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九十九回 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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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弘范站在船头，看着不远处浓烟滚滚的宋军船阵，听着宋军时不时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海风迎面吹来，扯起他的斗篷，像大旗一样张开。海雾虽然还未散去，但甲板上他挺拔的身影，就像一面旗帜一座灯塔，为所有元军照亮前程。宋军已败，败得惨不可言。张世杰在苏刘义的掩护下乘小船突围逃走，随身只带了十几个护卫。只要元军乘胜追击，一定能将厓山行朝一网打尽。南宋从此彻底消亡，忽必烈便可高枕无忧了。
此次随张弘范伐宋的大多都是汉人，但他们对南宋并无一点情义。如今看着宋室的大船沉没，他们丝毫不会感到心痛，相反的，他们在此次战役中建立了功勋，回到大都之后都会受到封赏。一想到未来前途似锦，他们便忍不住兴奋起来，拼杀的喊声也越发响亮起来。
方曜轩站在张弘范身后，几乎被他那翻飞的红色斗篷所遮挡。但他依然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一种悲哀。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以前并没有很深的体会。可是如今，张世杰的数十万水军在他眼前顷刻间全军覆没，他突然从心底感到一种悲戚。方曜轩看不到自己这位舅舅的表情，但从他愈发挺拔的身姿和对战场的指挥来看，这场杀戮让他感到了兴奋。红色的斗篷妖艳如血，方曜轩突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当慕容子尧跟着接驾的船来到王舟跟前，陆秀夫已经独自在船头的甲板上站了好几个时辰。看着慕容子尧带着一班侍卫上了甲板，陆秀夫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祥。
慕容子尧来到陆秀夫跟前，拜礼后禀报了张世杰那边的战况。陆秀夫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慕容子尧将自己的预感一一验证，心里却痛苦至极。
慕容子尧最终转述了张世杰的计划，请陆秀夫带着帝昺登上战船，突围与张世杰会合，以图后计。可是，待慕容子尧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地解释了两遍，陆秀夫还是没有一点行动。慕容子尧看着他脸上庄肃的神气，眼里一片死气沉沉，心里渐渐生出不祥的感觉来。
又半晌，陆秀夫终于做出了回应。他看着慕容子尧，眼里似乎带着些考量。然后，他摇了摇头。慕容子尧愣住了，他不明白陆秀夫摇头是什么意思。
陆秀夫向张世杰的船阵所在的方位眺望了一眼。海雾未散，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到了异常的黑烟和大雾中隐隐闪烁的火光。陆秀夫叹息了一声，却已然听不出绝望和悲痛。慕容子尧一时感到手足无措，身后随行而来的护卫也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陆秀夫下令。
陆秀夫对慕容子尧道：“子尧，你去把夫人和公子请过来。”
慕容子尧松了口气，估计陆秀夫是打算带着家人随小皇帝一起突围，便急急忙忙奔向后舱。他刚离开，陆秀夫只瞥了一眼那一队待命的护卫，便转身走进了帝昺的船舱。
当慕容子尧将陆夫人和公子请到甲板上的时候，陆秀夫也拉着小皇帝的手走了出来。此时，陆秀夫身着朝服，腰间佩一柄宝剑。帝昺也是身着黄色衮服。陆夫人见此情形，便知宋军情势不利，恐怕是要逃了。她有些紧张，遂拉紧了儿子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的脸色，等候他发话。
陆秀夫来到夫人跟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他才十岁，比小皇帝大不了多少，此时正瞪大了眼睛惴惴不安地看着父亲。陆秀夫哀叹一声，抬头看看夫人。他们夫妻二十载，不论是穷困潦倒还是飞黄腾达，她总是尽心服侍，对他不离不弃。即使他要娶蔡荔娘为如夫人，她也没有半句微词。有这样贤惠的妻子，他感到无比的幸运。可是如今，连国都不存在了，又何谈保全小家？
陆夫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犹豫了一下，开口想要问个明白：“老爷……”
“夫人！”陆秀夫没有等她讲话说完，便先开了口，“宋军败了，从此，国破家亡，世间再无我们的容身之所。为夫将以身殉国，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们母子，所以……”
“所以……所以老爷要带我们一起走？”陆夫人眼中又惊又疑，待看到陆秀夫闭上眼点了点头，她整颗心立刻为悲伤和绝望所淹没。自古妻以夫为纲，既然他要她死，她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他们的孩子才十岁，就要为大宋殉葬？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要成为他父母人生的陪葬品？陆夫人心有不甘，拉着儿子的手更加用力。她犹豫着看向陆秀夫，迟疑道：“老爷，你难道忍心让我们的孩儿也一起去？他才十岁！”
陆秀夫心中何尝不痛，但他仍旧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去看儿子那双惊恐的眼睛：“就算我不带他走，元军能放过他？我们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我绝不容许你们收到元军的侮辱！”
慕容子尧和其他的护卫都被这一幕惊呆在原地，不明白陆秀夫到底用意何在。慕容子尧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上前相劝。可是，他只是陆秀夫身边的侍卫，又有何立场去管他们的家事？于是，他只能迟疑着沉默了。
“可是……”陆夫人话未说完，突然见陆秀夫已一把将剑拔了出来。陆夫人大吃一惊，将儿子抱在怀里护住，用自己的背迎向陆秀夫的剑。陆小公子一见父亲这仗势，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旁的慕容子尧等人见了，皆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拦阻。
陆秀夫喝退旁人，用剑指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痛心疾首道：“你们是我的妻儿，我的至亲，若非情势逼人，我又怎忍心逼你们去死？可是，我陆秀夫一生精忠报国，绝不容许死后妻儿受仇人侮辱，更不允许你们屈服投降毁我清名。今日，我誓将以死报国。你们就当成全我，走吧！不要逼我亲自动手！”
陆夫人听丈夫这一番说辞，恐怕今日是在劫难逃，顷刻间已泪流满面。她见陆秀夫神色悲愤，心中何忍拂逆？只是……她扭头看看儿子，十岁的小儿在她怀中颤抖着哭个不停。陆夫人又回头看看丈夫，只见他一脸决绝。既然前无去路，她们母子死在一起，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就算永沉海底，她还可以陪伴丈夫和儿子。或许来生，他们还能成为一家人。
陆夫人闭上眼睛，待脸上泪痕被风吹干，她最后回望陆秀夫一眼，含泪而笑：“老爷……既然老爷舍得，为妻的怎能违背夫君的意愿？”她说着凄然一笑，轻轻安抚怀中小儿，声音却已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她道：“孩儿，别怕，爹娘都会陪着你。别怨你父亲，只恨国破家亡，我们身不由己。若有来世，娘一定会用一生补偿你！好孩儿……”
陆夫人抱着陆小公子往船舷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柔声安抚。陆小公子却越哭越大声，眼看着离海面越来越近，索性在母亲怀中用力地扭动起来，一面还高昂着头挥舞着双手向陆秀夫求救。陆秀夫站在原地，手中剑没有放下，听着儿子一声声喊爹，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起来。一旁众人见此情形，心中无不怆然。然而，无人敢上前拦阻，所有人都只能沉默，对此无能为力。
一片沉默中，就只听到陆小公子的哭喊声。突然扑通一声，落水声终止了哭喊的声音，虽是意料之中，但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慕容子尧难以置信地看向陆秀夫，心中突然明白了陆秀夫的打算。他有些为难，但却不能违抗陆秀夫的命令。
陆秀夫闭上眼睛，在心中为妻儿默哀片刻，然后拉着小皇帝往船舷边走去。众护卫一看，慌忙列队拦在陆秀夫跟前。陆秀夫微微一愣，刚要出声，却见这一班护卫都跪了下来。慕容子尧见状，知道他们是要劝阻。但他深谙陆秀夫的性子，就算这班护卫全部以死劝谏，陆秀夫也不会改变主意。张世杰全军覆没，大宋灭亡已无可挽回。陆秀夫已然绝望，对旁人也不再信任。慕容子尧一时进退两难，不知道是该一同跪下求陆秀夫回心转意还是该劝那些护卫另想他法。想了想，他突然意识到邱士瑜不在跟前，便急忙往王舟旁大臣乘坐的船上去寻。
陆秀夫不管慕容子尧的动向，只冷笑一声，对那些护卫道：“你们当真是张大人派来的吗？还是你们收了元军的好处，要活捉圣上？”
护卫们一听，慌忙解释。但无论他们如何赌咒发誓，陆秀夫说什么也不愿相信，坚持他们必是被张弘范收买了要活捉自己和帝昺。陆秀夫不是不想帝昺活下去，可是念及临安投降时恭帝所受的侮辱，便立刻打消了逃走的念头。大宋再无复国的希望，他唯恐这班护卫中途变节将自己和小皇帝出卖给元军。恭帝尚且受到那般侮辱，元朝从来没有承认过行朝的正统性，帝昺若是投降，其未来的日子可想而知。陆秀夫想起当日自己为了聚拢人心图谋复国，将帝昺扶上皇位，如今自然也该为他的未来负责，绝不能让他受到元军的侮辱。
陆秀夫见那些护卫神色犹疑，但始终不曾退让，便蹲下身来，双眼直视小皇帝的眼睛。方才见到自己逼迫妻儿跳海殉国的一幕，小皇帝应该已经有所明白。陆秀夫突然感到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小皇帝。毕竟，他是个孩子，孩子又怎么懂家国大义？万一他嚷嚷着说不愿殉国，自己却强行背负他跳海，岂不是落了个弑君的罪名？
小皇帝虽然只有八岁，反应和陆小公子却是天壤之别。他静静地站在陆秀夫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也要经历这一切，就算今日侥幸活下来，难保将来不会受到元军的侮辱。他常听母后哭诉元军对恭帝等人的虐待，也听陆秀夫邱士瑜讲过元军是如何残忍地杀害宋人的。此刻，相比于脑海中凶残的元军，这茫茫的海雾和脚下幽邃的深蓝反倒显得温柔多了。小皇帝见陆秀夫在自己跟前蹲下来，便知道他有话要说。
陆秀夫深呼吸了一口气，对帝昺道：“陛下，如今张大人已全军覆没，派人要接我们逃走。但微臣恐被奸人陷害，不敢带陛下离去。国事至今一败涂地，陛下当为国死，万勿重蹈德佑皇帝的覆辙。德佑皇帝远在大都受辱不堪，陛下不可再受他人凌辱。所以微臣斗胆，愿随陛下殉国。”
陆秀夫一番话说完，年幼的皇帝用力咬紧了嘴唇。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好的，但是陆秀夫的主张一定不会有错的。自他从临安逃到福建，再到广南，再到厓山，陆秀夫的主张从来都是为了复兴大宋，没有半点为一己私利。帝昺对陆秀夫满怀崇敬，相信他的安排一定对的。所以，他尽管心里也有不安和害怕，却还是勇敢地点了点头，对陆秀夫道：“朕……准了！”
陆秀夫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年仅八岁的少年天子，心中顿时热血澎湃。他跪下向帝昺叩拜：“谢陛下成全，微臣愿生生世世为陛下效力，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帝昺见陆秀夫行如此大礼，对自己的感激溢于言表，一时有些无措。他轻轻浅浅地笑了起来，心中却泛起淡淡的哀伤。第一次，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惆怅无力的感觉。眼前海天茫茫，他才八岁，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他的心境，一时沧桑起来。
陆秀夫站起后背对着帝昺蹲下，对他刚刚发誓要永远效忠的主子道：“陛下，下面的路不好走，容微臣背您。”
帝昺点了点头，趴到陆秀夫背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好像是一个父亲背着一个儿子，心里顿生宁静祥和。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第九十九回 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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