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和脑洞堆放》一生茫然

42、碎珠（上）

　　1
　　何天佑。
　　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没想过，他竟真能得天庇佑。
　　此时此地，志龙抱着吉他歪坐在沙发上，睡得安稳。
　　和尚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哪个是梦？
　　他脑子混沌，分不太清。
　　和尚想站起来，腹间突然巨痛，他忍不住闷哼，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涌出，顺着口鼻喷溅，落得处处是红，也落在闻声睁开眼的志龙脸上。那是他的血。
　　和尚痛得跪下去，正撞在来扶他的志龙肩膀上，血从他口中汩汩地涌出，让他只说得出一个“疼”字。
　　和尚眼皮沉重，他把头埋进志龙怀里，心想：原来这里是梦，是代替死前走马灯的短暂的美梦，让他得以死在志龙怀里，而不是看着志龙跑远。
　　2
　　“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根据各项检测结果显示，病人很健康。”
　　“你放屁，他吐了那么多血，还说肚子痛。”
　　“志龙，你先不要激动——”
　　“不可以打医生！”
　　小小的病房乱作一团，和尚就在此时醒来。
　　“志龙！志龙！先看看和尚，和尚醒了！”是黄伯的声音。
　　志龙松开医生的衣领，大步跨过来：“和尚，你怎么样？”
　　“都怪我！”志龙表情懊恼，他一直都是这样，把情绪都写在脸上，爱和恨都很好看懂，“一定是我爸把你打坏了，我当时就该拦着他的！”
　　文子在一旁提醒道：“可是距我们受罚都过去半年了哎。”
　　距离狗孩被杀死已经过了半年，也就是说距离那场变故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和尚就这样回到了风雨袭来之前。
　　3
　　和尚看上去一切正常，所以他出了院。他有时候仍会腹痛，只是没再吐血，慢慢他发现了一些规律，只要他在志龙身边，痛感便会袭来，越近越痛。
　　和尚想，大概是那十一刀的缘故，总该有些因果在里头。志龙下手干脆利落，当时没觉得痛，现在倒是时不时疼起来要命。
　　当和尚再一次躲过志龙伸过来搭他肩膀的手时，志龙皱起了眉头。
　　和尚点了两支烟，递一支给他，解释道：“我有些累。”
　　和尚点烟从来是两支在唇间一起点燃，再将其中一支递给志龙，仿佛那些掩于唇齿的不可说也能跟着被一起递交过去。
　　志龙叼着烟，问：“还是肚子痛吗？”
　　志龙说着凑过来，手放在他肚子上。志龙的手温度有些高，只隔着薄薄的衬衫，热度细细密密覆盖过来。
　　好像这个年纪的少年血总是热的，但和尚的体温有些低，他被这热逼得向后闪躲。
　　志龙又摸他的额头：“你在发烧么，你身体好凉？”
　　和尚痛得流汗，只是没再躲开。
　　“啪”得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和尚寻声看去，是他手上那串砗磲佛珠碎了一颗。
　　4
　　和尚的佛珠是小时候给他算命的大师送的，现在无缘无故碎了一颗珠子，志龙觉得不吉利，非要带他去庙里拜拜。
　　和尚低头拨弄那串佛珠：“不碍事，大概是造了杀孽招来的因果报应。”
　　志龙脱口而出：“狗孩明明是我——”
　　和尚看他一眼，打断道：“狗孩的事是我做的，你别忘了。”
　　这事既然已经有人扛了下来就不能再节外生枝，geta把戏做得那样足，几乎要去他半条命，显然也是想要这样的结果。
　　最后还是去了庙里，志龙想做什么，和尚从来都会顺从。
　　和尚从前是不信鬼神的，眼下莫名其妙回溯了时光，也不得信不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是亡魂，所以迈进庙门时甚是紧张，但那佛像眉目悲悯，垂眼望着座下众生，看起来也包容了他这位心中有愧之人。
　　僧人们只说他撞煞，要为他驱邪。
　　和尚站着任人摆弄，下意识去寻志龙的身影，只见他跪在佛前，满目虔诚。
　　“您一定要保佑何天佑平安健康，狗孩如果索命就让他来找我好了。”志龙说着，拜下去，表情难得的认真。
　　是了，和尚想，就是因为这个，让他从来对志龙心甘情愿。
　　他走向志龙，忍着疼：“别在佛前说这样的话。”
　　5
　　文谦出了狱，灰狼也如期登场。一场会面暗流涌动，艋舺这艘小船飘飘摇摇，眼见要覆于浪下，和尚坐在志龙身后，一边拨弄着佛珠，一边打量着屋里各怀鬼胎的众人。
　　他做错过一次选择，既然有重来的机会，便不会再蹈覆辙。
　　宴席散去，志龙喝了不少酒，和尚扶他出门，志龙半个人都挂在他身上，醉醺醺地嘟囔：“你最近总是离我很远。”
　　志龙醉时鼻音很重，听起来也就更像撒娇：“刚刚怎么不坐到我旁边来嘛。”
　　和尚手里掐着那串佛珠，许是心理作用，握着佛珠时总觉得疼痛能减轻些，志龙的鼻息喷在他耳畔，扰得他耳朵热热的，几乎烧起来。
　　砗磲石又碎了一颗，齑粉落地，又被踏在脚底。
　　志龙嘟嘟囔囔，醉得厉害，这仿若呓语的一句话让和尚心情莫名很好，他语气轻柔，如同哄骗孩童般低语：“志龙，你想要我在你身边，那你要先开口告诉我。”
　　换做从前和尚从不敢说这样的话，见不得人的心思他都埋在心底了，一直到死也未敢言明，重来一回，倒是学会了不甘心。
　　志龙含混道：“好。”
　　和尚觉得志龙醉得很彻底，一觉睡醒就不会记得这段对话，直到几天后的又一次谈判中，几位大佬落座，小弟们各自坐在外围，和尚寻了个位子刚要坐下，志龙已回头看他。
　　“和尚，你坐到我身边来。”志龙说着，拉开了一旁的椅子。
　　geta也看过来。和尚犹豫了，他明白，他是不该过去的，这与平时在志龙家吃饭不同，这么重要的场合，整个艋舺也就只有文谦那条疯狗敢做僭越之举，与自己的老大平起平坐，但当下文谦是masa与灰狼的中间人，倒也说得过去。
　　和尚什么都不是，他只是轻飘飘不值钱的一个何天佑。志龙对□□的认识还在小孩子阶段，只觉得世界再简单不过，他和谁要好谁就该坐到他身边，但geta不这样想，其他人也不会这样想。
　　geta的眼神如锤如钉，将和尚钉在原地，让他不敢轻易上前。
　　“和尚。”志龙又唤了一声。
　　去他娘的geta！这一刻疼和恐惧都已无法阻碍他。
　　和尚于是毫不犹豫地迈开腿，走到志龙身旁坐下，为自己和他都斟满了酒，大大方方地做自我介绍：“和尚，庙口跟志龙混的。”
　　他不提geta，只说志龙。
　　佛珠在他指间，一颗一颗，逐一抚过。
　　7
　　接下来的谈判一轮一轮，geta态度强硬，masa摇摆不定，灰狼笑里藏刀，又一次不欢而散后，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再没什么客气可言。
　　文谦找上门，和尚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这不是只头脑简单的疯狗，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形式。
　　那把枪就放在和尚面前，文谦笑着看他，等他做出选择。上一次他握住枪，选择去杀了geta，从此再没有回头路。
　　“geta。”和尚又一次做出了选择。
　　乌云翻涌，雨落下来，和尚撑开伞，走出了桥洞。几天后这把枪就对准了geta，子弹打在geta的右臂上，然后在文子出现之前，和尚带走了geta。
　　对于这样明目张胆的以下犯上，geta自然怒不可遏，但他已经老去，和尚却正处在最好的年纪，这位称霸一方的大佬奋力挣扎，却始终被牢牢钳制，和尚给他处理了伤口，关在早就租下的小屋中。
　　“你欠我爸一只手，以牙还牙，这是江湖道义，”黑暗中，和尚点燃了一根烟，“私事说完了，接下来我们聊聊艋舺。”
　　8
　　geta大佬失踪多日，庙口乱作一团，志龙本想与兄弟们一起寻找父亲的下落，但他母亲如惊弓之鸟，将他锁在屋中，不许他出门。
　　和尚去见志龙时他喝得烂醉，屋中拉着厚重的窗帘，这也是他母亲的要求，说是怕有人在屋外开枪。
　　和尚进了屋，志龙没醒，他拉开窗帘，时值正午，太阳猛烈地入侵屋中，志龙被阳光刺得睁开眼，惊坐起来。
　　“是我。”和尚倚在窗前，打量着窗外。
　　“我爸有消息了吗？”志龙问。
　　“你敢从这跳下去吗？”和尚也问。
　　“啊？”志龙懵了。
　　和尚点了两支烟，递一支给他：“geta大佬下落不明，你自己就不想去找一找吗？”
　　“想啊，可我妈让我待在这。”
　　和尚推开窗：“二层小洋楼算不得高，跳下去死不了人，你究竟是听伯母的话还是因为害怕而不敢走出这间屋子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么多年，这是和尚第一次对志龙说出这样的话。他深知志龙的怯懦是被宠出来的，被他、被看似严厉的父亲，被过度呵护的母亲，从前他也觉得，怎样都好，反正他会永远保护志龙，但现在他已经明白，geta会死，他也会，要是想一直保护志龙，就不得不教会志龙一些事。
　　和尚站上窗台，向志龙伸出手：“我答应你志龙，如果你敢从这里跳下去，就一定能见到你爸。”
　　志龙看着他，慢慢上前，和尚拉过他的手，钻心的疼痛随之而来，他将志龙的手握得更紧。
　　志龙爬上窗台，闭着眼睛，身体抖得厉害，和尚柔声道：“别怕，睁开眼睛。”
　　他们手拉手一跃而下，点点晶莹自眼前飘过，是碎裂的砗磲石，和尚侧过头，看见志龙睁开了眼，在笑。
　　9
　　荒郊僻静，和尚说来见geta，志龙便傻傻的跟着他走，他曾经辜负过志龙纯真的信任，好在这一次没有。
　　志龙推开门，geta坐在桌前摆弄手枪，他伤势不重，只是闲得无聊，和尚怕这里暴露，把枪留给他防身。
　　“你们聊。”和尚关上门。他走得不远，就站在屋外抽烟，父与子聊了许久，他的烟头扔了一地，志龙才满脸疲惫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啊？”志龙看着他。
　　和尚本想给志龙点一支烟，可是烟盒空了，仅剩的半支在他唇间燃着，他思忖几秒，将那半支烟递过去。
　　志龙没伸手，直接低头来衔，烟雾缭绕，他挑目上看，眼中带着些无辜。
　　和尚被这样的眼神俘获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和尚，杀戒已破，色戒亦难守住，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去抚志龙的脸，也只敢轻轻触碰一瞬，却不是因为怕疼。
　　“你什么都能做到，志龙。”因为他已经随时准备好冲杀在前，尽管风高浪急，只要他在，他就要陪志龙将此大浪平息。
　　10
　　geta大佬被太子帮从河里捞上来，据说他是被人虐杀致死，尸体惨不忍睹，李志龙不许别人看他父亲的狼狈模样，亲手将尸体敛进棺木。
　　masa和geta两位艋舺最大的角头都被人做掉，整个艋舺人心惶惶，外省帮趁机渗透进来，一时间艋舺天翻地覆。
　　geta下葬，志龙接手了庙口，第一件事是以角头的身份约见灰狼和文谦，席间他敬灰狼的酒，已不似从前桀骜，学会了将杯口放低。
　　灰狼说得天花乱坠，描绘艋舺宏图，但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他要志龙和文谦做傀儡，由他实际操控艋舺。
　　和尚了解文谦，他抬头，正对上文谦的冷笑。
　　疯狗不会为任何人左右，任何颈间短暂的束缚都将是他回头反咬的理由，灰狼虽然聪明，但他行差一步棋，他竟妄想做一条疯狗的主人。
　　和尚心里有数，举杯敬灰狼，顺便替志龙挡了几杯酒。
　　太子帮头一回脱离父辈，自己坐上桌和人家谈判，首先酒量就落了下风，一场饭局五个人都强撑着，等宴席散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就吐了个稀里哗啦。
　　和尚胃里翻江倒海，但意识还算清醒，踉跄着去找商店买水，他摇摇晃晃，进门时撞倒个人。
　　“抱歉。”和尚道了歉往屋里走，被那人拉住了。
　　干枯瘦小的老头盯着他，满目不解：“你怎么在这？”
　　和尚瞧他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何天佑，你知道你快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