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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桃花烬(1) ...

  •   “能亲近我们伟大的树神,你应该为此感到荣幸。”
      “真不知道你是吃了什么迷魂药,竟然把嫁给树神视为耻辱——我真为你感到羞愧!”
      “小姐,您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就当是为了您妹妹。”
      “人在哪儿?快找!死了也要给我捉回来!”
      “阿姐,快跑,别回头!”
      ……

      无数的,形形色色声音在阿鱼姜耳旁炸开。

      族人的厌弃、看守人的无奈、妹妹的焦急与绝望……暴怒,长叹,悲泣,一声声,鬼魅般在她耳边缭绕不散。黑暗中仿佛伸出无数只冰凉粘腻的手,抓住她的头发,衣角,下一刻就要将她拖回那狭小的囚笼。

      阿鱼姜靠在石壁上,因为刚刚经历一番激烈的奔跑而忍不住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四周静谧无比,她吞了口口水来缓解干涩的喉咙,那里仿佛被小刀割过,让她呼吸间染上血腥味儿。

      大口喘了一会儿后,阿鱼姜一手按住胸口,强迫自己把呼吸放缓——静谧黑夜中,呼吸和心跳声一样吵闹。另一只手扒住身后石壁,往外探出半颗脑袋。

      现在她正躲在山脚的一处裂隙中。可能是风吹雨打,可能是曾经有人经过这里,顺手凿了一道供人歇息的天地,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此刻阿鱼姜没有精力去想这块容身之所是怎么形成的。她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举着火把的追兵上,心中一遍遍盘算,这道裂隙能再掩盖她多长时间。

      现在正是黎明前夕,最黑暗最安静的时刻。周围树影憧憧,皎洁的月光透过树冠,漏下一丁半点在她脚下,温柔的光亮中投出凉意,阿鱼姜才恍然察觉,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山石上稀稀拉拉的干草像女鬼的头发,随着微风晃动。阿鱼姜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脚腕传来一阵刺痛,疼的她半个身体一软,瘫坐回原地。后背又在石壁上重重磕了一下,火辣辣的同感过后,似乎有温热的液体往外渗透。

      阿鱼姜知道自己流血了。石壁坚硬粗糙,而她身上只有薄薄一层细麻衣衫。她咬紧下唇,不去想背后的伤,也不敢用手摸。只要她触不到血,她就能暂时蒙蔽自己受伤的事实。伸手摸摸脚腕,对着月光查看,脚踝骨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着,凹陷下去,四周已然青紫,杂草灌木划伤的口子边缘血迹差不多快干了,所以不用力的话,暂时不怎么疼。

      只是她应该没力气再往前跑了。

      光脚穿过密林,从圣山阳面跑到阴面,再翻过一座山头把自己藏起来,已经快耗光她的力气。她记得阿娘去世前说的话,越过夕落山,就能到大梁的南岭城,那是汉人住的地方,不归部族管。
      可是短短几句话的距离,真的好远。此刻夕照山就在面前不到一里路的地方,巍峨而沉默,山尖涂抹着银辉,俯瞰着渺小的她。

      不能在这里停滞不前。就算是被抓到,那也应该是在她耗干最后一滴力气,爬也爬不动的时候。
      阿鱼姜这么想着,抓起裙摆,用牙咬了一寸宽的布条下来,把自己伤痕累累的脚绑上。又折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夕照山的方向走去。

      刚走没几步,就听到身后隐隐约约的人声。

      “搜!她不认识路,跑不远!”
      “注意山洞、裂隙,指不定她就藏在那儿。”
      ……

      山头上出现一堆火把,还有犬吠。

      说着,几只火把从天而降,几乎是擦着她的碎发砸到地上,溅出几颗火星。因为周围没有易燃物,很快就熄灭了。阿鱼姜猛地往后连退几步,重新退回山洞。

      山顶上多出几颗人头,借着火把掉落时的火光查看山脚。要不是阿鱼姜退的快,就要被他们发现了。

      很快,追她的人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在山头上巡逻查看,一队迅速下山。他们好像笃定阿鱼姜跑不出这座山头,打算形成上下的包围圈,让她插翅难逃。

      阿鱼姜坐在方才歇息过的地方,惨白的笑笑。

      为了找她,她“可亲可敬“的叔父当真是不遗余力,小半个部族的人都出动了。

      罢了,事到如今,她是再逃不出去。

      那也不能就此如了叔父的愿。

      火把从山顶一步步往下移动。阿鱼姜掌心窝着一团冷汗,冻的有些发抖。她在身下地面摸索一阵,如愿以偿地摸到一片扁平状岩石。

      岩石像是一把钝刀,边缘锋利。窝在手中,沉甸甸的。

      很快,它上面会沾上血,变成一把真正的刀。

      阿鱼姜牙齿用力咬住下唇,静静听着搅碎宁静的吵闹。

      面上拂过一层湿润的凉意。
      外面下雨了。

      雨势竟然不小。片刻之间,就从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变成刷拉拉的中雨。部分雨雾顺着风飘进山隙,打湿脸和胸前的半片衣服。

      阿鱼姜伸出在嘴角边舔了舔。冰凉的雨水润进喉咙,让她变得更为清醒。

      月亮隐匿到乌云后。天地间真正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由于突如其来的大雨,前来追她之人的火把纷纷熄灭。短短一会儿,他们从原本的胜券在握变成了惊恐的无头苍蝇,下山的脚步明显变得又慢又杂乱。

      黑暗隐匿她的行踪,雨水盖过她的气味。

      阿鱼姜心中再次燃起希望。眼看着追兵快要下到山脚,每近一寸便将希望吞噬掉一角,怀着那点对生的渴求,阿鱼姜深吸一口气,冲入雨中。

      雨水将她浑身上下打的湿透。脚下的泥土变得潮湿泥泞,她跌跌撞撞地往前奔,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发现追兵没了火把,重新点燃了防水灯笼,在雨中飘摇着逼近,一团团橘红的火光像是要把她焚烧殆尽。

      脑海中骤然又响起切嘈的混乱。阿鱼姜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甩甩头,把那些声音甩出去。然后定了定神,顺着记忆中夕落山的方向走。

      膝盖突然碰到一块坚硬的石头。

      这一下简直比扭到脚还要疼。阿鱼姜整个人直接跪在地上,闷哼出声,两手捧着仿佛要被撞碎掉的膝盖,弓起脊背,小口小口地吸气。

      回头看,摇晃的灯光照过她藏匿的山隙,越来越近了。

      阿鱼姜喉咙中溢出一声呜咽,撑着那块不长眼的石头起身。她看不见,手放到冰冷的石头上摸索,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石头。自然形成的石头不会这么方方正正,稳稳当当地立在泥土里。再摸,石板中央有一行不规则的凹陷。

      像是文字。不过她不认识,不是他们部族的。

      石板,竖立,刻字。这是块墓碑。

      她瞎摸乱跑,冲撞到了人家坟上。

      这坟的主人也可怜,死后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埋在这荒郊野岭。

      阿鱼姜才扶着墓碑站起来,向不知名主人行了道歉礼,又双腿一软,跌了下去。

      这次伤的腿,和上次扭伤的,不是同一条。

      老天真会给她开玩笑。先是给了她逃跑的机会,又让她没跑多远就被发现;让她走投无路准备背水一战时,又从天而降一场及时雨;给她借雨逃跑的可能,然而却废了她的双腿。

      一颗心在雪水中捞起,放下,捞起,把阿鱼姜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她贴在地上爬了几步,费力起身,靠在墓碑上,低低叹气。

      手里沉甸甸的一块,和她的手一样凉。跌了这么多次,那块石头倒没丢。

      “你是对我忠诚的,对吧。”阿鱼姜捧着石头,小声说道,“那待会儿拜托你再忠诚一次,锋利点,别让我疼太久。”

      她把石头贴在额头上,右手食指在胸口处画出山和雪莲的形状。

      圣山是他们勒支族的信仰。在做事之前需得向圣山祈祷一番。

      画完,她把石头最薄的一边贴上右脸,手下一用力,向下一划。

      在雨中淋的太久,脸都麻木了。一直等到追兵到她身后不足百米,她甚至能清晰听到他们脚踩踏水洼的声音时,阿鱼姜才慢慢觉得右半边脸,泛起钝钝而细密的疼。

      不用想,也知道那道伤口会有多狰狞。手背上落下一滴滴温热的液体,混着雨水融进身下的坟。

      她的脸毁了。不够格再做献给树神的神女,日日夜夜在狭小逼仄的树屋中吃各式各样的花瓣,美其名曰“保持身体洁净”,直到体力不支,精神溃乱,潦草痛苦地结束一生。

      现在这样,哪怕被捉回去,死也能死个利落。起码不能如了叔父的意。

      本来她抱着侥幸想,要是逃出来了,也不用受自毁容貌这种罪。可惜事与愿违,临到了,还是迫不得已往脸上划了刀子。

      墓碑挡住她瘦弱单薄的身子。阿鱼姜咧嘴笑笑,随机眼眶一阵酸涩,她摸摸脸上的伤口,一直从耳垂延伸到下巴,指甲差点嵌进肉里。

      疼的狠了,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趴伏在地上,停顿一瞬,不甘心地向前伸出手,一寸寸地爬。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片刻,一盏昏黄的灯笼从夕落山的方向向她驶来。

      阿鱼姜先是心脏一揪,以为是追兵发现她了。愣了几秒后才发觉方向不对,追兵要抓她,也应该是从身后。而这马车是从夕落山的方向驶来的。

      马蹄踩过积水的树叶,车夫打着灯笼,灯影绰绰。

      马车异常华丽,车窗雕刻精致的镂空花纹,在雨夜中也难掩贵气,阿鱼姜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车。

      勒支族是没有这种东西的。只有大梁的汉人才有。

      阿鱼姜心尖一颤。她手脚并用爬起来,斜坐在地上,努力伸长胳膊拼命晃动,期盼它能看到自己,停下来,然后让她进去躲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要是嫌她身上污脏,藏在车底也行。

      马车应了她的渴求,在她身边缓缓停下。年迈的车夫取下灯笼,探着身子照向她。

      慌乱间,阿鱼姜抬起袖子,挡住右半边脸。

      车夫惊讶不已,低低“啊”了声,回头抱走车夫座上两团毛茸茸的大东西。阿鱼姜就着灯光看,发现那是两条大狗,一只黑色,一只灰色,皆是凶恶狠毒的长相,探着脑袋往她这边呲牙。

      她忍不住往后挪了挪。

      车夫把狗放到靠近马车门的地方,给它们拴上精致的链子,然后将车帘掀开一点,对里面的人说了什么。

      没多久,车帘掀开,先落入眼帘的,是一双缀着银链的黑鹿皮软靴。

      应当是马车的主人。

      阿鱼姜张张嘴,尚未出声,一股腥味儿先涌上鼻底。

      她忍下恶心,嗓子像是在刀尖上打磨,前所未有的沙哑,汉化略显蹩脚:“求求您,帮帮我……”

      声音蓦地停住。

      软靴往上,灰蓝底暗金纹长袍,白玉腰扣,一块青铜令牌扣在其上,红缨安稳垂下。

      她没见过真的大梁人,却听说过眼前的这块令牌。

      青铜质,朱雀纹,神鸟的眼睛是一块帝王绿翡翠。

      传闻除皇帝外,只有一人能佩此令牌——让无数人听名字便闻风丧胆的年轻将军。他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也不能拦他的去路。

      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便剁了那人的手指,塞到他嘴里游街示众。

      阿鱼姜眼前一下昏暗下去。

      手指变得冰凉,深深抓进身下松软的泥土。

      连马车底也不要奢望了。

      但求生的本能让她不忍心放下这最后一根稻草。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哆哆嗦嗦地说:“对不起……但是,可不可以……”

      抬眼,对上一双幽暗的眼眸。

      将军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拿过灯笼,居高临下地放到她面前,将她的苍白的唇色都照的清清楚楚。

      眼前光芒太盛,她眯了眯眼,男人的轮廓再次变得模糊。

      灯笼在她面前停了一瞬,收回。

      阿鱼姜本以为,走到绝路时自己会忐忑不安。直到真的立在悬崖边,才知道心境是平静如水的。
      反正,横竖不过一个死字。

      然而,灯笼被轻轻搁置到车板上后,面前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

      指甲修剪打磨的圆润,骨节分明,手背上伏着浅浅两道青筋。暗色伤疤东一道西一道刻在手心手背,与偏白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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