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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地头相遇 ...

  •   听着院子里头祖孙二人吃着饭,二翠在炕头躺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彻底没了动静,这才坐起身来。
      哭过的眼泪早干了,就腮蛋子上还觉得紧巴巴的。她有点看不起自己,明明想好了要心硬,不去管旁人说三道四,怎么这泪珠子说淌就淌下来了?自从上回的亲事儿让他爹搅黄了,他娘经常拉着她的手跟她絮叨。
      “我的好儿,我们怎么摊上这个命呢,怎么办呢,只能认命啊!”这话像是对二翠说的,也像是对她娘自己说的。
      想到这里二翠咬咬牙,找不着婆家就找不着婆家,大不了这辈子她二翠就当老姑娘伺候她娘了!
      下炕穿上了布鞋出了门,二翠也没往北屋那边瞧,快步朝着院门口走去,路过石板桌顿了顿。上面的咸菜碗空了,周围一地的地瓜皮、鸡蛋皮。到底也没伸手,还是走出了院门去,回手“咣当”一声关了门。
      这个铜元村本来就不大,不到一百户人家,二翠在正午的日头下没一会儿工夫就看到了自家的地头。嘴上说着让三顺过来,但是她心里可知道三顺的性子,八头牛也拉不来干活的材料!
      天越来越热了,很快家里要撒种子种玉米棒子了。可家里边除了三顺就是她跟她娘了,她要是也尥蹶子不干,就剩她娘一个人黑天白夜的干活。二翠记着小时候还没有三顺,她跟着爹娘睡在北屋下房里。白天忙着地里的活计没工夫,到了晚上才有空点上油灯,冲着昏黄的灯光眯缝着眼仔细的把细细的线穿到针眼里,把她姐姐大兰的烂衣服补一补,往里掐一段缝起来。
      这样改小之后再给她穿,等她长大了掐起来的那一块放开,又是合适的衣裳了。
      就是这点时间她娘也要紧赶慢赶,不然惹得醉了酒的爹睡不着,发了酒疯一巴掌把油灯拍出去老远,睡着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娘的大晚上瞎忙活…别个咋睡觉…咋不去死……”
      每每这个时候,她娘也不吵也不闹,都摸着黑默默地回到床上,抱着二翠睡觉。但是怀里的小二翠脸上点点冰凉,她知道那是她娘在哭哩。
      那时候屋里头黑洞洞的,小二翠觉着这日子也是黑洞洞的。
      脑后的大粗辫子垂到了脸前,二翠的脸上很快就见了汗,但是此时此刻的她正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事儿,弯着腰手里一刻不停的拔着草,没空管脸前的大辫子和汗珠子。
      赵大勇手里牵着牛隔大远就认出了那条大长辫子和弯腰拔草的圆腰臀,那是王家的二丫头,她家里除了她娘她是最勤快的。此时此刻正是晌午时分,没几家人会在这时候上地干活,但是在她家地里就不稀奇,基本上干活的都是女人的身影。
      他最爱看的就是二翠干活,觉着脸上没看多胖身上还怪圆的,看着就有劲头。可是二翠平日里轻易不爱出门,不像那些娘们婶们茶余饭后在村里串门。她除了帮她娘上地里干活,剩下的时候就关家小院里,他轻易见不上的。
      这会儿眼里瞅着脚下不知不觉的就走慢了,从一开始他牵牛走最后成了牛拱着他往前行。
      二翠这时候再走神也不可能不注意到小道上站着的两个大黑影,她眯着眼直起身,用外褂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才瞪大眼看清了对面的人。
      说实话二翠并不是很喜欢赵大勇,别看他养个牛农忙时候人人都找他,可她心理格外不喜他。也不是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可这人本看着就高壮,还总是瞪着粗眉毛一副直愣愣看人的模样,一看就不像啥好人,看得人心里怪害怕的。
      平日里路上走道碰见一撇头就过去了,这会儿地里就两个人,这么杵着也怪害臊的,二翠手里的杂草一扔,强忍着心里不自在冲那边叫了声:“大勇哥,你放牛呢。”
      “哎!哎!”这边赵大勇也是忙不迭的答应着:“你……你……”他急着心里喊你干活呢,你累不累啊,我替你干啊!
      这边“你”了半天,眼瞅着二翠红着脸干着活,人也越走越远了。
      这边赵大勇心里惋惜的不行,忍不住“嗨呀”一声。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这边上也没啥人,说上句话多好呢。
      身旁的黄牛嘴里嚼着草,“噗嗤”一声喘了口长气。
      赵大勇听了就来气,冲着牛嘟囔:“你笑啥,你咋不知道上她脸前儿吃草去!”
      “一点不知道替我想,就知道拱拱拱吃吃吃。”
      “噗嗤。”
      “你还笑,这回全怨你知道不!”嘴上说着话,他还是回头瞅了几眼,可惜惹走远了,脸也看不清楚了。
      汉子抬手蹭了蹭鼻子上的痒痒,甩着手里的牵绳,一边走一边嘴里哼哼:“……又是忙来又欢喜,粮满屯柴样样有,就少个媳妇在眼前……”
      要说起这赵大勇,也是命苦之人。打小村里都知道是个机灵孩子,尤其是他爹养牛是一把好手,当年他爹手下养着不下五头牛,平日里样的膘肥体壮,到了农忙家家户户来拿钱租牛下地耕种,光这五头牛一个农忙就把一家子的吃用都挣出来了。
      手里有了钱人也眼界高了,村里络绎不绝的说亲人一个也没瞧上,不管家里边的爷爷奶奶说破了天,他当爹的死梗着头就是不松口。后来是别人传到了二老的耳朵根上,才知道这小子是赶牛进城送人的时候遇上个姑娘。看来儿子不说亲,八九不离十也是因为这个姑娘了。
      一家人围着他爹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啥,连姑娘姓甚名谁也不清楚,就知道在栗子胡同的破院子独门独户的住着。
      二老为了小儿子的亲事找了个说媒的坐着牛车晃晃悠悠的到了县城,见了姑娘发现倒是个好脾气的,就是家里只有她一个。说媒的说了来意,倒是对门一个自称她小婶儿的给应承下来了,条件有一个就是要聘礼五两银子。
      赵大勇听他爷爷说当时气得掉头就走了,自古以来庄户人家里哪儿有五两银子的聘礼。赵大勇他爹跟在后面默不作声,为啥呢?他知道家里还真有五两银子。这是下一年准备买新牛苗苗的钱。
      可这事儿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家里除了他还有个大哥和三弟,大哥成亲时候家里还没开始挣钱呢,家里拢共也没几个钱,聘礼也就是一百零一个铜钱、六斤鸡蛋,还有个百里挑一、六六大顺的彩头。
      大勇他爹默不作声的到了家,进门就回屋头没了动静。一家子寻思,这下他死了这条心了,没成想到了第二天一早家里就找不见人了,牛棚里还少了一头青牛。
      莫不是想不开私奔去了?
      吓得二老喊上老大老三,套上牛车准备进城的时候,人回来了,一进门就跪下了。
      大勇他爹一头汗的跑回来的,手里捧着块红布,里面装着一把碎银子。十两银子,卖牛的钱。
      爷爷当时就抽出了车上的牛皮鞭子,抽的他爹满地打滚,一家子鬼哭狼嚎,热闹非凡。
      后来他爹脸上带着皮鞭子抽出来的血印子,一脸喜气洋洋的把他娘娶进了门。
      这是个多好的故事啊,赵大勇每回都想要是日子能这么顺顺当当的一直过下去得多好呢,他还有爹,还有娘,还有家。
      可到底日子是不会如人所愿的,他娘怀上他没多久,村里就开始传上了流言,说他娘在外面做的是皮肉生意,是个脏女子。他大伯大娘这会儿开始吵着要分家,说这家里是没法过了,嘴上没有明指,眼上却是带着钩子的,钩的他爹的肺叶子疼。
      原本恩爱的小两口中间有了隔阂,他爹开始早出晚归,他娘挺着孕肚的脸上也总带着伤。他爷他奶总当做不知,要说老两口心里对二媳妇没怨气赵大勇都不信。
      直到有一天他爹回来的特别晚,家里人都熄了灯,没一会儿工夫西屋里边又传出了吵闹声,他奶披上袄走到西屋窗边,原本想喊一声:快消停吧明早还要干活呢。就听里屋“啪”的一声巴掌响。一个女子声音歇斯底里的喊:“你打!你这就把我跟孩子都打死!”
      “我就是卖过肉!我就是那暗娼!你赵栓柱娶了我你寻思吃亏了?我呸!当初是你哭着喊着求我嫁给你的,是你自己瞎了眼!要不我能看得上你这个泥腿子?我……”
      女子话还没说完,他奶一个踉跄进了屋门,哭号着:“老二家的,你快住口吧!”话一挑明,赵家这是掉进地狱去了。
      那时候家里肯定是很难过的,街坊邻居的吐沫星子和手指头伤的一家人抬不起头来。小小的大勇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没见过自己的爹和娘,按理说这些陈年事儿,也不是一个小孩该知道的。
      可是他偏偏全都知道,因为趁着爷爷奶奶一不注意,他大娘就瞪着眼掐他的屁股蛋子,掐他大腿根。嘴里“小祸根”、“小脏种”的骂着。小小的孩子不明就里,哭的涕泪俱下,还当是大娘不稀罕自己。在心里也曾偷偷心疼大娘生的大哥和大姐,说不定也是当着爷爷奶奶笑盈盈,背着人也挨打吧。
      那时候他爷爷奶奶还总奇怪呢,满地跑的小子了,怎么这青屁股还没褪呢。殊不知孩子的屁股青青紫紫都是狠心人作践出来的,现在的赵大勇想起来,都觉得当时的自己那么想是很可笑的。
      他总问:“我娘呢?我爹呢?”他奶一开始装没听见的,后来孩子问急眼了才说:“死了,都死了。”小孩不懂啥叫难产死,啥叫上吊死,甚至不懂啥叫死。就是每次看见大娘偷着塞给大哥大姐煮鸡蛋的时候,馋的吃指头,忍不住再去一遍一遍的问:“我娘呢?我爹呢?”
      后来他大了,大哥大姐都大了,终于还是分家了。爷爷奶奶身体早就垮了,跟着大伯大娘走了,三叔也成亲了。毕竟是爷爷奶奶看大的,看他一人可怜,把自己压箱底的棺材本都掏出来了,说钱都给老大家的,求老大家的能让他住着这个老宅子,别把这个可怜的孙子轰出家门去。
      大伯大娘收了钱自是答应着,其实二人本来也是盖好了新瓦房了,这老院子早已破旧不堪不屑伸手了。但人站在高地方也当自己吃亏呢,还提出了条件,以后没啥要紧事儿轻易不能上门去。
      当他赵大勇爱上门去看他家人的脸色呢?不让去顶好,一个人住更自在!15岁的半大小伙子搬着自己的铺盖卷,从西屋住进了搬的空空荡荡的正北屋,自己做了自己的当家人。
      自己住着倒是自在,想吃啥吃啥,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小了还不觉着,长大了这样的后生又有谁愿意给他说亲事呢。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孩子自己一个人扒拉饭吃到现在,养活的自己人高马大的十分不容易。但是这样的家庭是个好人家都不愿凑前说亲,就这么拖拖拉拉的一直到了二十郎当岁。
      好在爷爷小时候教过他养牛的行当活儿,那一年冬天他独个一人锁上大门就能出去挣钱,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什么活挣钱干什么,多脏多累不嫌弃,挣了钱就买上了一头牛苗苗。老院子里的老旧牛棚又翻新了,重新垫上了新鲜的干茅草。有地,有牛,日子再苦又咋样,他又不怕苦,还有比他心里更苦的么。那苦婆婆丁够苦了吧,到了他嘴里,嚼着喝稀饭他觉着格外香甜。
      也该着他运气好,照着爷爷教的把牛苗苗养的仔仔细细,头一年顺顺利利没出什么大毛病。虽然只长到了三百多斤,但是一回生二回熟,他有信心一定能养得跟爷爷一样好,也不枉费这一年他几乎都在牛棚里吃住的苦心。
      不知道啥时候开始,他眼里就有了二翠的影子。他觉着那条屁股后边的大辫子走路的时候甩起来都比别人好看,可他不敢说,他知道自己在村里多少斤两,他要是上门去提亲,肯定让人一口退回来,那时候估计连那句“大勇哥”也听不见了吧。
      他知道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可他啥也干不了,啥也不能干。到了她脸前头跟块傻木头似的不会说话了,这样的自己谁又相的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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