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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桃花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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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玉师妹?”
门扇嘎吱一响,夙莘闪身走进陈州府衙堆放书籍案卷的内室,低声唤道:“我回来了,你这边怎样?”
“……方志里的记载,我是都看了。”
蹲在蒙尘书架一侧的少女举手擦了擦渗出薄汗的额头,应声答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关于十年前妖怪害人的事,这书里记载得很是含糊。看来看去,也只知道是山妖在碗丘山上伤了几个打柴的樵夫,当时在任的知府便请了剑仙,将妖怪剪除了去。别的再没什么了。”
夙莘点了点头道:“时隔太久,城里的人对这事也都淡忘了。只是悬壶医馆有个老大夫还知道些,他说碗丘山上有个守林人,是当年见过山妖的,让咱们去问问。”
夙玉点了点头,目光逡巡一圈,却没见着云天青进来,便开口问道:“天青师兄呢?怎么没有和你同来?”
夙莘听她这么问,面色便略有些消沉不悦,良久才答道:“没什么,他半路上给相识的人约了去,说是有点事。”
那一日,倚栏歌榭的画舫泊在龙湖西岸,照旧是歌舞升平,欢声一片。
韩北胤坐在二楼小桌前,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血红的葡萄酒,微微叹气道:“阿绯你也太性急了,事情不过稍微有些眉目,何必这么急火火地去把云兄弟拉来呢。”
少女坐在他对面,换了一身淡紫的衫子,长发散挽,美目流波,很是艳丽动人,此时听男子怪她性急,便扑哧一笑,曼声道:“我才不为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呢。就是想单独见一见他,别有哪些乱七八糟的人跟着。”
她随口而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散漫娇憨。男子在对面怔了怔,忽地抬头,微微笑道:“你……真是看上云兄弟了么?”
李含绯笑了笑,只把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去看窗外的水天一色,并不说话。韩北胤摇了摇头,忽地伸手入怀,取出一只黑红二色的锦盒来,放在少女面前道:“送你的。”
那歌姬眼睛亮了亮,笑道:“大哥送我东西么?那一定是极好极好的宝贝了。”说着,伸手打开那只盒子,纤纤五指从中拈起一片玲珑翡翠来。
韩北胤喝了口酒,淡然道:“这是帝女翡翠,大哥早就想好,若有朝一日你有了心上之人,这东西,便送你做未来的嫁妆。”
少女听到“帝女翡翠”四个字,忽然连手也颤抖了片刻。她在倚栏歌榭做花魁,每日迎来送往,那些富家少爷、官宦子弟为讨好她,也不知送过多少花红翠钿、珍珠玉石,对此早就视同粪土一般,然而此刻拿着那片小小的挂坠,却如握着千斤之重的东西,半晌才珍而重之地收入怀里,低声说道:“大哥,谢谢你。”
男子一笑,“那也没什么。这种玩意虽称稀世珍宝,然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留给有用之人,才是它的幸运。”
李含绯低着头,良久慢慢道:“这么说,大哥你是进过淮南王陵墓了?不知……你要的长生不老药,有着落没有?”
韩北胤摇了摇头,一时端正刚毅的面容上显出些落拓之色来,微微笑道:“无妨,我还未曾找到淮南王陵地宫的密室,总是要找机会再走一趟的。”
两个人说到这里,忽然窄窄楼梯上脚步声响,便有个朗润声音笑道:“这么急着找我来,有些什么事啊?”
韩北胤瞄了对面少女一眼,微笑低声道:“哟,正主儿来了,我可要走了。”
他说完这话,便见舱口处墨发青衫风里飘洒,转眼上来一人,正是云天青。男子果然拂衣起身,笑对二人道:“案子的事,阿绯你跟云兄弟细说吧。我今天还约了旁人,这就先走了。”
云天青与韩北胤迎面走过,那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诡诈神色,朝他瞥了一瞥,青年一怔,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大对头,低着头想了片刻,自己笑了笑,便自然走去,坐在少女对面。
李含绯似是心不在焉,一时也不抬头看他。云天青也并不介意,只是自顾自伸手提壶。
少女一把按住他手,忽然明媚一笑,“放下,我给你倒。”
那青年哈的轻笑了一声,果然并不违拗她的心意,只是看着那美貌女子玉手持壶,淅淅沥沥地给他斟了一杯。白瓷茶盏里青碧茶水浅浅荡漾,升腾起一缕清淡茶香。
云天青看着那杯茶,却微微地怔了,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啊……临睦茶。时隔这许多年,想不到竟是卖到这里来了。”
他看茶,对面少女亦是以一对翦水双瞳幽幽注视着他,良久才轻唤道:“天青哥,你是不是昨夜没有睡好?脸色不好,连黑眼圈也出来了。”
“哈,看出来了啊?你一句陈州城有妖怪,就把我们师兄妹指使得团团乱转,这份劳累,就算今天的茶钱罢。”
“茶……茶又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对了,看你饿着肚子奔波了一日,我这里准备了些点心,也有酒,你就随便吃些吧。”
李含绯这样说,便从桌下取了一只食盒,放在桌上揭开。拿出里面四样冷热菜肴,外带一小壶酒,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
云天青给她不由分说地在手里塞了一双筷子,便笑了笑道:“那我不客气了。”刚刚举箸欲食,忽然眼睛停在其中一小盅茶笋炖肉上面,许久不动。
他和冰山木头一样迟钝寡淡的玄霄不同,向来是个玲珑心窍举一知三的男子,此时饮了一杯临睦茶,见了这道太平村里土法烹调的好菜,再要装得对眼前状况一无所知,便不是云天青了。
青年笑了笑,放下筷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低低说道:“这么厚的情分,我怕我当不起啊。”
那歌姬淡淡地看着他,柔声说道:“你不必想些什么有的没的,我为了报恩给你,已经在陈州城等了整整四年了。”
天青心里,对少女的那些意思亦有觉察,然而此时听见这话,不由得微微震惊,抬头看着那人,等她解释分说。
李含绯慢慢地站起身,背对着云天青立在窗口,湖上暖风吹动她明艳衣衫,翩翩飞舞。
“天青哥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还记得你,记得你十五岁的时候,在这陈州城倚栏歌榭的门口,笑着说等你踏遍天下的时候,还要回来买陈州最好的酒、听歌榭里最好看的姑娘唱曲儿,还要回来喝临睦茶,吃家里的茶笋炖肉。我记得你说过这话,因此便在这里等你。”
少女这样慢慢地、似是有些迷惘地说完了,忽然回头嫣然一笑道:“好了,眼下有茶、有菜,有陈州最好的酒,倚栏歌榭最漂亮的姑娘也在这儿等着你呢。你怎么还不动筷子?”
云天青深深的吸了口气,微微一笑,抬起眼,向着李含绯道:“那你过来给我唱个曲儿吧。”
那歌姬低头看着他就那么仰了脸洒脱微笑,仲夏阳光溅在乌黑湛然的眸子里,一片荡漾的金色,骨子里一种温煦悦然的潇洒,比之当年又再有不同,一时不禁连眼眶鼻子也一起酸楚起来,捂脸栽在云天青肩头,涩然说道:
“你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天青见到她面上似泣非泣的神色,便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块帕子递了去道:“我是可恶,十五岁嘛,人就算小了点,也该‘知好色而慕少艾’,怎么见了漂亮姑娘,如今全然没一丝印象呢,也真是糟糕。”
歌姬低低发笑,“是,你是糟糕得很,我偏偏不告诉你,直到你自己想起来——对了,你那个朋友,李寒空呢?”
“他……呵,当年与我分手,便西行往蜀中,做他的侠盗名偷去了。”
“我看你当年和他在一起,虽然斗鸡走狗无所不为,却比眼下跟着你师兄师妹们快活得多。”李含绯这样说着,便抬头瞟他一眼,笑道:“怎样,你师妹的芳心究竟是在你呢,还是在你师兄?”
天青见她说起李寒空与玄霄,又拿夙玉来取笑,只是微微笑了笑,“男子在世,总是要做点自寻烦恼的事,若是无时无刻不快活,可也有点不妙。”
少女见他用话来搪塞,暗自笑了一笑,便收起了适才那副神色,正儿八经地推了推云天青道:“好了好了,今天跟你说这一套话,可别吓着。你先吃饭,我这里把韩大哥得来的消息说给你听。”
云天青点点头,也不再客气,伸手端过一碗白米饭,就着桌上精细菜肴大口吃了起来。
“是这么回事,韩大哥跟衙门里办这案子的一个捕头是老交情,那人知道知府一家人死得很蹊跷,心里也害怕是妖怪作祟,因此偷偷跟韩大哥透露了些这案子的内情——”
少女说着,便从衣袋里摸出张图来,“喏,你看,就是这东西。据说是凶案现场,高知府身边落下的,今早韩大哥派人送了去给你那冰山师兄看了看,他说,这是蜀山弟子才有的门派标识。”
云天青听她这样说,立时连刚送进嘴里的菜也吐了出来,伸手拍桌道:“不是吧?蜀山派?这总不能是剑仙弟子上门杀人犯事?”
“那倒不会,只是你师兄这样说之后,韩大哥就留了心。他私下里问了几个从前打理过高知府起居的差役,又找衙门里清点过那人遗物的捕头问了问,现下差不多能断定,大概那知府老爷步入仕途之前,是个蜀山派的俗家弟子。”
“……若是妖要杀一个蜀山门徒,那可就毫不稀奇了。”
天青愣了愣,便叹了口气又埋下头吃饭,“我看这案子,破案追凶尚在其次,第一件要紧的事,是查清陈州到底有没有厉害妖怪盘踞——玄霄师兄也说他觉得十年前闹妖的事情非同寻常,我看说不定,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李含绯点头赞同他的意思,继而非常自然地说道:“好,从明天起,我和你们一起,出门查这案子。”
她这样一说,云天青几乎第二次把嘴里的东西吐出,青年抬袖抹嘴,半晌狼狈说道:“你——你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