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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一座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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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城往东百十里有座山。
山并不是什么名山,既不陡峭峻厉,也无文学大家吟咏赞赏,不过普普通通一条小山岭,象子山脉众分支之一罢了。
对于留城附近百姓而言,砍柴打猎有更近且更为安全的姑娘山,赏景题诗有曲折险丽的象子山主脉,相较之下其余山便不值一提。幸好此山乃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不然再过个百年,怕是也不剩几个知晓这山名涂山的人了。
自然,也没人知道这山深处竟还有座山神庙。
春深,草木葳蕤。
涂山深处,层层繁茂枝叶掩映一座古朴石庙。庙门大敞,内里供奉一尊木刻神像。神像冠服端庄挺拔若松,神情淡然。
令人惊异的是,虽已久未有人祭祀扫洒,庙中却整洁如初。神像光洁如新,供桌上果品等祭品齐全,还放有一盏方形纱灯。灯外纱罩薄似无物,内里一点烛光透亮,安稳长明。
山内清冷,簌簌虫鸣,一片自然幽深。侧耳细听,风中若有若无落子声。
山神庙不远处斜斜一棵松树,大概已有百年之龄,树干粗壮绿针如云。树下突兀一平坦巨石,石上平滑洁净,两道身影相对而坐,执子对弈。
一只素白细长的手持黑子半晌未落,终究投子认负。着一身轻薄长衫的年轻公子,容色清润眉眼融融,便是输棋也毫无恼色。对坐男子气质疏冷,清俊如竹,萧萧肃肃,青山寒树似的人物。
“次次都是我输,我这又是何必呢。”年轻公子轻叹着拾子收盘,黑白子在他手中清脆作响。他倒也知道自己与男子下棋必输,偏每次都要下,也不知为的什么。
男子默声未答,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待其收拾妥当,便从不知何处拿出白瓷茶具来,姿态一片行云流水,水汽蒸腾,顷刻溢出沁人茶香来。
第一杯捧予对坐。
“味如甘霖,齿颊留香,好茶。”年轻公子赞叹,神色悠然像在回味,“可惜好茶好景,眼前却是个不爽快人。与人赌棋还吊着人不讲赌注,也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欲擒故纵?”
“威逼利诱罢了。”男子淡淡道。
“利诱?”年轻公子举起手中茶杯反问。
“威逼。”男子点点一旁棋盘。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大笑出声,另一人也忍不住举杯掩住唇边笑容。
“好了,不同你玩笑。此次也确是有事要请你帮忙。”
待两人都平息了笑意,男子之前端肃神情缓和,带了几分温色,“非你不可,照年。”
“才闭关不过十几年,出关后寻我帮忙还要与我赌棋,子苏同我生分了。”
照年垂下眼帘,眼睫微颤,似是黯然伤心。
“照年,莫玩笑。”
屠子苏浅浅无奈。
“你讲罢,我听着就是。”
照年见好就收,抹去故意做出的神态,正襟危坐,五分像了对面的屠子苏。
“三百年前,一位故友托我替他保管几样东西。而后故友离去,我用那几样东西为他立了衣冠冢。不久我因事外出,返回后便察觉有故友遗物流失。然而我等凡述职外不可轻易远离辖地,贼子踪迹全无,当时只能作罢。直到前几日才感应到些许,劳烦你替我去寻了。”
屠子苏道。
照年好奇道:“不知是寻什么?从何处去寻?”
“是支簪子。”
屠子苏从袖中拿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却未有一字半句,仅有寥寥几笔勾勒出轮廓的一支簪子。
“总近五寸长,簪身纯金,其顶嵌明珠一颗,为镶珠金簪。”
“明珠罕见,指节大小。圆润莹莹生光,似珍珠而非珍珠,似玉珠而非玉珠,白中生蓝,迎光可晕七彩色。”
“你可从留城附近寻起。”
照年小心接过信纸,上面的簪子因年代久远,褪了不少色,只能看清大体式样雕刻。不过其镶嵌的明珠如此之大世所罕见,材质也稀有,必为举世珍宝。
“这其中可有什么讲究,抑或是避讳?”
“只是上头那颗珠子颇有些门道,旁的也并无什么相干,你只管用手段找就是。”
“那我明日便出发去留城。”
照年将信纸仔细收好,面带几分慎重。这簪子所镶明珠如此少见,想来很是贵重,非钟鸣鼎食之家不可持。若是曾有人戴上交际,见过的人也应印象深刻。
屠子苏见照年思量,垂眸从袖中取出一物道:“你久未出山,此次一去耗时颇多。这柄鱼骨剑你拿去防身。”说着又摸出一小巧锦袋来,“拿去路上花费。”
照年笑吟吟接过,随手将锦袋揣入怀中,一手握剑鞘拔出鱼骨剑细细打量。
鱼骨剑长约三尺,剑身较寻常剑薄且窄,细且尖,通体雪白坚韧,与其名很是相称,真似一根极大的鱼骨磨了来做成的剑。剑鞘触手冰凉柔韧,黑乎乎的细看还真有点像是鱼皮。
“这难不成真是寻了鱼骨制成的?”
屠子苏并未看满含求知神色的照年,只低首专心弄茶,“不错,是取了深潭底下有五百年道行的鱼妖骨刺磨成。那鱼妖已有百条性命的杀孽在身,其骨上血孽犹存,可助你震慑心怀歹意之辈。”
照年闻言,果真在雪白剑身之中发现一条若有若无的血线,稍一侧剑,血线蓦然消失不见,而整柄剑却似蒙上一层薄薄血光,散发出骇人杀意。
“多谢子苏,我很是喜欢。”
照年眉开眼笑,俊秀容颜如春风拂过,春花烂漫。他对鱼骨剑爱不释手,甚至等不及下山,这就要去试一试剑了。
屠子苏应了,坐在原处等照年试好剑回来。
照年并未走远,方离开屠子苏视线不过百米,便察觉到周围有些许不同,不由竖耳细听。
“……大人……”
“照年大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照年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灰毛狐狸自灌木丛中钻出,年岁不大并未成年,趴伏在照年几尺外,发出嗓音细细的少年音来。
“拜见照年大人,小狐灰雪愿跟随照年大人下山。”
“你是如何得知我将要下山去?”
照年犹疑,他与屠子苏相谈时未曾察觉有生灵近到足以听清他们的说话声。
“前些日子山神大人放出风声,道要寻个小辈跟随照年大人下山去做个伴。小狐祖母已修出三尾,算到小狐化形天机落在山下,禀明山神大人后,便叫小狐来向大人求个恩典,准许小狐随您下山。”
灰毛狐狸如此回话,语气很有几分天真大胆。看其毛发色泽柔软发亮,兽型圆润,想必在族中得不少长辈疼宠关爱。
看来屠子苏早就将他安排妥当了。照年也不甚在意,只是转念一想,他原本只想独来独往尽快替屠子苏寻回故友遗物,哪里想到屠子苏替他安排得如此周密,竟不似是去查探寻物,而是让他下山去游玩一般。
照年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本想回绝了那小狐狸,但又想这岂不是白费了屠子苏一番心意,何况这小狐狸本就要下山去,带他一个也不费什么。若实在妨碍,到时分开各自行走也不迟。
这样想着,话在嘴里转了几圈,照年还是答应了下来。
“你要同我一道,须得听我吩咐,不可擅自做主。倘若你有事要去办,也得先同我讲明,你我再分开不迟。”
“自然以照年大人为主。小狐谢过大人。”
灰雪大喜,连连作揖。个头不大的小狐狸憨态可掬,照年不禁心生几分喜爱,态度也愈加和缓:
“我明日下山,你可先行回去做些准备,再过来找我。”
“多谢照年大人体贴,小狐便先家去了。”
灰毛小狐狸又是连拜几拜,接着回头钻回了之前的那丛灌木里,唰啦几声,再无动静了。
有了这一出,照年也没什么心思再去好好试试这把鱼骨剑,找了棵差不多生机全无的古木,随手拔剑往那棵枯木上一划,看起来也不像废了什么力气,就见那大腿粗细的枯枝缓缓滑落,“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看看地上的枯木,又看看手中的剑,照年若有所思。
壶中茶水换过一轮,屠子苏注视着水中上下翻飞的茶叶,似有所察,侧首就看到照年远处走来。长衫轻拂,清朗意气,翩然温润若佳公子。
照年坐回原处,将鱼骨剑放在石上,问道:
“果真锋锐无比,戾气自生,已是法器了罢?”
屠子苏颔首,见照年要还,抬手按住了推过来的鱼骨剑,方道:“不必还我,这剑也非我所有,是我那故友托我保管之物其一。你既然是寻他的遗物,有件气息相同的物品寻起来也方便。”
照年还在迟疑,又听屠子苏说“他生前作风豪爽,有人若帮一分必定回报十分。他若是知晓你替他奔忙,定恨不得让我将所有东西都给你,还嫌不够。”
听到这里,照年不由笑了:“哪里至于。找件东西而已,能废几分力气。既然如此,我便厚颜借用了。”
屠子苏等照年爱惜收好鱼骨剑,方叹口气,等照年看向他来,才又道:“如此看来,还是我那故友颜面大。”
照年先是不明所以,待看到屠子苏意有所指看向他收好鱼骨剑的地方,恍然大悟,正色道:“莫要再打趣我,不然我可要恼羞成怒了。”
屠子苏眼中笑意渐浓。
照年轻咳一声,无事发生一般,捧起茶盏:“明日我下山后,有些时日不能回了。今日以茶代酒,祝我早日归山。”
“早日归来。”
两只茶盏轻轻相碰,浅色茶水漾起波纹。
山风起,树深林鹰,涧鸣幽寂,古木虬曲,枝叶遮蔽。
“等我回来给你带酒。”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