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长夜（三） ...
-
说来惭愧，身为妹妹的蓉子在校外和姐姐大人一起度过的时间寥寥无几，对姐姐大人的生活环境和家庭背景更是两眼一抹黑。
也许是因为她们成为姐妹的经过太过仓促，根本不曾尝试去好好互相了解。
望向铺了一床，从日常休闲的裤装到露肩礼服，板鞋到高跟，总之蓉子姑且把自己所设想的上限和下限都摆了出来。
光是想象或许可能也许大概会碰上姐姐大人的双亲，蓉子紧张得再次薅下一把头发。
偏偏这种时候圣和江利子又完全不靠谱！
蓉子完全能想象到电话对面圣满不在乎的说着“随便啦，怎么舒服怎么来”，江利子在嘲讽她也有这一天后把球原封不动的踢回来：“不说清楚着装要求，难道不是邀请你的人的锅吗”。
橱柜上的时钟堪堪走到十点四十。
“啊啊啊啊怎么办啦！”
虽然脑子里想过各种搭配，但最终蓉子还是采取了幻想中圣的建议，穿回了自己平时习惯了的高领毛衣加暗色格纹过膝裙。
材质都是纯羊毛。
介于讨好长辈，又不会被同龄的女孩子嘲笑老土之间。
蓉子其实真的很想把姐姐大人亲手织的围巾戴上，不过高领和围巾简直是时尚界的死敌，只好作罢。
即使在周六依旧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样的父亲打发了新人部下来开车送她。
母亲从客厅跟着到玄关，郑重的把两面印着Eclair的袋子亲手交到蓉子手上，有些困惑地说：
“蓉子，真的闪电泡芙就可以了吗？我应该准备得更正式一点的……”
母亲仍然觉得第一次拜访蓉子的姐姐就应该带上四四十六格的和果子礼盒。
虎屋的羊羹也好啊。
蓉子妈妈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传统”二字情有独钟，不然也不会对那些升学率跟怪物似的学校抛来的橄榄枝置之不理，非要选择明治创建的天主教女校。
担心对方家里产生蓉子不重视他们的误解，蓉子妈妈甚至提前穿好了一套浅色套装，酝酿出随时准备一起登门拜访的氛围。
“放心啦，妈妈，我只是去姐姐大人家借课题的资料而已。”
蓉子委婉地拒绝母亲跟随。
“而且姐姐大人家里大人今天也要工作，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啦。”
这是她胡诌的。
好在她家也是类似的情况，妈妈甚至没有一点怀疑就相信了。
“但是蓉子，你今晚要在人家家里吃完晚饭再回来对吧？”
“妈妈。”蓉子浮现出暧昧的笑容，“相信我，不会有问题的啊。”
见蓉子少见地相当坚持，蓉子妈妈也只好作罢。
“哎呀，年轻人想过二人世界就把大人丢到一旁不管了。”
不愧是妈妈，一针见血。
既然不是为了拜访而拜访，蓉子妈妈除了微笑也没别的可做了。
上下打量一番女儿，看上去仍旧素了点什么的样子，她就近摘下自己为了配套装而戴的珍珠耳环给了蓉子。
蓉子道过谢，套上皮鞋。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蓉子。”
核对过新社员的工作通行证、身份证、驾照，再拿出盖有父亲印章的名片，蓉子才上了车。
虽然有点对不起休息日还突然被自家父亲一通电话叫来的新社员，不过蓉子确实不想在周六去挤人满为患的电车。
自己也把姐姐大人的滥用职权学了七八成呢。
正把耳针戳进耳洞里的蓉子想着。
新社员好像已经非常习惯被上面的人物呼来唤去，完全看不出本该在游乐园陪自己女儿的日子却被上司叫走的不满，笑嘻嘻地嘱咐蓉子系好安全带。
蓉子低头看了看手机。
车开出不到三分钟就偏离了○歌地图给出的最短时间推荐路线。
还好预留了时间提前出发。
蓉子给父亲发了条已经在路上了的短信，面不改色的心里默默叹气。
比起生气，蓉子更好奇这位新社员在公司受了什么非人的委屈，只敢用这种暗搓搓的方法表达自己的愤怒。
蓉子故意对着后视镜频频抬腕看表的结果，车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的时间里驶入姐姐大人家附近的居住区。
这里的车道鲜有的能让三辆车同时并行，人行道和车道之间竖起栏杆，对于普通居民区而言交通明显空畅过头。而且一条道路上仅有几户人家，比起和浅色围墙几户融为一体的棕色门牌号码，直接认木牌上的户名反而来得更快些。
新社员拉下车窗辨认着门牌。
“啊！”
新社员先瞧见不远处推门而出的人影，叫出了声。
蓉子看了眼时间，时针和分针重合在一起，刚刚好好走到约定的十二点。这个时候出现肯定不会是巧合，蓉子让新社员不用看名牌，直接停到那人儿的旁边就好。
果然是姐姐大人。
她似乎也料到了这个时间出现的车里一定载着蓉子，直到车停靠到她面前，姐姐大人也没有露出丝毫惊讶。
“姐姐大人，贵安。”
“贵安。”
蓉子内心急躁地想和姐姐大人亲密地打招呼，但在自家公司的社员面前总不能慌慌张张的，只好按照平时的节奏下车关上车门，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谢谢您送我来，之后我会让父亲补偿您一天假期的，真是麻烦您的。好的，慢走。”
新社员一听，眼睛发亮，随后小心地问：“大小姐，那我晚上还需要接您吗？”
他极其卑微的语气让蓉子听不出这位社员对她的称呼是对她的定位还是在讽刺她，当下没有立刻作出回应。
“这个……”
“没有这个必要。”出声打断蓉子的是姐姐大人，“我们家会负起责任送蓉子回家的。”
“好的好的。”
汽车的引擎声逐渐远离消失，四周只剩下她们二人。
人行道的一边隔着一两米栽种满枫树，堆积起一条厚厚的柔软的枫红色的小径。
一直到这条街的尽头也没有断开，像是一条潺潺的河流。
难怪皮鞋鞋跟踩到路面上也没有发出声音。
“总之先进屋吧，红茶我已经泡好了。”
姐姐大人率先迈开步子，落叶都被扫至靠车道的一侧，房屋的门口倒是干干净净。
“好的，姐姐大人。”
枫叶小径上回响起两道交错的脚步声。
光是拖鞋和姐姐大人同款，蓉子就够雀跃的了，而且姐姐大人竟然为她亲自倒茶更是平日在蔷薇馆想都不敢想的事。
“请用。”
“！谢、谢谢！”
从飘散的香气蓉子立马认出是自己最爱的大吉岭，忍不住赞叹：“真好喝啊。”
“那太好了。”
姐姐大人从刚才开始也在观察蓉子的表情，见她满足的样子，也松了口气。
“其实我直到昨晚才想起来不知道蓉子喜欢喝什么样的茶叶，早上急忙给江利子同学打电话问，还好家里有。”
“江利子？这种事情，姐姐大人直接问我就好啦。”
“是呢……但是身为姐姐却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太丢脸了啊。”
努力解释的姿态也是那么可爱。
蓉子偷偷窃笑着，一边想着姐姐大人特地绕开她找了她的朋友询问，最后还自己把这个故事暴露出来了。
进屋前她只来得及匆匆打量房屋几眼。这条街道的房屋风格迥异，隔壁还是旧式带着小溪园子的日式宅邸，旁边就是姐姐大人家的洋房。
后者虽然也附带供散步的庭院，不过比起那种坐在廊下仅供欣赏的院子，更接近英式的花园。
深红色的蔷薇甚至冲出了铁栅栏，盛开到了外面。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姐姐大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哎呀，即使每天都路过那片花园也完全没注意到呢，得快点找人修建下，要是刺到路人可不好了。”
“红蔷薇大人。”
蓉子好笑地提醒道。
她们的对话里是用日语说的蔷薇，但直到蓉子用学校里通用的法语说出来，姐姐大人才察觉到其中的雷同。
“怎么说呢，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啊。”
她笑了起来。
“啊！差点忘了……这是我带来的伴手礼。”
“谢谢，我确实收下了。”姐姐大人郑重的接过，低头看了一眼礼品袋上印的单词，“闪电泡芙？听上去很好吃呢。等等，我去拿个盘子来。”
应该是直接拿食物的外文名当做专门店的店名的店铺卖的食物，一般都很好吃的意思吧。
仔细想想，这一现象也只有在日本才会出现呢。
蓉子边想着，将茶杯端到超过头顶的位置。仰头正好看到茶杯底部印着银色Wedgwood商标。
为什么会忘记先把礼物拿出来呢？
蓉子透过半透明的瓷白的杯子对着灯光，细细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毕竟她一直对自己的礼仪作法很有自信。
是因为这栋洋房是她从未见过的大小吗？
还是因为偌大的家里只有姐姐大人一个人呢？
是那副画像吧……
姐姐大人当时注意到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果然呢，第一次来的客人看到都会吓一跳，很厉害对吧。”
“哈、哈……请问……”
倒不是画面本身太过刺激，而是姐姐大人就读天主教的学校，本来不可能在家里挂上这种画像。
即使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位，也能从统一的风格认出那是一副印度女神的画像。
狰狞的面孔，受伤残破的母体，衰老的皮肤。
蓉子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登上台阶前先往旁边多看了一眼。
姐姐大人静静地开口：“那是印度之母查姆达的画像，当然，是印度的画家亲手画出来的，不是打印的哦。”
“……查姆达？”
“对，用英文的话，应该叫Chamunda。”
“那为什么挂在这种地方？”
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这幅画像会出现在姐姐大人的家里。
“啊，其实，这是母亲大人的兴趣。”姐姐大人困扰道，“就算我是天主教学校的学生，不过我的家人也不一定必须是天主教的吧。”
确实。
蓉子接受了这个说明。
其实在莉莉安学生的家庭里，也有不少人的哥哥或者弟弟就去隔壁信仰佛教的花寺学院上学。
蓉子释然地点点头。
“不过为什么是查姆达呢？我记得印度女神里更有名的还有迦梨女神吧。”
“听母亲大人说，印度女神身上温柔与恐怖并存。你看，即使身中蛇蝎之毒，满面痛苦，她依旧在哺育孩童。”
姐姐大人仰望着画像说。
“也许对母亲大人来说，这幅画像有更重要的意义吧。”
※
长条形的泡芙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亮面巧克力，有的撒上杏仁碎、风干的开心果粒、椰蓉，还有切得和结晶般细腻的柠檬碎屑。
好在这些看上去鲜艳的食物也同样的美味。
两人将用过的茶和盘子一起堆到了底楼厨房的洗碗池里。
这么大的房子，平时到底怎么打扫得过来呀。
平时的时候有两位女佣在家里打扫，只不过今天她们恰好放假而已。所以即使她们不洗碗，第二天早上也会有人清理的。
悠闲地聊了好一会儿天，两人才开始正题。
于是姐姐大人带着蓉子从会客室移动到二楼的自己的房间。
跟在姐姐大人身后进入房间，扑面而来一阵奇妙但不令人讨厌的香气。
蓉子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味道，有点像花香，又有点像是植物草的味道，反正和在古老的木头建筑里感受到的都不太一样。
整个地板都铺上了繁复花纹的地毯。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整栋房子都是木质结构，楼下就是女佣们的房间，什么都不铺肯定会吵到楼下的人。
完全和时髦流行搭不上边的装修，看得出一切都是人手工磨光的实木家具。
让蓉子不由得想发出“不愧是姐姐的房间啊”的感叹。
巨大的拱形窗户前摆放着两张同样材质的红丝绒沙发，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及沙发桌的尽头。
沙发的扶手上还挂着一条薄毯。
蓉子坐到了沙发靠窗的一边。
这么古朴雅致的传统房间的一角，却摆放着一个极其现代风格的白色机器，圆柱形，同样白色的电线连到不远处的插座。
窗外并非一览无余的天空，而是被眼花缭乱的树枝层层围住，缝隙将远方市区中心霓虹的灯光剪得支离破碎。
“这个家还真是历史悠久。”
“对呢……说是悠久，其实也不过建好百年左右而已，最初建造的日期是大正前，也就是明治的后几年。”
“这些家具，包括你坐的沙发，都是一百年前的古董了哦。”
“诶？！”
蓉子吓了一跳，急忙把茶杯推得远远的。
一百年，难怪，连外面的树都能长到两层楼的高度。
说话期间，姐姐大人走到白色机器的旁边，打开上面的盖子，检查里面的水位，然后从蓉子看不见的机器背后拿起一个小玻璃瓶，瓶身贴有实画的图案，但蓉子坐的地方也瞧不清楚。
她转开看上去有点紧的塑料瓶盖，倒进一两滴，接着将玻璃瓶和机器的盖子都封好。
按下机器唯一的按键，顶端开口地方升起浅浅的雾气。
原来是加湿器啊，蓉子想。
蓉子自己在家用的是泡在水杯里就能用的迷你加湿器。
甜甜圈形状。
所以没能立马认出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尽管细腻的水雾在加湿器出口的上方便看不见了，过了一会，那阵刚进屋时隐隐约约的清香却如此清晰地飘过蓉子的鼻尖。
她忍不住在空气里寻找迹象的样子逗笑了姐姐大人：“喜欢这个味道吗？这是我最喜欢的香氛之一噢。”
以为是柠檬的精油才买下来的，带回家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姐姐大人解释说。
因为带了点甜味吧，蓉子一开始就没想到柠檬，“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呢？”，让她来说，更像是橘子啊，或者几种混合在一起的植物。
“嗯……应该是香柠檬吧。”姐姐大人不确定的回答道。
先不说香柠檬和柠檬明明只差了一个字，蓉子觉得姐姐大人犹豫不定的样子更令她难接受，“标签应该有名字啊。”
“虽然是这样没错，”姐姐大人说着把合上的瓶子一起带了过来，在蓉子面前摊开手，“你看，写的明明是‘Bergamot’，后面配的图片可是佛手柑嘛。”
Bergamot是香柠檬的意思。
和真正澄黄的，可以泡蜂蜜水的柠檬又不太一样，是不可以食用的品种。
像是感觉到来自自己可爱妹妹的怀疑，她赌气的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蓉子觉得今天的姐姐大人比平时在学校见到的时候更活泼了一点。
作为红蔷薇的姐姐大人在包括自己在内的学生面前，与其说是高不可攀，不如说是令人畏惧。
今日，现在，却触手可及。
“唉。”为了让姐姐大人重新拥有好心情，蓉子静静笑着说，“不管是香柠檬还是佛手柑，我都觉得很好闻啊。”
“真的？”姐姐大人看了她一会儿，“那这瓶就送给蓉子吧，”然而她的手在半空又停顿了一下，“啊，不过这是我用了一半的东西，送人也不太好吧。”
“没有的事！请给我吧，姐姐大人。”
倒不如说，能得到姐姐大人用过的东西反而求之不得……咳。
蓉子把划过脑海的危险想法藏在心底。
“是吗……”
尽管被香薰的事情打了个岔，姐姐大人没有忘记她们一开始的目的。
她从旁边打开橱门就响起吱呀一声的书橱里抽出一本，并排坐到蓉子旁边。
姐姐大人指尖下方摆着成排的德语书。
整整挤满两排。
再往下才是法语、英语书，以及汉语和日语混着排列的层。
事到如今，突然发现姐姐大人又多了几个技能也不足为奇了。
蓉子小心翻开书页，被入目满眼的汉字吓得吐出一口气。
“全文用汉字写的书有那么困难吗？”姐姐大人像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仙子般，歪着头反问道，搞得蓉子都不好意思说这其实是普遍的状况。
毕竟在学校汉字只算选修课，真想认识更多的汉字，只有靠平时的阅读量。
蓉子巧妙地圆了过去：“那是因为姐姐大人太厉害了，所以才不觉得这是什么困难的事。”
可是姐姐大人没有被人、甚至被妹妹夸奖的高兴，反而面露愁色，“汉字可是很重要的啊。”
蓉子只当是姐姐同组好友Z国通带来的影响。
但是她的下一句打破了蓉子的猜测。
“想到一百年前森鸥外还在世的时期，人人都以能读会写汉字为荣呢，现在都变成了一种值得称赞的特长了。”居然还要靠通过检定考来作为学习汉字的推力，姐姐大人发出一声叹息。
蓉子以为自己感叹“买不到原本的全书”已经够有昭和男子的老气感了，却没想到姐姐大人想到的东西都回溯到一个世纪以前去了。
“听说，”只能从自己的知识库里寻找相关历史的蓉子发挥自己在历史课上的特长，“那个时候的天皇在国会，抄起一份文件卷了卷当成望远镜用。”，上梁不正下梁歪，天皇都那副德行了，还能指望下面的民众有多大智慧呢。[1]
“先不管天皇不天皇。”
姐姐大人轻叹了下，指节叩叩纸面。
“再不开始看的话，到天黑都完不成你的课题噢。”
“是呢，说的对。”
“我没有看过这本，所以有什么问题也没法帮到你。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我看别的书就好。”
蓉子点点头。
她有些惊讶明明从来没怎么见过姐姐大人看这类史书，国文和历史课的成绩却总是接近满分。
她急忙低下头看起来。
嘴上说着看不懂的牢骚，一旦认真专心读起来，蓉子又顾不上周围了。
“蓉子，稍微抬下胳膊。”
姐姐大人无奈地拍拍已经入神的蓉子。
等再抬起头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完全的沉下，辨认不清是树的枝条还是天空的颜色。
玻璃上挂着不断蜿蜒的水滴。
下雨了？
她看了多久的书？
完全没注意到。
然后姐姐大人将抖开的毯子盖到她们两人的膝盖上。
“好了，抱歉啊，打扰到你读书了。”
“怎么会……姐姐大人，谢谢。”
分不清是从姐姐大人身上还是毯子上面萦绕的香气。
蓉子急忙低下头，耳侧发丝应重力垂下遮住泛红的耳畔。
作者有话说第3章 长夜（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