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簪》不周川

2、下山去了

　　第二日天色尚早，山里尚且昏暗着，仅在远处天边亮了一道白线，生灵都未曾醒，只蝉鸣虫叫声远远传来，更显得一片静谧。

　　姑娘山下有个小村庄，虽然距平时村里人醒来还有段时候，但这时候村里王家男人已经进了姑娘山。

　　他虽已年近三十，可因为前些年去服劳役时伤了条腿，父母去世后家贫也没能娶个婆娘，去年在河边捡了个瘦骨伶仃小猫崽子似的女娃，干脆就自己养着了。他瘸着腿，早上拾柴割草不比其他人利索，也不想听村里那些嘴碎的女人跟他唠叨，索性每日提早起来去姑娘山上转一圈，还能多找点东西回去。

　　这天他照常去姑娘山，大清晨山里薄薄一层雾，林子里还暗着，但已经能看到山路附近的景色了。王家汉子拿了根树枝拄着，时不时用来拍打草丛，他背后的竹篓里已经满了大半，甚至还捡到了几只准备蜕壳的蝉蛹，被他用叶子包了压在底下，打算拿回去埋进灶里烧了吃。毕竟农家清贫，好歹也算是口肉。

　　王家汉子没进太远，虽说姑娘山挺安全，但毕竟他是个瘸子，还孤身一人。看看天色也差不多，王家汉子正准备下山，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似有脚步声，顿时转身握紧了手里的树枝后退几步躲到了一颗树木之后，只从树干后露出半张脸，双眼紧紧盯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竭力不发出声音。

　　他这几年一向是村里最早进山的，却没料想竟有人这个时候已经在山里了……也不知是否是歹人。

　　正在警惕之时，有些凌乱的脚步声越发靠近。忽然声音一停，王家汉子悚然一惊，正要逃跑，却听见原来的脚步声处传来一阵呼喊，听起来竟像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前面是否是山下村子里的住户？在下是途径此处迷了路的行人，不慎伤了腿，不知可否发发善心带在下出去歇息一阵？之后必有重谢！”

　　王家汉子躲在树后听那人又说了两遍，方才犹犹豫豫探出头来，却见一面容俊秀的小郎君拄着根半人高的棍子，背着个竹箱笼，身形有些狼狈。看到他时眼睛一亮，露出个带着感激欢喜的笑容来：

　　“这位大哥可是山下村里人？在下自南边江城来，欲往留城寻亲去。不想昨日在林子里迷了路，还跌伤了腿。不知大哥可否帮一把手带我下山去？”

　　“你既是来寻亲的，怎的敢一个人就来走这山路？不怕碰见劫道的吗？”

　　王家汉子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小郎君，放下了提着的半颗心，却还是不敢就这么直接走出去，躲闪着问。

　　“不瞒这位大哥，在下原本是同外家长辈作伴，一同赶往留城。不料前几日老家有人送信来，长辈家中有急事先行家去了。原本亲长还替我雇了车马，只是那车夫嗜酒误事，手脚又不干净，我一气之下将人半途赶了回去，后半程路只得一路走过来。家中长辈临走时道后头仅剩几十里路，附近也从未有山贼野兽，我也并不多畏惧。谁知昨日赶路时不慎伤了腿，这才无奈留在山中过夜。”

　　小郎君穿着一身半旧不新衣衫，身板不甚厚实瞧起来还带着几分稚嫩，见着人被问了几句这就毫不认生的说起话来，语气中还带着几分自来熟的亲近。

　　“要不是这会儿遇见了大哥，我怕是要靠着这伤腿挪动到明天去！”

　　“小郎君昨夜一人在山中过夜？当真大胆。”王家汉子略有些吃惊，“这姑娘山附近虽说从未有过盗贼豺狼，却也少有人烟。从这里过的行人大都会请个当地人当向导，免得走山路时有个什么不便。小郎君可是大意了。”

　　“是我思虑不周，想当然了。”小郎君面上带了几分惭愧，“早知如此，我应当抵达留城后再发作那车夫才是。”

　　王家汉子宽慰道:“小郎君无事便好。天色不早了，小郎君跟我下山吧。可惜我是个瘸子背不动人，小郎君要是不嫌弃，我这里还有根木头棍，一块儿拄着能省些力气。”

　　王家汉子一瘸一拐的从树后走出来，伸手要将手里的棍子递过来。小郎君原本见他行走也不方便拒绝了，王家汉子却道他瘸了多年已经习惯，小郎君则是刚伤不久，想来很不习惯更需要才是。他实在推拒不过，只得拿着一手一根拄上。

　　“我叫王大栓，山下的那个村子就是我们王家村。到了我们村子就离留城不远啦，剩下几里路好走得很。小郎君要是不着急，我带你先去看看村里的大夫。这腿啊可得好好仔细着，莫要留了旧伤。”

　　“我姓年，名年照。既然如此，劳烦王大哥替我费心。我现下有伤在身，也不好直接上门去认亲，只能麻烦王大哥几日了。”

　　“不麻烦不麻烦。”

　　年照——就是拈了法术改头换面的照年了，那伤腿自然也是法术变出的样子货。他原本是想下山后直奔留城，屠子苏却让他先去离留城几里外的王家村找个叫王大栓的汉子，等两天想法儿让那个王大栓带他进城。

　　照年不明所以，但想来屠子苏断不会欺他，想必其中有什么不好与他言明的厉害关系。况且除了这一消息，他也没别的线索去打听关于那簪子的事，总不能进了留城后挨家挨户去问罢？那要寻到什么时候去。

　　于是便瞧好了王大栓上山的路，趁机将自己变化一番挡在王大栓路前。

　　他寻思着王大栓瘸了腿又很警醒，不若变个同样腿脚受了点伤的半大小子好取信他。

　　这会儿人是赖上了，照年心中暗暗松下一口气。

　　王大栓在前头领着路，两个人腿脚都不爽利，自然也快不到哪里去。天渐渐大明，村子里不少汉子婆娘也起来上山来了，陆陆续续也碰见了好几个人。有腼腆的妇人小娘子见有生人就远远的避开，也有好奇凑过来瞧的。

　　照年耳朵尖，听见几丈外几个一同上山的妇人看了他们几眼就凑在一块说什么“王瘸子哪里又去找了个瘸子来”“两个瘸子倒是凑一块儿了”“那小郎君长得倒好，可惜伤了腿”“哎呀，人家凭那张脸，就算瘸了也有人肯嫁。不像王瘸子，只能捡人家不要的娃养”“指不定养着想干什么哩”

　　几个妇人叽叽咕咕的，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闹了起来。她们与照年和王大栓一拨上山一拨下山，两拨人只打了个照面，连招呼都没打就各自走了。照年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妇人，被前头时时照看着他的王大栓看见了，笑着同他说:“都是跟我同一个村子里的，早起来上山寻摸点柴火割点草，还能捡些菌子回去。你就是未见到我，在山里也总会给人撞见的。”

　　照年笑着附和，心里暗忖王大哥大概是没听见那几个妇人的恶语。毕竟是几丈外的私语，寻常人怕是耳力难以企及。这倒也好，不然这王大哥听了怕是要生气。

　　王家村虽是在山脚下，但毕竟离留城也就几里路，算是个大村了。村子里阡陌交通屋舍俨然，还有几家青砖瓦房。此时不少人家已经起身做活儿，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一片朝气蓬勃。

　　王大栓带照年到了村子靠着外边，离姑娘山较近的一间青砖瓦房门口。那青砖屋看着要讲究些，屋外还围了一圈篱笆，屋后开了一小片菜地，屋前则这里一摊那里一摊晾着些不值钱的草药。这会儿屋主已经起了，照年都看见了院子里飘出的青烟。

　　王大栓嘴里喊着“二叔”直接带照年推开半掩的大门走进去，一进院子就看见一位留着花白胡子的半百老人正在院子里头搓丸子，听见人来连头也不抬。

　　“栓小子又咋的啦，还腿疼？”

　　“不是我，二叔，是这年小兄弟，赶山路伤了腿给我捡着了，我带他来您这儿瞅瞅。”

　　王大栓让出身后的照年，示意照年赶紧上前去。

　　王二叔放下手里的活儿掏出块帕子擦擦手，起身打量着眼前这个样貌清俊的小郎君，年岁看起来未及弱冠，身上衣物虽不起眼却无缝补痕迹，眉眼间尚带几分天真烂漫，可见家境殷实。

　　“伤的腿？”

　　“是，昨日不慎磕着了，着地便疼的紧。”

　　照年见王二叔上来就撩他裤腿，颇为不适的往后缩了缩，立时被扯住裤脚瞪了一眼。

　　“莫动！”

　　照年被唬了一跳，莫名竟有些心虚，只好拄着两根木头僵在原地，任凭面貌苍老的王二叔粗糙大手在腿上按来按去。

　　“没伤着骨头，回去歇两天就成。”

　　王二叔没按两下就起身摆摆手，“药都用不着敷。”

　　“那就好，没啥事儿就好。”

　　王大栓憨憨一笑，“那二叔，我就带小兄弟先回去？”

　　“回什么回，吃完饭再回去。正好黑狗子家拿了一筐去岁的老窝瓜来，你捡几个拿回去。”

　　“这不……”

　　“咋，还得二叔再给你送过去？”

　　王二叔不高兴的斜了王大栓一眼。

　　“不用不用！就是梅花还自己在家呢。”

　　“你吃完给她捎点儿饼子不就成了，磨磨唧唧的。”

　　王二叔甩手进了屋，连搁在院子里搓药丸儿的物件都撂下了。王大栓熟练的在后头把东西收拾好，招呼着照年跟着进屋。

　　照年笑着应声，心里却想，王大哥的二叔虽说脾气不大好，对王大哥倒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