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桃花烬(2) ...
-
阿鱼姜晃了一下神。
那手原本是竖着的,迟疑一下后,变成掌心朝上摊开。雨一滴滴落到掌上,有些顺着指尖划下,有些积在掌心,湿淋淋的。
也没有催,就静静地淋着雨,等她。
阿鱼姜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追兵已经不过百尺。只不过是因为雨幕遮挡,还没发现她而已。
她把抓地的手在裙上胡乱擦了擦,觉得差不多干净了,放上等着她的手。她尚未来得及用力,那手已经将她大半只手裹进掌心,将她带上马车。
马车上的灯光更加明亮。阿鱼姜看的很清楚,两人手都沾了水,金色暗纹上擦了她不小心蹭上去的泥。
车帘掀开一半。两只狗一左一右,朝她露出森白的牙齿。
“进去。”
阿鱼姜忙不迭钻了进去。
到马车里面坐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车内远远比外面看起来的还要华贵。四角吊着西域朝贡来的琉璃灯,将车内照的分毫毕现,又柔柔的不晃人眼睛。脚下铺厚厚一层毯子,阿鱼姜认得,那是上好的紫貂皮。部族人有时会猎到一两只,做成冬衣上的毛领已经算得上奢侈,而现在她竟然把它踩在脚下。
正中间摆一张小桌,桌边一个镂空掐丝金灿灿、圆滚滚扁肚皮的东西,靠近时很暖,她没见过。
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又回来了。阿鱼姜缩起身子,只占据座位一点角落。她身上的泥水弄脏了很大一块毯子,方才在外面看不清,现在在灯下看的分明,她半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
袖子上的血迹染到车壁上,又是一大块污脏。
阿鱼姜只觉坐如针毡。马车的主人尚未大发雷霆,她已经厌烦自己弄脏了漂亮的马车。
她以为对方能好心停下车让她在车底躲一躲就是万幸了,谁知竟直接将她拉了上来。惊讶间她来不及反应,回过神来才发现人已经置身神殿一样的地方。
“坐好。”
那人没有跟她进来,只是透过车帘,又跟她吐了两个字。
声音含着秋雨般的凉意,跟此时此刻的景象很配。
阿鱼姜放平呼吸,大气不敢喘。车内比外面暖和许多,她的伤处又开始疼了起来。
车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在车前站定。
她跟部族追她的人只隔一道木板,一颗心快提到嗓子眼。
“不好意思,冒昧问一下,有没有看到一个女的从附近经过?很年轻,不胖,大概这么高。”
熟悉的声音。
“年轻女人?没有。”
回答声不急不缓,很淡定的。
外头短暂地静谧一瞬。部族人似乎也知道面前的男人不是轻易能招惹的,但又不死心,赔笑道:“那女人犯了大罪,族长要求我们必须抓她回去。她受伤,跑不了多远,方才看她朝这边跑来了……”
因为跟大梁离得近,勒支族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汉话。但没有精密系统的学习,说起来别别扭扭,一股子生味儿。
“你看见了吗?”是男人在问车夫。
“没,没看见。”车夫答。
他们一口咬定没看见,勒支族人总不能硬闯进马车里。
双方又你来我往了几句,男人始终答的疏远又客气,泰然自若,那群追兵倒是越来越急。
终于,有一个人按耐不住了。
“我们的狗带我们来到你的马车。它们闻过她的衣服和屋子,知道她的气味。她一定就在这附近。这里不是南岭城,您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儿,实在让人怀疑。”
这话就说的很不客气了。说话的应该是个毛头小子,性格冲动,话音刚落就被领头的狠狠踹了一脚,嫌他不会说话。
男人并没向传闻中那般动手,估计是顾及到两族关系。不过他语气中也带了点不容置疑,“我路过。”
“是是是,我们知道,您这种身份的人,也不会跟那女人搅在一起。只是我们不好交差啊,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们看看车里面到底有没有——我用圣山发誓,只看一眼!”
这时候,他们带来的狗忽然朝阿鱼姜在的地方狂吠。
族人又激动起来,纷纷用勒支话说“她就在里面”。
阿鱼姜屏住呼吸,手指悄然攥紧了衣袖。
紧接着,更凶狠的狗叫声响起。马车前端坐的两只狗喉咙里发出愤怒之极的怒声,像是取开链子就要把车下不知好歹的狗撕碎。
部族人带来的狗瞬间蔫巴了。
又是一阵寂静。只能听得到雨声。
“你们真是太懂礼数了。”四周空气几乎快要凝滞时,男人突然开口,“里面的确有女人。不过,是我季某明媒正娶的夫人。我看她尚且怕将她看碎了,又岂能容你们大不敬。”
他声音又重了一点,多了几分杀人不眨眼的狠,“你们是觉得,我会娶一个来路不明的逃犯做夫人?”
他把话说死了。又自报家门,“季”这个姓一出,下面有一半人哆嗦了一下。再没谁敢张口说要搜车。
阿鱼姜手指快要把衣服绞碎。
没错,姓季。
这个时候,车夫又横过来插一句:“女的?刚才那边有道白影,一下子过去了,你们要不去那边儿看看?”
他指了个和夕落山相反的方向,顺手给勒支人一个台阶。
勒支人见好就收,马上顺坡下驴,“那估计是没跑了。多有叨扰,实在对不住,还请大人您海涵。”
他们脚步声又咚咚咚踏远。狗不肯走,就生拉硬扯把狗拽走。
直到他们声音飘的很远,阿鱼姜才慢慢吐出一口绵长的凉气,心里那根弦猛然松下,随即眼前一阵发黑,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她看到血还在一滴一滴往下划,半张脸的知觉都没了。
她掐着胳膊让自己清醒,部族人短时间内内应该不会回来。她躲过这一劫,得赶紧趁此机会接着往前逃。
只不过不知道,该怎么赔这块贵重的毯子。
阿鱼姜踉踉跄跄站起身,扶着窗想下去。没走两步,车帘从外面掀开,高大身影裹挟着凉气进来,半弯着腰。车内瞬间变得有些拥挤,阿鱼姜稍稍垂下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又不小心弄脏了大人的毯子,大人想要什么,或者想让我做什么,皆会赴汤蹈火。”
季穆关盯着她半边血红的衣裙。细麻做的裙子薄而宽松,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身体上,将她细瘦的身形勾勒的更加可怜。
要是多点肉就更好了。
阿鱼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迟疑着开口:“大人?”
再不回答,她快撑不住了。
季穆关回神,走的近些,皱起眉,“你受伤了?”
目光顺着血滴落的方向倒回看,最终停在阿鱼姜的下巴处。
季穆关瞳孔瞬间紧缩。
他大步上前,不管不顾抬起阿鱼姜的下巴,双手仿佛失控般微微颤抖,“你伤了脸?”
***
季穆关坐在床前,沉默地看着大夫往阿鱼姜的脸上擦药。
那道伤疤很长,从耳根到下巴,贴着颌骨。割的又深,大夫一开始来清晰里面含着的碎石片时,隐隐约约能看到骨头。
中途阿鱼姜醒过来一次,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额角冷汗涔涔,手指绞着身下的被单。大夫连忙叫他来看。等他处理完手上公务姗姗来迟,阿鱼姜早就疼的又晕了过去。
在马车上,他那一下捏的狠了,骨头不好的下巴可能会直接骨裂。阿鱼姜带着这么深的伤口,加之本身精神已经临近崩溃,剧痛袭来,当场便身子一软歪了下去。
季穆关下意识伸手揽住她,在她落到怀里后摸到她肋间的骨头,潮湿阴冷的味道混着腥气钻入他鼻孔,又让他忍不住皱眉。
他把阿鱼姜放到脚下毯子上,自己找了块没被弄脏的地方坐下,让车夫驾车回南岭。
两只狗在门帘后探进脑袋,眼巴巴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阿鱼姜。季穆关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泥水和血污,每用掉一条帕子,就打开面前的金线掐丝暖手炉,放进去烧掉。
绕过夕落山进南岭城的路途并不算短,一行人进入季穆关在南岭的临时府邸时,天已经大亮。
从京城带来的随行大夫接上阿鱼姜。看着她被抬走,季穆关揉揉太阳穴,走下车吩咐车夫,语气不善:“把车里的东西都烧了,换新的。”
车夫跟他好几年,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去可惜那条名贵的紫貂皮毯,当即就扯出来卷成一团扔到住处的外。
季穆关进府后脱掉夜间穿的衣服,同样下令烧掉,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闻不出一点腥味和雨气,才到书房中处理京中寄来的一堆文书。
需要经他手的东西很多。他一向认为在公务上偷懒的行为十分不齿,遂从不把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处理,在他忙的过来的范围内都是亲历亲为。哪怕他大费周折来南岭,该过目的也一样没少。
此时已经到午后。他一夜没合眼,发困了,看大夫给阿鱼姜上药又实在没意思。他象征性地“嗯”了声,板凳还没坐热就起身,走到门前,顿住脚,想到什么似的,又退回来,问大夫:“她脸上的疤,能弄掉吗?”
大夫战战兢兢:“您的意思是,变得光滑就行,还是要跟其他地方的肤色一样?”
季穆关耐着性子:“自然是后一种。”
“那恐怕有些难……这位小姐的伤口太深,恐怕伤处愈合后也会凹凸不平,能恢复平整已经难如登天,更何况……”
那就是恢复不了的意思了。
季穆关心中顿时火起。好端端的,非要在脸上留道疤,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
大夫觎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小姐的右腿膝盖骨裂,左脚脚腕刚接上,好的最快的应该是后背的擦……”
话没说完,屋里已不见季穆关人影。
大夫讪讪地闭嘴。回头接着给阿鱼姜涂药。
每涂一处地方,都要叹上一句:“唉,好端端的姑娘,浑身上下倒没有一处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