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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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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沈御医暗室授生机琼林宴辩理露锋芒
上回说到太子慕泠暗地里将金簪交给杨志青,希望他能听懂话里玄机,将金簪及早送与净慈大师处,搬得救兵。待他回到毓庆宫,将这宋楚成假降、洛府被围、钦点状元、金簪转手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贴身宫女木棉。
木棉又问了太子一些细节,暗自赞叹太子的心思缜密,但也同样对杨志青将金簪带出宫之事不放心,旋而问道:“太子殿下怎么知道来的是杨志青?”慕泠淡淡一笑说:“杨志青卖给王朗的卷子里提到:易木之恩,青云之志。我便猜是他,但是他能否听明白,我确实也是赌一把。”说完,他扭头问木棉,目光如炬:“这金簪到底从哪里来的?”
木棉愣了一下,便道:“这金簪是洛家老夫人传下来的,奴婢以前服侍皇后时见过。至于这代表什么,奴婢真的不知道。皇后娘娘只是匆匆告诉奴婢交给净慈大师。”慕泠见问不出什么,只是心里依然疑惑,为何这贞王妃也曾佩戴着这枚金簪。
用完晚膳,天色已经全黑,月上柳梢,朦胧清冷。慕泠侧倚在美人靠上,却无心欣赏这秋夜的静谧。忽的听得外面曹公公进来通报道:“太子殿下,太医院沈太医在前殿有事求见。”
慕泠心里大奇,这夜里怎会有太医来毓庆宫,若是父皇病情,也应该是宫人前来禀告,或是太医院徐太医总管在白日里通报。这实在是奇怪得紧。
他一面想着,一面去了前殿。只见殿中央立着一个熟悉的青松般身影,玉带束发,挺拔临风,面如朗月皎洁。那人正出神得欣赏着墙上吴道子的画,不出声,令人觉得他便似这画中人物一般。慕泠站在这月光下,见此情此景,心中好似微风拂过平静湖面,微微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原来是他。慕泠心里暗暗想,于是定了一定神,方迈进了前殿。
“太医院沈庭筠,参见太子殿下。”行礼间,那束发的玉带从肩后滑至前领,一声锦帛摩擦,仿似冬夜雪压枝条,静谧地入了观者的心。沈庭筠抬起头,见了慕泠,不由眉头微微一蹙道:“昨日原来是太子殿下。”
慕泠笑道:“原是我唐突,易装去府上叨扰。沈太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沈庭筠见这前殿的宫人宫女都已被慕泠遣了出去,便放心道:“臣前来,是有要事禀告。”
慕泠正色道:“我尚未辅政,若是要事,应与圣上禀报才是。”
沈庭筠微微一笑,若似三月桃花芳菲。他道:“臣禀告的事,正与圣上有关。”
慕泠撷起沈庭筠的手道:“你随我进来。”便掀了吴道子画,入了一隐密小室。待两人入了小室后,慕泠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挽着他的手,脸上飞红一片,连忙松开。倒是沈庭筠未觉察什么,不紧不忙地说道:“殿下可知皇上的病从何而来?”
慕泠道:“徐太医说是偶感风寒,久病成疾。”
沈庭筠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嘲讽的笑意,坚决地摇摇头:“皇上是中毒。”
慕泠大惊失色道:“是谁下的毒?”
沈庭筠从怀里摸出一包药剂,递与慕泠道:“皇上这几年潜心炼丹,已经体弱。太医院一直用汤药中和仙丹的毒性。但是入秋以来,皇上服用的药却突然去掉了那几味药,便这样毒性浸入肝肺。”
“徐太医是受何人指示?圣上知道吗?”慕泠问道。
沈庭筠却未直接回答,只是反问道:“太子殿下信任我吗?”
慕泠一愣,他与沈庭筠虽未相熟,在这个飘摇时刻,信任人需要多大勇气。就在一炷香前,他还怀疑过木棉是宫内皇上的眼线,而这个时候……
“我相信你。”慕泠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
这个男人,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让自己安心……
沈庭筠仿佛也未曾想到慕泠这样迅速得回答,他微微一愕,随即轻轻微笑,令小室中充满温暖。
“太子殿下既然相信为臣,那我便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他继续道,“十三年前,何太医受莲妃之使,意谋毒害洛皇后而被满门抄斩。徐太医彼时是何太医的莫逆之交,之后成为皇上的御医,亦成为皇上的心腹。徐太医毫无结党营私之心,潜心钻研医术。依我看,他不会受其他人的指示下毒,除非……”
“除非什么?”慕泠倒抽一口凉气,尽管心里其实已有答案。
“太子殿下,皇上是以自己性命与江山换你们洛家的灭亡。”沈庭筠淡淡地说,“他密见滇王,借来滇军,秘密接管京都守军、御林军,软禁洛皇后与洛府。接下来,便是废除太子,江山易主。太子殿下再聪慧过人,也是斗不过这蛰伏十三年之久的老龙。”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慕泠又问道。
沈庭筠微微笑了一下,眼里尽是苍凉:“恰如皇上一样,为了复仇。”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
“你不好奇我一个太医,如何知道这么多?”
慕泠语塞,他觉得自己在沈庭筠面前脑袋像卡了壳,转不起来,总是被他的想法引导,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沈庭筠叹了一口气:“我父亲是宁国公世子沈御,贞王是我表哥。”
“那你更不该告诉我了,据我所知,这次贞王可是出了不少力。”慕泠扬了扬眉,挑衅地看着他。
“没错。”沈庭筠迎上他的目光,“太子殿下,你现在已经是四面楚歌了,洛家被控、御林军的兵力根本无法与京都守军抗衡,皇上中毒会怪罪到洛皇后头上。而目前没有哪个亲王与你并肩作战。”
慕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沈庭筠踱了一会步,却转身道:“其实今日,是贞王让我来密见太子殿下的。”
慕泠心头猛烈一跳,惊愕地抬头望着沈庭筠。
“贞王愿辅佐太子殿下登基。”他背过身子,望着小窗外青竹摇曳,疏影重重,“排除异己,抵御外藩。”
“贞王想要什么?”慕泠只觉得心头似万斤重担压着,喘不过气来。
“太子可曾想过,皇后娘娘与骠骑将军都姓洛,而殿下您,却姓高?”沈庭筠抿着嘴唇,定定地望着慕泠,“太子殿下的列祖列宗定江山、驱异族,战功赫赫,而今这光耀血脉之大任便降于太子殿下您身上。即便太子殿下今年冬季继位,尚不足束发年纪,不能亲政,这摄政大臣之位,殿下还需仔细定夺才是。”
“若需摄政王之位,贞王还需多一些诚意才是。”慕泠凌厉眼神顶上沈庭筠那双深邃的黑瞳,尽管直视之时觉着窒息,但心里流淌着的决绝与骄傲让她无所畏惧。
“这个自然。”沈庭筠神态安然,他冷冷笑着的时候,最让慕泠心悸不已,他手上总是有着那么多的筹码,一步又一步将慕泠推到死角去,“太子殿下可曾好奇若是太子被废,皇上将这皇位传与何人?”
慕泠摇摇头。
“滇王手握西南重兵、贞王朝野党群众多,这二人无论是谁,从血缘与实力上都势均力敌。传与谁都将引发势力不均衡,于是圣上深思后,昨夜立了遗诏。”他微笑道,“所谓河蚌相争,渔翁得利。却不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便是贞王今日的拜谒礼。”
沈庭筠从怀里摸出一卷明黄卷轴,置于桌上。
慕泠打开卷轴,跳过前面的官样文章,赫然发现这朱红遗诏之末写着——
帝位传与孝亲王高傲。
慕泠只觉天地旋转,心理最后的防线都在摇摇欲坠。她口干舌燥,端了茶杯却觉手颤心寒。豺狼虎豹一个个窥视着这金樽宝座,自己就似一只小绵羊,在虎口里苦苦挣扎。不防一抬头,竟然觉得眼眶中有泪。她倔强地摇摇头,将嘴角上扬道:“这真是出乎意料啊。”
沈庭筠一愣,见慕泠这番不屈,心里对这少年生出七分敬意。一时间口气也软了下来:“太子殿下,后日琼林宴需得小心。”
一面说完,一面作揖告辞。他轻嘘了一口气,正欲走出小室,目光却停留在小室门口书架上,一金箔口青花细颈药瓶,上面题着两行小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心中一动,便回首向慕泠望去。见一灯如豆,那少年眉目间染上哀伤,为这屋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霜。
一夜无话。眼看便到了第二日,早起来天便有些阴冷,过了午时开始飘起雨来。慕泠呆坐毓庆宫,前后思索着沈庭筠的每一句话,寻找着绝处逢生的机会。早晨他又去西华门口转了转,依然是陌生的守卫,宋统领也不见了踪影。但是毓庆宫的内禁军依然听从他的调度,看来宋统领尚安全。木棉问了他有关沈庭筠的事情,他却下意识地对木棉撒了谎,没有将沈庭筠的话告诉她。雨声叩着窗棂,一声声,似是故人来。木棉见慕泠心神不定,总是往门口张望,猜晓他是盼望着净慈大师能带着希望过来。其实净慈大师能做的,也许只是找到能让慕泠依靠的人。
小心琼林宴。慕泠想着沈庭筠的话。琼林宴是殿试发榜后,皇上宴请进士、明经新科三甲的地方。过往几年,都是洛皇后垂帘宴请,而今年圣上病危,改由太子慕泠前去。这也是太子走向辅政的必经之路。或者说,太子是必会出现在那里,是控制住慕泠最好的时机。不去?慕泠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找个理由不去参加琼林宴?然而无非是另一个时机被控制,他心里烦躁,起身推开小隔窗,听雨漏沉沉,叶动沙沙。既来之,则安之,一切皆有转机。
琼林宴当日,待梳洗更衣之后,礼部侍郎张则坤便与慕泠禀呈了整个琼林宴流程,按照古例,琼林宴上须得皇上定韵选题,进士三甲赋诗之。但是由于今年明经科三甲也会参加,慕泠则建议以辩理形式,与诸多学子相谈。
月色初绽,举办琼林宴的临月台上已是丝竹皆备,三甲的学子正垂手期待着太子慕泠的到来。忽而丝竹并响,见众人簇拥着一约莫束发年纪的轩昂少年进来,着玄表朱里九旒冕冠,前后各九缕五彩玉珠。着九章皂色衮衣,肩绣龙腾,素白玉带刺麒麟纹路系于腰间,眉眼中写意倜傥,举止若行云流水。六人中只有杨志青知道这便是大周太子殿下高慕泠,其余人都因慕泠的年少与绝美容颜面露惊愕。
慕泠稍稍余光一扫,便见着为首的便是进士科状元董之鹤,果然是那日茶楼里的董公子。他神情倨傲,既不像他人那般惊愕万分,甚至在礼部尚书于沣介绍到他的时候,只是头微微一点。慕泠早前便知道他是吏部尚书董则元的儿子,董则元与贞王交往过密,想必他也是如此。
两厢见过以后,慕泠入了主座,礼部于沣、张则坤入了主陪,而六名学子依进士三甲、明经三甲位次入座。榜眼陆霄方二十三岁,乃江南苏州人氏,其祖父陆白乃前朝江南巡抚,陆家在江南素有倜傥风流之名,这陆霄也眉眼中透着不羁,入座后便开怀畅饮。因王朗取消功名,因而提了原来的第四名贺明山为探花。慕泠注意到这个贺明山已经三十出头,样貌平凡,沉默不语,与董、陆二人的年少意气对比强烈。张则坤曾说过这探花已经考了三次进士,这次才入了榜。慕泠总是相信风流文章天生才,应该是一考必中,怎可能考上三次,因而心里有些怠慢他。
明经科的座次都在较远的地方,他们自知低人一等,也不敢多说什么,面色上自然比不得进士们那样风光得意。慕泠见了杨志青,微微颔首。
慕泠一边与诸学子把酒言欢,一边看了看周围,除了礼部的人外,便是毓庆宫带来的内禁侍卫,看似风平浪静。丝竹声声,歌舞升平,几巡酒后,于沣敬酒道:“时则蟾宫佳时,不若诸位主客尽欢,辩一辩这御题,以供汗青效尤。”
说着,便击掌三下,在慕泠身后临月台高阁上的明黄卷轴线一松,便见卷轴底落下打开,一笔瘦金柳书的“变”字,立于卷轴中央。于沣是明德书法大家,一看便是于沣的好手笔。慕泠喝了一声好道:“这便是今日的辩题。”
殊不知这一题引发锋芒毕露,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