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长夜（五） ...
-
运气很好，一路小跑的蓉子赶上了正要发车的公交车。
而下一班要等十五分钟，如果她没坐上这班车，那么圣只能在周末人满为患的地铁站里面苦等了。
兴许是和自己的皮鞋一样昨天刚送去清理过的车厢，玻璃窗洁净得仿佛不存在似的，在阳光下映照出她自己的倒影。对着倒影，蓉子理了理因为跑步而有些凌乱的头发，涂上樱色的有色润唇膏。
她的唇色很浅，总被认为是容易贫血的体质。
虽然去观战学校比赛不需要化妆，但蓉子不想让姐姐大人看到自己被误认为虚弱的一面。
姐姐大人关键的高中时期最后的比赛，就算和胜负无关，她也不希望姐姐大人为了自己的事情分心。
明明不是自己的比赛，蓉子却感到一阵比自己上阵还要强烈的紧张感。
可为什么没有叫她呢？
忘记了？
不想让自己的妹妹来看比赛？
还是说，觉得她一定事先听到了小道消息，所以不需要特地再郑重其事的说一遍呢？
来也可，不来也可。
是想传达这个意思吗？
那么直接和她这么说不就好了。
不，如果是姐姐大人的话，说不定……
一面苦恼着，一面在地铁站里环视搜寻着圣的身影。
突然从背后被人用力拍了一下。
“圣？”蓉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果然是圣，于是微笑着说道，“贵安。”
她抬头看了下站内的挂钟，两人巧合般的都早到了十分钟。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蓉子想，他们开始对互相直呼其名。
在莉莉安，即使是同学甚至同桌之间，虽然是用名字称呼，但不好好加上敬称的话也会有大问题的。
“哟，蓉子。学校外面就不用那么拘束了吧。”圣点点头，权当做打过了招呼，“真可惜，我还期待蓉子你能发出点有趣的叫声来着。”
圣身上穿的是牛仔长裤和板鞋，头顶戴着橘色的鸭舌帽，再普通不过的装扮在她修长的身段上，却显得十分随性潇洒。
果然比起黑色的帽子，还是明亮的颜色更适合她的发色呢。蓉子想道。
“走吧。”
“要去哪儿，圣？”
“当然是红蔷薇大人比赛的会场啦。”
“这我知道。”蓉子叹了口气，“我问的是具体的地址啦。”
“哦。”
圣报了个街道的地名。
“这样的话，”蓉子拉起圣的手，指着她们原本方向的相反方向，“乘这个方向的环线会更快一点，往那个方向的话需要多坐三站才能到。”
“噢！不愧是蓉子！”
接着两人肩并肩往反方向走去。
踩在坚硬地面之上，只有蓉子的皮鞋鞋跟哒哒作响。
“说起来……”
蓉子突然想起圣在电话里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只有圣一个人吗？”
“啊，江利子刚才打电话来说她要直接去会场，不用等她了。好像是黄蔷薇大人让她去给山百合会占一排前面点的位置。”
“一排……”
蓉子扶了下额头。
那位黄蔷薇大人也真是乱来。
“所以我们就算慢点去也完全没关系的哦。”
“这怎么行，就算江利子占了位子，我们也不能比上级生到的更晚吧。而且，让江利子一个人霸占一整排的位置，不仅是莉莉安的学生，他校的学生也会不满的啊。”
圣侧眸看了一眼蓉子。
“……你就是考虑得太复杂了啦，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放松一点多好啊，她说。
“是圣太没有节操了。”
“好好。”
周末的电车内部自然而言没有太多空座位。
不仅没有座位，连站立的乘客要想不踩到别人的脚也得万分小心才行。
考虑到很难有两人连座的位置，又不想在只有一人位置的时候互相谦让来谦让去的，她们索性就站在不怎么常开的门的一边，这样也方便两人不打扰到别人地聊天。
愈接近她们将要下车的站点，电车上陆陆续续多了许多穿着校服和便服混杂的女生群体。
一些穿着莉莉安校服的学生和圣与蓉子这类自发前来的个体学生散发出截然不同的气氛。
她们似乎是在乘上电车之前先集合，所以进入电车的时候是成一簇一簇的。
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从不够高的白色纸袋里露出半截木头的细棍，很想在运动会上看到的用来给班级加油打气的手作横幅的手柄。
圣趴在蓉子耳边轻声说：“是蔷薇们的后援团吧。”
为了不引人注目，圣和蓉子默默转过身背对她们。
到站的时候门开的恰巧是她们所在的一侧。
电车门刚开了能容纳半个身子的缝，圣就侧身拉着蓉子下了车。
虽然圣嘴上说着自己对蔷薇啊花蕾啊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连给蔷薇馆帮忙也得由蓉子生拉硬扯才肯去，去了也不好好听，但出乎蓉子的意外还是挺有身为白蔷薇花蕾的自觉的。
这种时候你们不用顾虑我们这些看热闹的花蕾，好好享受比赛，专心给弓道部的部员加油就行了。
——圣是想这么对那些莉莉安的学生说吧。
站台上也站着零零散散的学生，也许是在等待将要汇合的朋友，所以一直探头张望着从电车里出来的人流。
初中部的学生也有啊。
“我们快走吧，蓉子。”圣压低了帽檐，但她那头浅色的头发实在太显眼了，很难不将目光先在她们身上转一圈，“啊哈哈哈，江利子那家伙可能已经等得气急败坏骂骂咧咧了呢。”
“是呢。”
蓉子忍俊不禁。
“但在那之前，先陪我去个地方吧。正好圣也在，足够了。”明明是被圣叫出来的蓉子俨然是一副握住主导权的样子了。
“？”
弓道部的会场说是会场，但客席并没有设置在比赛场地的内部，而是在比赛场地的一侧用竹制篱笆杆围成的低矮围栏隔开，并且给各个学校各自划分了体育会上常见的阶梯型的金属长凳。
客席的前方就是巨大的修剪过的露天草地。
虽然来之前想象过会很大，没想到居然大得让她感觉是在面对一整个足球场。
参赛者们从左边出来，靶子则在她们的右手边。
“江利子——”
听到背后传来叫喊，江利子回过头。
“好慢！来得太慢了吧！你们以为现在已经几点了？！！”
“别那么生气嘛。”
因为隔着老远就大喊的缘故，蓉子和圣走了一小段，等到了江利子面前才开口。
“贵安，江利子。”
“……贵安。”
两个在校外也严格遵守礼仪的好孩子相互问候道。
“离比赛开始还有半个小时。”蓉子看了下时间，抬头说，“辛苦你占位子啦，江利子。”
先不管姐姐大人作为前副部长，理应很早就进入了候场区，总之能赶在另外两位蔷薇大人出现之前到达真是太好了。
“真是的！别让我一个人在这儿等嘛！”
也难怪江利子会愤懑不平成这样。
让一个一年级生厚着脸皮霸占整排的座位，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圣心想，不认识蔷薇花蕾的脸的学生根本不存在吧。
所以，无论是一年级生也好二年级的学姐也好，为了让她们能够离红蔷薇大人更近一点，特别是照顾到蓉子的心情，都主动把最前排的位置让了出来。
“好啦好啦，这不是来了嘛，给——犒劳品。”
一串撒满孜然和辣椒粉的红肠递到她鼻子跟前，呛得江利子一阵咳嗽，“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香肠啊。”
圣催促着她快吃，江利子只好捏过竹柄，在味道蔓延整个观赛区之前小口的快速消灭掉它，一边含糊不清的问：“那些是什么东西？”
“啊，这个？”
她微微提起手上两个有篮球大小的塑料袋，看上去很沉。
“蓉子的多管闲事病。”
蓉子的手里也有一个相同的袋子，她让圣将塑料袋都摆到了第一排座位的上方，充当占座的个人物品。
无奈地转过来说：“圣，明明也有准备你的份，就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
“江利子的和蔷薇大人们也有噢。”她接着说。
江利子凑近过来打开塑料袋一看，了然道：“原来如此，果然是蓉子会做的事情呢。”说完她看向观战席的后面几排。
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刚才在地铁站看到的提着袋子的女孩子们比她们先一步到场，正从袋子里往外掏出手工做的手幅与横幅。
装满饮料的袋子很沉。
蓉子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扶着栏杆小心地攀到最上面的台阶。
“啊，是红蔷薇花蕾。”
坐在最上方的其中一人小声惊呼。
“是的。”蓉子笑着回答，将塑料袋口扯的大大的，里面各式各样的饮料罐一览无余，“选你们自己喜欢的喝吧。要这么冷的天气坐上一个多小时，感冒了就不好了。”
“好的！谢谢您！”
‘您’……
对方比自己小就算了，被同龄甚至二年级的学姐这么称呼，蓉子的表情相当微妙。
“不客气。”
一面说着，蓉子看着下面摸鱼的某人恨不得用鞭子狠狠的抽她，“圣！别在那里站着偷懒啊，还不快点过来帮忙！”
“诶——好麻烦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蓉子的眼神鞭挞奏效了，圣居然真的走了上来。
等给已经到场的莉莉安学生们发完热饮之后，她们在空的位置上也间隔一小段空隙便放上一罐，这样之后晚来的学生也不至于落到眼巴巴望着周围的人手捧温暖的饮料，或者不得不和旁边的友人分喝一杯的悲惨境地。
蓉子甚至在每排座位的旁边放了一个用来回收罐子的塑料袋，那是她在便利店问店员多要来的。
滴水不漏到了这个程度，自认为对这些有所谓无所谓的小事粗枝大叶的圣都不由得佩服起来。
而且也多亏了在第一排按山百合会人数摆放的铁罐头，江利子终于不用像在搞慈善义卖似的，把自己包包里的所有小东西都一字排开摊在空座位上了。
就算是她，也觉得这种举动在公共场合太丢人了。
江利子刚把东西都收回手提包，白蔷薇和黄蔷薇大人就出现了。
“这是什么？”
两位蔷薇大人面面相觑。
像是第一次见到罐装饮料似的翻来覆去的看。
白蔷薇大人拿到的是苦味荞麦茶，黄蔷薇大人是蜜桃乌龙茶。
截然相反的口味。
白蔷薇在蔷薇馆经常喝的是黑咖啡或者不加糖不加奶的红茶。
黄蔷薇经常喝的是加了奶油的拿铁，而如果当天下级生准备的是大量的带涩味的茶，她就只喝自己带的白水。
与其说是没见过庶民饮料的千金小姐的好奇，不如说是在惊叹妹妹们居然记得她们有时候连自己都会忘记的癖好。
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她们是妹妹嘛。
姐姐的一两个小习惯总是清楚的。
比如说蓉子包里还不知道送不送得出去的小豆汤。
蓉子不知为何忽然忆起江利子和自己提到过“如果是妹妹的话，应该知道姐姐的不为人知的缺点”的说话，当时自己还在内心反驳了回去。
是呢。
蓉子觉得自己平时对待自己和他人的时候眼光明明很犀利，但一旦涉及到姐姐大人的事情，自己的敏锐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盲目却感到安心。
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就连姐姐与妹妹的缺点，在对方看来都十分可爱可怜。
姐姐大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她也不想用“像家人一样”来形容自己的姐姐大人。
那样的话，好像姐姐大人就是家族里的保护者在学校的代替品一般，蓉子极端的不喜欢这样的形容。
无法被任何另一种关系替代，所以才如此的特殊。
“姐姐，不用太在意啦。”圣笑嘻嘻的说道，一点都不介意嘲笑的本人就在面前，“蓉子只是想做些自己习惯的事情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啦。”
“啊……原来如此。”
“唉。”
蓉子叹了口气。
白蔷薇大人招呼着蓉子坐到她旁边。
而她的妹妹圣则坐在蓉子的右边，反而和白蔷薇隔了开来。
山百合会五人聚集在一起仿佛是将世界上最娇贵秀丽的花朵移植到了同一幢清澈透亮的玻璃房的屋檐下。
即使只是偶然路过，也无法心甘情愿就此将目光移开。
光是看着她们的背影，少女们便难以抑制耻度爆表的各种赞美之词。
前排的声音不容易传到后面去，但是后排的声音前面的人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直美（白蔷薇）侧眸瞥了三位坦坦荡荡的花蕾一眼。
可能这之中最不淡定的反而是自己呢。
然而看到她们这样，直美觉得自己也不用为下一届的山百合会操多余的心了。
从便利店带出来烫手的罐装饮料现在已经变温到就算大口喝也不至于烫到舌头。
拉开荞麦茶的易拉罐，吐槽了句“为什么荞麦茶会有罐子装的啊”，直美絮絮叨叨和身边的蓉子讲了许多打发时间的话题。
然后，在一阵不约而同的寂静中，从半开放式道场的阴影下走出莉莉安学园弓道部的成员。
可能是姐姐大人最后一场比赛的缘故，大将的部长让担任副将的姐姐大人先走在自己前面，随后紧跟在姐姐大人的身后。
姐姐大人！
“是红蔷薇大人！！”
内心的呼唤和背后学生惊喜的叫声重叠在一起。
姐姐大人没有往比赛场地外的任何一个方向看。
只是像一个人飘起来般静静望着正前方。
平日散开的长发扎在脑后，比起充满戾气的姿态，更像是在行除秽之事的巫女。
左手持着比人还要高出不少的藤弓，右手戴着皮质护具。
身着墨黑的袴装，恍如从金沙打底、配以樱树的华美卷轴里走出的千年前以武将英姿称绝的巴御前，凛然却不失姐姐大人自身的优雅柔和。
身旁的圣忽然握住了她的右手。
遥遥凝望着姐姐大人，蓉子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作者有话说第5章 长夜（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