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宴里春深

2、第 2 章

　　纪归是当朝太子授师，因为身体原因，圣上特授恩典，住于宫外，每隔一日进宫为太子讲授经书即可。

　　说是太师，被人尊崇敬仰，可他并不奢靡，连仅有的住处也只是中规中矩的宅子。

　　小乞丐被纪归带下马车。
　　她的鞋子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几乎光脚踩在地上，脚底磨出了血，脏兮兮的，踩在纪府的门前，地面都染上血迹。

　　阿随回来一路上都皱着脸，看见小乞丐这样，更是不悦：“跟上先生，杵在那里做什么？”

　　小乞丐凶狠地看了他一眼，往纪归身边靠近了些。

　　纪归低声安抚：“不用害怕，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小乞丐不说话，站在他身后。

　　纪府不大，但很雅致很干净，像一座突兀出现在京城这样繁华之地的青山，简单几笔勾勒而成，仿佛真实的水墨画。

　　门口，管家嬷嬷迎出来，看见纪先生身边的小乞丐，惊愕许久，还是让两个丫鬟把小乞丐单独带了进去。

　　纪归胸口不适，低咳两声，走回堂里坐下。

　　管家嬷嬷困惑地说：“纪先生为何要带一个……”看了眼屋里，还是没说下去，“这对您不利。”

　　纪归垂眼喝了口茶，压下胸口不适。
　　他说：“哪里不利。”

　　管家嬷嬷劝说：“您如今在宫里给太子殿下授课，圣上敬重的是您磊落，身家清白，您哪能留这样的话柄在身边？”

　　还有一句话，嬷嬷没说出来。
　　说难听些，这是污点。
　　哪有朝廷里身居要职的人，带小乞儿回家的？

　　“我既磊落，不怕这些。”纪归摇头。

　　管事嬷嬷仍旧摇头：“纪先生，说句真心话，老婆子是看着您长大的，您不能为了一个不明来路的乞儿……”

　　“您累了，下去休息吧，事情交给阿随做。”纪归温声说。
　　他声音温和，却执拗。

　　管事嬷嬷叹了口气，只好退下，走两步又折返回来，“纪先生，我前段时间拨来的那两个丫鬟，原本是留着伺候您的，您说不用，如今……便留下她们吧，留着照顾那小乞儿也好。”

　　纪归点点头，没说什么。

　　管事嬷嬷这才离开。

　　没过多久，丫鬟小宜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求救似的，“纪先生，先生，那小乞丐……我们实在没办法靠近……”

　　纪归点头：“无妨，我去。”

　　他扶着椅子扶手起身，慢慢出了大堂，绕过小院回到卧房。

　　卧房的门大开着，另一个丫鬟小俞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面露惊恐，小乞丐赤脚站在浴桶前面，浴桶周围都是溅出的水花。

　　阿随跟在纪归身后，一看火直窜，就要进去抓人：“这小破乞丐，给脸不要脸么！”

　　纪归伸手挡住他，“还有别的事情要你处理，你下去吧。”

　　“先生？！”阿随不敢置信。

　　不待阿随说话，纪归已迈步进了卧房。

　　小乞丐看见纪归，眼前一亮，朝他飞快跑了两步，却又停下，犹疑地看着他。

　　丫鬟小俞站在旁边，快哭了：“纪先生，她就是个疯子！我们要帮她洗澡，她居然咬人！”

　　纪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是我疏忽了，你们出去吧。”

　　两个丫鬟犹豫半晌，终于离开卧房。

　　纪归望着她，弯起一个笑说：“怎么了？”

　　小乞丐自下而上看着他，眼珠子黑静，一声不吭。
　　纪归继续说：“你是不想让她们碰你，才咬她们，是不是？”

　　小乞丐迟疑一会，点了下头。

　　“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你自己洗，可以吗？洗完就可以吃饭了。”纪归轻声说。

　　小乞丐被他话里的那句“洗完就可以吃饭”触动了。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身上很脏，低头看了看自己，和脚下被自己踩脏的地面，又看看白衣纤尘不染的纪归，往后退一步，缩了缩脚趾头。

　　纪归看出她的窘迫，视线不再落在她的身上，温声说：“你洗吧，我不打扰你。”

　　他转身离开。
　　身后却有脚步声快速地嗒嗒嗒跑过来，紧接着，纪归的衣裳被牢牢抓住了。

　　那双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纪归一愣，回头。
　　小乞丐看着他，不停摇头。
　　不要走。

　　纪归无奈，“可是，我不能留下。”

　　小乞丐的眼圈泛起一点红，手里更用力地抓紧了他的衣摆。

　　纪归低下头，叹息一声，片刻后，安抚地说：“好，我不走，我就在门外，好不好？”

　　小乞丐迟疑很久，点点头，松了手。

　　纪归转身走出房门。

　　小乞丐看见他的身影投在花窗门纸上。很好看的侧脸，让她联想到他看向她时清润温和的眼，像被熨暖的云朵，松散又温柔。

　　过了很久，房门被打开了。

　　开门的人似乎很犹豫，打开一点，又停住，然后再打开一点。

　　纪归背对着房门站在院子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院子里有风徐徐吹来，他若有所觉，转身看去。

　　门边站着一道身影。

　　脏兮兮的小乞丐，变成了身子骨纤细的少女。
　　她有最干净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秀气的唇，她的眼睛被雾气蒸腾得湿润润的，如同被打磨的黑曜石，五官精致，模样很漂亮。

　　她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因为没有修剪，头发层次不齐。

　　纪归笑笑，“好看。”
　　很快，他伸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她立即跑向他，跑到他的面前。纪归取来干净的毛巾，把她的头发擦干。

　　从始至终，她的眼睛都盯着他，即便他站在她身后，她也时不时扭头看他，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个洞。

　　来到京城之后，没人会这样打量他，也没人这么肆无忌惮地直视他，但纪归不在意这些。
　　他低声问：“怎么了？”

　　她低下眼睫毛，不说话。
　　没过多久，捂住肚子，“饿……”

　　纪归笑了，“走，我们吃饭。”

　　她跟着他来到膳厅，四方的八仙桌上，管事嬷嬷已经让人把饭菜准备好。

　　看见纪归身后的身影，守在旁边的两个丫鬟脸上神情都变得不悦，时不时投来一眼，像是在打量。

　　她饿坏了，看见桌上的东西，立即跑过去，伸手就抓起一只鸡腿就塞进嘴里。

　　小宜瞠目结舌，想去拦她，“哎，你怎么这样！先生还没坐下……”

　　她被小俞吓了一跳，抓住手里的鸡腿退后一步，全身紧绷，警惕地看着她。

　　纪归摇头，“无妨。”
　　他走过来，在桌边坐下，静静地看她吃。

　　她应该是饿得厉害，狼吞虎咽，一只鸡腿没一会儿就被吃得只剩下骨头，唇边沾满了油渍，也毫无察觉。

　　手里的鸡腿骨头没有肉了，她咽了下口水，一手抓着骨头，一手在身上抹了抹。手擦干净了。

　　到这里，她终于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茫然看向了纪归。

　　他正看着她吃东西，眉眼柔和。

　　她低头看了自己身上，原本干干净净的衣服又沾上了油渍。
　　她咬唇，不好意思地把鸡腿骨头放到桌上，自下而上地看了他一眼，像稚嫩的，做错事情的小兽。

　　心里似乎涌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那种情绪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生出愧疚——她又变得脏兮兮的了。明明她才洗过澡。

　　纪归看出了她的踯躅，温和笑着：“到我这边来，我替你把手擦干净。”

　　她立即走到他身边，乖乖伸出两只手。

　　小俞急忙说：“先生，我来就好了。”

　　她见小俞要过来，吓一跳，把手背到身后，急急退后一步，再次变成浑身带刺的刺猬，满是防备。

　　纪归笑笑，“不用，阿随，你带她们下去吧。”
　　院子门口的阿随走进来，皱眉看了她一眼，还是把其他人都领下去了。

　　湿润柔软的毛巾擦拭过手心，指尖的油渍被擦得干干净净。他的动作很温柔，很专注，她开始困惑，心里有疑惑慢慢升起来。

　　他为什么这么温柔？
　　明明她把他吃的东西吃掉了，还把他的房间踩得脏兮兮的，可是他还替她擦头发，替她擦油腻的手。

　　“好了，擦干净了。”纪归说，“我教你用筷子吃饭，好不好？”

　　她用力点头。

　　下一刻，她的手被他轻轻握住，带成握筷子的手型。他耐心地教她怎么拿筷子，怎么用筷子夹东西，可是，她的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往他的脸上移，一看就是好久。

　　“现在试试能不能夹得起来。”纪归松开她的手，看见她看自己出了神，笑说，“看什么？”

　　“好、看。”
　　少女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磕磕绊绊，又十分坚定。

　　纪归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却又被她灼灼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移开视线，片刻后，低声说：“你用筷子让我看看。”

　　于是，她转回头，把注意力都放到手上。
　　可是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夹起食物，掉在桌上。

　　在尝试了一盏茶时间后，她的心里被懊恼占据，她不想再努力，把筷子丢掉了。她太笨，学不会，不吃了。

　　纪归唇边的笑加深了些。
　　“没关系，我带你。”

　　他把她的手握起来，带她尝试。

　　他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教她。到最后，她看着自己的手，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像一个得到了新鲜玩意的孩童，惊喜又喜爱。

　　纪归额边却渗出了汗。
　　他移开视线。

　　她沉浸在欣喜中，并未第一时间察觉，等到她发觉不对，看过去时，他的脸色有些不好。

　　她吓了一跳，丢下筷子，急忙去摸他的脸：“怎么，了……”

　　纪归笑笑，“没事，有点热。”

　　热吗？
　　她狐疑地皱眉，四处看了看，跑去把窗子打开。凉风吹进来，他额上的汗似乎散了一些。

　　“吃，饭。”
　　她把凳子搬到旁边一些，坐到他身边，然后给他夹菜。她虽然学会用筷子，可是动作很笨拙，试了好几次，才把菜夹到他碗里。

　　纪归的目光柔和许多，看着她，没有说话。

　　“吃。”她希冀地看着他。
　　纪归点头，依言夹了一筷子，吃掉了。

　　她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儿，这才开始努力地埋头吃饭。

　　晚饭很快就吃完了，纪归却没怎么动筷子。
　　见她摸着肚子，打了个小小的嗝，他眼里漾起柔和的笑，“吃完饭可以在院子里散步，我还有事情要做，等我处理完事情，再来看你。”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舍不得他走，但还是点头。

　　她被阿随带出了膳厅，安置在一个小院子。

　　平生第一次，不用孤身一人寻找落脚的地方，有人在身边，不会驱赶她，她可以留在这里。
　　她抱着膝盖，乖乖坐在池塘边，等纪归来。

　　清亮的月光洒在水面上，她被吸引注意，趴下身子，去摸池塘里的鱼。

　　正玩得不亦乐乎，身后不远处，丫鬟小宜忽然怒不可遏地冲进来：“小乞丐，你还好意思坐在这儿！”

　　她一惊，缩回手坐起来，慌张地看过去。
　　她没有偷鱼，她只是想摸一下。

　　小宜指着膳厅的方向，怒道：“膳厅的窗户是不是你开的？”

　　窗户？她茫然地点点头。
　　那时候他说热，她想让他凉快一些，去开的窗。

　　小宜脸色更难看了，冲到她面前，厉声斥责：“你知不知道我们先生身体不好，不能吹风，你居然还敢开窗？你这是要害先生么！”

　　她陡然被人这样大音量地吼叫，恼怒腾起，身体本能地想要反击。

　　可很快她反应过来，愣住了。

　　下一秒，她拨开小宜，拔腿就往外跑。

　　小宜惊了，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个反应，连忙去追她，“哎哎，你不能去！你给我回来你！”

　　她的记性很好，哪里来的，就知道往哪里回去，路上偶尔碰到不认得她的家丁，都吓了一跳，要拦她，被她甩掉了。

　　天色漆黑，她摸索着跑到了他的卧房外面。
　　房间亮着灯，门开着，似乎还有别人在，她毫不犹豫地跑上台阶，冲进去。

　　在暖黄灯火里，她看见了纪归。

　　他正靠在床头听训，床边站着一位大夫，是个老头子，絮絮叨叨，“纪先生，您身体本就不好，最近殚精竭虑，更是耗费心力，寻常要注意不能吹风……”

　　纪归摇头笑，“我知道的，您已经嘱咐许多次。”

　　他的话还没说完，冷不防，怀里忽然扑进一个娇小的身体。
　　毫无预兆的，打断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