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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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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徽二十一年,夏末。
京城,长乐大街。
“停车、停车!!吁——”
人来人往的大街忽然掀起一阵动乱。
一辆马车夹道而过,过路百姓被惊吓,纷纷往两边避开。
被紧急拉停的马匹高高扬起前蹄,长叫一声,带起车厢一阵摇晃,尘土飞扬。
驾马的小厮逼停马车,扬声斥道:“哪里来的臭乞丐,挡在路中间不要命了吗,滚开!”
路旁边的百姓被吸引注意,停下脚步,抹了把脸上灰尘,好奇观望。
大街正中的路面,车辙凌乱。
马车前面,一个脏兮兮的瘦小身影,被马车逼退好几步。粗布麻衣,压根看不出是男孩女孩,听见小厮的驱赶,一双狼一样的眼睛迸发出凶恶的光,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这是哪里来的小乞丐?”
“莫不是从城外来的,小小年纪,可怜见的……”
“应是逃荒来的吧。”
“走不走,再不走马蹄子压你脸上了,快滚开!”驾马的小厮刚才吓得多厉害,现在就有多愤怒,“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马车?你一条贱……”
“住口。”
马车里传出一道声音。
声音落下,伴随几道压抑的轻咳。
阿随被喝止,不甘心地咬牙,回头说:“纪先生,我也是气急了,那小乞丐不要命地撞上来,差点就被踩在马蹄底……”
话还没说完,长乐大街的另一头,忽然又追来三两个人,高声喊着——
“小乞丐就在那儿!抓住他!抓住他!”
“偷了东西还敢跑,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抓住他!”
几个人团团围住小乞丐,蜂拥而上,死死压住小乞丐的手和脚。
小乞丐拼命挣扎,如同桀骜不驯的狼崽子,不要命地撕咬抵抗,也不管落在身上的拳脚,要将那几个人咬伤。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一人被咬到了手,痛得飙了血,勃然大怒,抬起另一只手重重掌掴。
小乞丐却也丝毫不惧,仍旧凶狠地咬着那人的手,不松口。
就在那人的巴掌要落到小乞丐的脸上时,马车里忽然传来声音:“等一下。”
那人半空的手停住,立即抬头看去:“谁?!”
马车的帘子,被一双手掀开。
车厢里坐着一个孱弱的白衣男人。
男人有一双春雪般的眼,温淡随和。可如今不过才进初秋,气候依旧闷热,百姓衣料轻薄,他却穿得很厚,手中持暖炉,脸色很白。
待到看清男人的模样,那几个人都僵住,恍如雷劈。
街旁有人惊呼:“纪先生!”
纪先生纪归,乃当今太子授课先生,位同太师,皇帝礼待有加。
抓着小乞丐的男人看清纪归,如见救星,当即甩开小乞丐上前一步:“纪先生,这小乞丐偷了东西,您要为我们做主!”
小乞丐踉跄一步退后,摔在地上,却死死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松手。呼哧呼哧喘着气,眼里凶光不散。
那男人粗暴地把小乞丐抓过去,狠狠摔在马车前,“我告诉你,今天遇上纪先生,我非得把你抓去吃牢饭、剁了手脚不可!”
马车里的白衣男人微微皱了下眉。
马车前,小乞丐在推搡中艰难地爬起来,退后一步。她身上泥土混杂着血迹,狼狈不堪,紧紧抱着手里的东西,看向纪归,眼里是更浓的凶残。狼一样的。
阿随离得近,看清楚小乞丐的眼神,当即怒了:“敢用这种眼神看先生,小心我戳瞎你的……”
“阿随!”纪归喝止。
阿随只好闭嘴,不太情愿地低下头,“先生,我知道了。”
“他偷了什么,”纪归低咳了声,看向那些人,“我如数赔给你们。”
阿随明白过来,愕然半晌,“先生……”
他想阻止,可是纪先生神色依旧,一贯随和的眼睛平淡而缄默,没有商量的余地。阿随只得憋着气跳下了马车,掏出银子交给那些人,“这些够不够?”
那男人看见银子,吓了一跳:“不不不,哪里要这么多!东西也没值多少钱,就是这小乞丐来偷了好几次,我们气不过才想抓他报官的!”
阿随把银子塞过去:“纪先生既然开口了,你们就收着吧,老百姓做点生意都不容易。”
男人推诿半天,还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一伙人临走之前,瞪了小乞丐一眼,又放了几句狠话,才转身离开。
“好了,大伙儿都散了吧,没事了没事了。”阿随对街边聚起的百姓说。
原本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了。
阿随把钱袋子塞进衣裳里,正准备回去,看到纪先生走下马车,飞快过去搀扶:“先生,大夫说您最近消耗心力,不能擅动!”
纪归推开他的手:“无妨。”
小乞丐还站在路中间,瘦小的身影背对马车,一直看着那些人离开,消失在尽头。
纪归朝他走过去。
小乞丐转回身,冷不丁看见纪归,骇得退后一步,死死抱着怀里的东西,眼里又露出狼一样的凶光。
“别怕。”纪归轻声说。
站在面前的白衣男人,很好看,让人一见,就想到京城北边山巅的白雪,清冽柔软。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和她在佛寺外面闻到的一样,这么热的天,他却穿这么厚。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好像没有恶意。
小乞丐对上纪归温和的眼睛,困惑地皱起眉头,眼里的凶光散去一点,却还是十分戒备,仿佛伺机而动的小兽。
纪归的视线下移,看见她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你怀里的,是什么?”
小乞丐听懂了,退后一步,嗬的一声怒吼,想要把他逼退。
纪归温和笑笑:“我不抢你的东西,你让我看看,好不好?”
小乞丐迟疑地看了他半晌,再次抬头,确定他不是想抢东西之后,终于一点点松了力道。
遮在东西上的破布被掀开。
里面是三个馒头。
灰扑扑的,上面有泥土也有指痕,因为被挤压过,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纪归看着馒头,愣了好久。
小乞丐还是没说话,戒备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的动作,怕他会不会突然把她的馒头抢走。
纪归发现小乞丐的眉心有一点痣,脸上虽然脏兮兮的,都是泥土,可是身子骨瘦小,不是男孩子的身量。
他怔忪好半晌,轻声问:“你是……女孩子吗?”
小乞丐的表情没有变化,看着他,眼里凶狠与警惕交织,甚至更浓烈。
阿随见势不对,急忙说:“先生,我们该走了。”
纪归没有说话。
他站在风中,沉默了很久。
怜惜起,再无回头之势。
阿随忍不住再次劝说:“先生,一个小乞丐而已,品行败劣,根本不值得救,让她自生自灭好了,指不定哪天就自作自受被人打死在街头……”
面前,只堪堪到他胸口、瘦瘦小小的小乞丐,手里还抱着那三个脏馒头。
她全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长什么模样,只有那双眼睛很干净。
像小兽,看起来凶残狠厉,却纯然如同稚子。玻璃珠子一样,倒映出天空底下楼阁屋檐的模样,清晰得宛如水镜。
是啊。
如果他不管她,她迟早会死。
纪归唇边浮起柔和的笑。
他放轻声音:“落了灰的东西,不要吃了,肚子会不舒服。你肚子饿不饿?跟我走,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阿随大惊,立即阻止道:“不行啊先生,万万不可……”
小乞丐被阿随的大嗓门吓到,踉跄退后一步。
纪归无奈,扬起温和的笑:“没关系,阿随只是嗓门大,但是他没有恶意。”
小乞丐的眼珠子转向了他,安静很多。
纪归咳了一声,朝她伸出手:“跟我走,好不好?跟我走,你就有家了。”
家……
那是什么东西?
小乞丐眼里弥漫起迷茫。
她曾经听别人,说过家这个字。
那日的天空像破了一道口子,大雨冲刷地面,她缩在废弃的房屋屋檐下躲雨,冻得手脚没有知觉。
昏昏沉沉,恍惚间,她看见对面屋檐下,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穿着朱红小袄,仰头看妇人,稚声稚气地说:“娘,我要回家吃糖葫芦。”
回家。
有了家,是不是就不会饿肚子,就不会被人追着打骂?
野兽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会伤害她。
她是不是可以相信他?
小乞丐抱着脏馒头,试探地朝纪归走近一步,却又立即停下。
她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纪归,直到很久之后,她确定纪归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和凶恶,才收敛了凶恶,再次朝他走过去。
一步又一步,她走到他面前。
然后,慢慢伸出指头,碰到了纪归朝她摊开的手。
那双手算不上温暖,微凉。
像浸了池塘水的月亮。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的以后,当她回想起来,仍旧坚信。那一刻,她确实碰到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