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良人以忘忧（秦时明月聂蓉）》棠甫

37、三十七、袭

　　白影一闪，却是有人混入了帝王车驾。
　　宽阔的玉辂马车饰以牙雕，嬴政独自一人端坐正中，横剑膝前。盖聂于天子的马车中持剑而立，细细观察着他辅佐过十年的帝王。
　　意料之外，嬴政竟穿了一身白衣。不似玄色衣袍的威严庄重，此时的嬴政冷峻清逸，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年轻的陛下。
　　“盖卿。”嬴政低低唤道。
　　“陛下。”盖聂脱口叫了那个几年没有叫过的称呼。
　　“朕等了你很久，你若回来，此时还来得及。”
　　“陛下说笑了。”
　　陛下是从不说笑的，可盖卿也是从不敷衍的。
　　盖聂想起了他与嬴政初识之时。
　　那时，剑客还没有把像样的剑，秦王也只是七王中的一个，秦国甚至面临着六国的合力征讨。可是那年轻的君王是何等让人神往啊！处境越危急，君王身上的风采反而越夺目，那种唯我独尊的自信与胸怀天下的气度曾让多少人深深折服。君王的剑眉斜飞入鬓，君王的星目自含光华，薄唇轻启，心中口中皆是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任尔天摇地动，自有风虎云龙，这样的嬴政让多少能人志士恨不能效死于前。
　　君明臣直，君义臣忠，君定臣安，君信臣勇。应该说，能在最好的年纪与这样的君主并肩作战，实在是盖聂莫大的荣幸。直到今天，盖聂还在怀念那些君臣同心的岁月。
　　只可惜物换星移，君王仍是那个君王，可天下已不是那个天下。为君王计，他本应安天下；为天下计，他只能除君王。
　　“你不信朕？”嬴政的眼神落在盖聂手中的木剑上，轻轻说道：“近来朕才发觉，朕有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完美。”
　　“您中了咒术。”
　　“你不回来，又何必多管。”
　　“我的确也管不了。此咒术，非下泪不可解。”
　　嬴政一愣，忽然大笑道：“原来如此。朕无泪，自然无解！”
　　“我会给您留处理后事的时间。”
　　“是么？那么，朕也会给你留处理后事的时间。”天问忽然一偏，剑尖光芒大盛，直向盖聂心脏刺去。利刃入肉，无半点停滞的势头，终至心外半寸，戛然停止。
　　剑尖割伤了心脉，却未至必杀，不轻不重，不差毫分，然而剑气已震伤了脏腑。一别两年，天问依然保持着王者之剑的气魄。
　　鲜血涌出，浸染了大片白衣。
　　两人的白衣！
　　盖聂的手中，木剑亦刺入嬴政的胸膛，与天问几乎平行。渊虹已逝，木剑依然诠释着剑圣之名。
　　嬴政顺着刺入自己心脏同样位置的木剑，看到盖聂渐为血染的白衣，再看到盖聂眼中的坚毅，嘴角忽然扬起微笑，仿佛一切早已在预料之中。
　　“朕的剑术是你教的，天下间也只有你能杀得了朕。”
　　“陛下，您的剑法在我之上。能杀您的唯有您自己。”
　　盖聂抬眼和嬴政的目光交汇，帝王的眼中是棋逢对手的畅快和与生俱来的高傲。
　　“不错，朕累了……盖聂，你要替朕保守这个秘密。”
　　“臣，遵旨。”盖聂沉声应答，微微颌首，不再直视嬴政，全了这最后一次君臣之礼。
　　低头的盖聂没有看到嬴政的微笑。那是欣慰，是释然。君臣一场，他能懂他。盖聂此人，可取他性命，亦可托付江山。
　　二人的手腕同时一翻，将刺入对方心口的剑抽出，两件白衣上渐满了鲜血。这是盖聂作为臣子，为他的君王、为他的陛下杀的最后一个人。杀了嬴政！这是帝王的选择。
　　马车外的战斗依然激烈，马车内的对决却已结束。二人封住了身上几处大穴，亦阻挡不住身体失血过多的颓势。嬴政倒在座上，盖聂自马车车窗跃出，却也是强弩之末，无力站稳，一头栽了下去。
　　“师哥！”卫庄冲过来扶起盖聂，便发现盖聂已经陷入昏迷。蒙毅与众多侍卫都在向着马车聚拢，被引走的大队人马都在迅速赶来。流沙与墨家众人中，活着的所剩无几，幸存的也身负重伤。卫庄不知马车中嬴政的情况，然而已来不及补上一剑。卫庄一咬牙，当机立断背起盖聂道：“撤！”
　　流沙一众如潮水退去，只留大铁锤带着墨家和流沙断后的人拼死缠住追兵。他们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不顾一切为活着的人争取时间。困兽之斗，只顾玉石俱焚。
　　班大师早已驾着机关鸟赶到，接应的人也都到了。按照计划，尚有自理能力的人随接应的马车离开，伤重之人由机关鸟运回救治。
　　卫庄把盖聂扔上机关鸟的前，忽听背上的人一声弱弱地唤：“小庄……”
　　“师哥，原来你还没死。”卫庄心下焦急，语出却似是解着恨意。
　　“别让我回墨家。”
　　卫庄一听便黑了脸，置若罔闻将盖聂推了上去。不想盖聂固执地一扭身，竟又栽了下来。卫庄忙上前接住他，只见他身上的血已将半片白衣染红。方才一摔，心口处又开始汹涌地冒血。
　　“师哥！”
　　“送我……回流沙……”一言未毕，盖聂再次昏死了过去。
　　“……好。”
　　这是盖聂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黑暗之中，梦境是混乱的。好像是毕生所有的记忆一同灌进脑海，五彩斑斓地混合起来，却又变成漆黑一片。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唤他，一声声不同的称呼，七嘴八舌一同叫起来，却不显聒噪，反如长风过耳。
　　聂儿，起来。你要活下去……
　　师哥，起床了。我们去比剑……
　　大叔，你醒过来！你说过我们要一起走的……
　　阿聂，醒醒！我儿子就拜托你了……
　　盖卿醒来。寡人要驱除匈奴，随我同去……
　　师伯你醒一醒，你还没教我武功呢……
　　盖聂……
　　盖先生……
　　小伙子……
　　赵大哥……
　　师父、小庄、荆卿、丽姬、嬴政、天明、盗跖、小高、雪女、班大师、少羽、左车、花锦、白凤、胜七、李斯、赵高、蒙恬、甚至赵地萍水相逢的金疮医……
　　众多声音盘旋在脑海，如漩涡将他吞噬。恍惚之间，似飘然于云端之上。再复追寻，却一脚踏空，坠入万丈深渊。
　　所有声音重归寂静，唯有下坠感是真实的。天地何其茫茫，众生何其渺渺。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人，早知孤道难求，便只顾日夜兼程。
　　……好熟悉的感觉。如果死亡就是这样孤独地离开，似乎也不错？盖聂放松了身上每一块肌肉，张开了身上每一个毛孔，等待着身体砸起水花之后，那寒凉刺骨的潭水将自己淹没。
　　——等等，他好像忘了什么。
　　“……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
　　盖聂的脸上泛起一丝浅笑。
　　原来万丈深渊，总还有个底。
　　“蓉儿……”
　　盖聂睁开眼，却看见了卫庄的脸。两人在流沙据点中，已对坐了已不知多久了。
　　“师哥。”卫庄收了掌，松了口气，却是满脸嫌弃：“你真是肉麻。这三个时辰，你一直在叫那个女人。”
　　“抱歉。”盖聂这才发现自己体内游走的纵横之气。“那么……这三个时辰，你一直在给我传内力？”
　　“是又如何。”
　　“小庄……”
　　“闭嘴。不说话，你还能多活几天。”
　　盖聂的身体正在不可抑制地衰弱下去，他身上冷得像冰，脖子以下几乎麻木，唯有心口处还留着微弱的痛感。天问留下的伤口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极快地流失，盖聂清楚的知道，那不是血液。
　　剑伤处寒气丝丝入心，随着脉络慢慢侵蚀着这具躯体。未至必杀，但也绝无痊愈的可能。嬴政说过，会给他留处理后事的时间，再加上纵横之气包住心脉，那么依他的情况，他大概还有……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去见想见的人，也足够嬴政料理好一个没有始皇的世界。
　　盖聂终还是赌对了，嬴政没有让他死在当场。这一个月的生命，是相处数秒之间精妙控制了每一个眼神动作、每一句言谈对答、每一瞬交兵停手，才运筹出的最好的结局。可嬴政不会料到，他要把处理青龙尾声的时间用来和一个人好好告别。
　　若是回光返照，就让它亮得绚丽夺目，搏尽无悔。其实若嬴政没受咒术的影响，他也该是这般行事。只是若没有这咒术，嬴政也不会给别人刺杀的机会。
　　盖聂忽然起身，却一个不稳跌在地上。
　　“师哥！”
　　“小庄，我要回墨家。”
　　“你敢！”
　　“我要去找端木姑娘。”
　　恼怒的卫庄闻言却是冷静了些。他知道这女人未必救得了师哥，可眼下也只有这一线希望。“你等着，我派人去叫她。”
　　“不可。”盖聂此时已慢慢站了起来，道：“不能让她知道。”
　　“好啊，你就一个人等死吧。”卫庄继续道：“来人，去墨家……”门外马上进来了两个青年，看起来颇为干练。
　　“出去！”盖聂将剑气聚在眼中瞪向门口那两人，目光接触之后，两人马上退了出去。
　　“师哥！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卫庄怒极，吼道：“还敢运功，你活够了是吧！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盖聂等他咆哮完了，才轻轻唤了一声“小庄”。
　　卫庄压住怒气，道；“你还要说什么！”
　　盖聂平静道：“蓉儿之于我，如赤练之于你。”
　　“那又如何？”
　　“小庄，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我比谁都知道。”
　　卫庄闻言便熄了怒火，怔怔地看着盖聂。
　　盖聂亦坦然看着卫庄。许久，卫庄别开头，无力地叹了一声。
　　“愚蠢。”
　　无力愤怒，便是理解。
　　盖聂欣慰地一笑，回到自己于流沙的住处换了身干净衣裳。片刻之后，一个看起来完完整整的盖聂回到了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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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应该能看出来，我是个政粉。搞事业要是能遇上这么个老板，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为他死了都值了——这是一位能成为别人信仰的人，诸位可以想象一下他有多大的精神力量。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相关史料，个人建议不要受各种秦汉历史爱情剧影响（包括秦时明月动漫，虽然它拍的很好），以免紫之夺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