代禁锢了思想。
就目前来看,皇帝是缺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