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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分明 ...

  •   一
      陈灰从警校毕业,如愿成为一名警察,缘分使然,抓的第一个犯人就是陈桂林。
      陈灰记得陈桂林,读国中时的陈桂林是附近几所学校都出名的刺头,书没读完就因为打架被开除了,自此从老家销声匿迹,陈灰知道他的住处,也知道他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一个奶奶。
      奶奶说陈桂林人不回家,钱倒是源源不断地邮回家,奶奶了解陈桂林,觉得这钱多半不是什么好来路。
      他每每去看望奶奶时,奶奶都会念叨:“你是他的朋友,该劝一劝他。”
      眼下陈灰看着面前吊儿郎当四处打量的陈桂林,不由得就想到老人那双因上了年纪而浑浊的眼,她总是含泪,仿佛已经望穿陈桂林混沌的人生。
      陈灰和那时候的想法一样:我倒希望我们真得是朋友。
      陈桂林进局子不是第一回了,他整个人很松弛,像回了自己家,嬉皮笑脸地问:“我的烟掉了,你有没有烟?”
      陈灰给了陈桂林一颗烟,想说些什么,同事喊他去帮忙,他离开了一会儿,等回来陈桂林已经做好了笔录,叼着烟大摇大摆地走出警署。
      那时陈桂林还没酿成什么大错,偶尔被带回警署,有时只是像这样的问话,有时是拘留几天。陈桂林是警署的常客,陈灰习惯了他时不时来此“报到”,直到某天陈灰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出现。
      陈桂林消失了两年多,他的名字再出现时陈灰已经成为一名刑警,而他杀了人。
      陈桂林成为了通缉犯,陈灰带的组负责这桩案子,他是天生的警察,思路清晰,很快有了头绪,但他慢了一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甚至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陈桂林再一次杀了人。
      陈灰对那天的印象无比深刻,那一天香炉刺穿了他的眼睛,追逐和搏杀让他的双腿灌了铅般沉重,他看着陈桂林像野狗一样沿着开阔的马路没命的疯跑,选择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突然希望陈桂林能就这样跑出一个新生。
      陈桂林销声匿迹四年,奶奶的身体逐渐枯瘦下去,陈灰看得见她脸上的死气,他为这一直以来的等待者感到悲恸,于是申请启封搁置了许久的陈桂林案,再次开始寻找陈桂林。
      奶奶死了,陈桂林或许是受到刺激,又开始杀人,这一次他们仍是抱在一起扭打,最后的结果是他又没能留住陈桂林。
      陈桂林总是在向前跑,因为他没有回头的路。
      后来陈灰总是觉得,就因为他一直追不上陈桂林,所以陈桂林才会一直错下去。
      陈灰仰躺在水里,他的左眼在星月光芒的照耀下流泪,右边的义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唯有漆黑。他想,那就是陈桂林一直以来的人生。
      二
      陈灰认识陈桂林的时候,他们还在上国小。陈灰幼时瘦得像只鸡仔,胆子也小,父母工作很忙,他放学独自回家,常常成为校园外小混混抢劫的对象。
      陈桂林是陈灰被人堵在墙角时出现的,他那时比同龄人高出一头,长手长脚,又有力气,打起架来很占便宜。
      陈桂林把小混混打跑,伸出手,和他要十台币。
      “给我钱,我可以送你回家,只要你每天给我钱,我就每天送你回家。”
      陈灰给了他一百台币,陈桂林便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走在前面,然后一路将他护送回家。
      第二天陈桂林如约出现在校门外。
      陈灰算着日子,每过十天会付给陈桂林一百台币,陈桂林那时已经在附近叫得出名号,有他跟着,再也没人堵过陈灰。
      有一天陈桂林突然问他:“你有没有讨厌的人,我可以帮你教训他,给我两千就可以。”
      陈灰问他:“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陈桂林就不说话。
      陈灰这时已经听过一些陈桂林的事,知道他家里条件不好,便猜想他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陈灰说:“我没有讨厌的人,但是可以借钱给你,只是我身上没有那么多,你得和我回家去拿。”
      陈桂林道:“不要了,我没钱还你。”
      陈灰想了想,问他:“你会修电器么,我家电视机坏了,你帮我修电视,我付你钱。”
      陈桂林点点头,陈灰于是带他回家。
      陈桂林那天有些局促,他在玄关站了半天,望着亮堂堂的房子发呆,陈灰喊他,他便把鞋脱了。他的鞋很脏,袜子却洗得很干净。
      陈桂林在客厅捣鼓电视,陈灰看他满头大汗,从冰箱里给他拿了汽水,然后转头就去做饭了。
      陈灰的父母常不在家,他也不喜欢被外人照顾,所以从去年开始学习做饭,手艺还算不错。
      “要不要吃了饭再走?”陈桂林修好电视准备走时,陈灰问。
      陈桂林的肚子适时叫了一声,于是两个人坐下来吃饭。
      陈桂林说:“你家客厅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以后再有外人来家里,不要让人家离开你的视线。”
      陈灰不觉得陈桂林会拿,也很坦诚地说:“你又不是小偷。”
      陈灰那时候就觉得,陈桂林有一双做强盗的眼睛,而强盗是不屑于做贼的。
      陈桂林又说:“明天开始我不送你回家了,我找到工作了,还差你四十,你从两千里面扣。”
      陈灰问:“什么工作。”
      陈桂林就又不说话了,埋头把饭吃完。
      陈灰平时生活费不少,他又攒钱,手头还算宽裕,他索性多给了陈桂林一千,更没有扣除那四十块。
      陈桂林没有推辞,也没有道谢。
      三
      再见到陈桂林就是上国中的时候了,陈桂林不知道在哪打听到了陈灰的学校,在门口等他。
      陈桂林已经长到了一米七,往那一站一眼就能看到,他剃了和尚头和断眉,看着便不好惹。这所学校的学生都是些老实的优等生,最怕这样的人,都在避着他走,唯有陈灰像见到好友一般迎上去。
      陈桂林也不说话,拎过他的包,往里塞了个信封,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转头便走。
      陈灰喊他,他不回头。
      陈灰只好说:“陈桂林,有人打我。”
      陈桂林这回停下了,又走回来,问他:“你们学校的么,哪个班,叫什么?”
      陈灰自然编不出来,他只是趁机说:“你别剃眉毛了,我听人说,断眉影响面相,对你不好。”
      陈桂林蛮不耐烦,皱起眉头:“到底有没有人打你?”
      这时教导主任已经带着保安大步走来,陈桂林转身就跑,陈灰想追上去,被教导主任拦下了,问他是不是被这个来不不明的小混混抢劫,因为有学生说,看到陈桂林抢了他的包在里面翻找。
      陈灰说:“没有,这是我表哥,来给我送生活费。”
      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信封证明。如他所料,里面装的果然是钱。
      陈灰回了家,发现门口站着个人,竟是陈桂林。陈桂林在等他,只为了问:“到底有没有人欺负你?”
      陈灰摇摇头,说:“吃了饭再走吧。”
      陈灰说着,打开门,也打开了灯,暖洋洋的灯光马上把屋子填满了。
      陈桂林点了颗烟,望着屋内,眼神有些迷惘,陈灰觉得他在渴望什么,但是又不太确定。
      陈桂林吐了口浊雾出来,说:“一千零四十块,有一百的利息,你数一数。”
      陈灰问:“你在做什么工作?”
      陈桂林身上有伤,有些是新的,有些是旧的,旧的已经只是疤痕,新的刚结痂,还在渗血。
      陈桂林把烟头按到一旁的垃圾桶里,扭头走掉了。
      四
      陈桂林差点死在一个台风天,那天风雨咆哮整夜,陈灰因为要准备数学竞赛,所以很晚还在做题,他有些冷,站起来去房间拿薄毯,路过玄关,听见了微弱的敲门声,他透过猫眼向外看,看到门口坐着个血人。
      瘦瘦高高,是陈桂林。
      陈灰忙把门打开,陈桂林倒头栽进来,人已经没了意识,陈灰把他拖进屋。
      陈桂林全身是血,根本看不出伤了哪里,陈灰把他的衣服脱了,仔细检查,发现后背有几处砍伤,最糟糕的是胸口处有个被捅出来的血窟窿,汩汩地流着血。
      幸运的是陈灰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医生,忧患意识很强,家中急救箱里药品齐全,也教过他一些医疗知识。
      陈灰给陈桂林止了血。这个天气很难去医院,电话也没有信号,叫不了救护车,接下来如何只能看陈桂林的命。
      命不好的人大概命都硬,早上陈灰准备去上学的时候陈桂林已经呼吸平缓,只是还有些发烧,陈灰给他留了吃的和药,放学回家的时候还给他带了包烟。
      陈灰回到家,推开门,饭菜的香味飘出来,是陈桂林在做饭,他的上衣昨天被陈灰扔了,眼下赤着身,背后的伤瞅着狰狞。
      “你命还挺大的。”陈灰道。
      陈桂林回头,他仍是虚弱,嘴唇一点血色也无:“麻烦你了,刚好在附近,实在是无处可去。”
      “看来是一份不好做的工作。”陈灰道。
      陈桂林一边把做好的菜盛进盘子里,一边回答:“有些危险,但是来钱快。”
      陈灰把烟和火递给他:“死了怎么办?”
      陈桂林看见烟,眼睛亮了起来,他叼了一颗点燃,开心地说:“死了就死了,早死早投胎喽。”
      陈灰说:“那为什么还来找我呢?”
      陈桂林猛吸了一口烟,颓然道:“我不知道。”
      他眼神放空,好像突然陷入专注的思考,这让他忽略了指间的烟,一小截烟灰落下去,被陈灰伸手接住了。
      陈灰说:“你不怕死,但你又不想死,为什么呢?”
      陈桂林低头看着那截无用的烟灰,喃喃道:“为什么要接住它呢?”
      陈桂林攥住了陈灰的手腕,盯着他的眸子,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陈灰避开了他的视线:“菜凉了。”
      五
      陈桂林住了几天。陈灰白天去上课,晚上回来帮他的伤口换药,他总是心情愉悦地哼着歌,任陈灰在他沾了水导致有些发炎腐烂的皮肉上折腾,好像没有痛感一般。
      陈桂林大概是闲不住,白天躺的无聊,晚上便来干扰陈灰,一会凑过来问陈灰读的什么书,一会又凑过来问,讲的什么。
      陈灰那阵子在读世说新语,就把里面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听一会就没耐心了,又躺回去睡觉,但就在陈灰以为他睡着了,停下来时,他却又小孩子一样睁开眼问:“怎么不讲了?”
      这点孩子气让陈灰觉得好笑,便打趣:“你多大了,还要听睡前故事?”
      陈桂林看着他不说话,突然轻轻笑起来,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了。
      夏天炎热,陈桂林只穿了短裤躺在床上,陈灰本是耐热的体质,但看着那满是伤痕的□□脊背,没来由的也觉得热起来,他口干舌燥,书无法再读下去了,只得合上书,问陈桂林:“陈桂林,要不要换一种活法?”
      陈灰没等陈桂林回答,继续说道:“我已经和我爸妈商量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做我家的孩子,我们一起读书,以后一起——”
      他没说完,因为陈桂林打断了他,陈桂林说:“不!”
      毫不犹豫的,斩钉截铁的一个不。
      陈桂林坐起来,烦躁地在自己的和尚头上摸了摸:“不好意思,我打扰你太久了。”
      他说着起身下床,去玄关寻他那双被陈灰洗净污泥的鞋子,竟是要走了。
      陈灰眼眶有些热,他追过去,逼问道:“周处尚且能回头,你为什么不能。”
      陈灰昨天特意读了这个故事,就是希望陈桂林有些触动,他以为陈桂林能听明白,所以今天才试探着开口。
      陈桂林穿好鞋,低头看他双眼:“你以为周处为什么能回头?”
      陈桂林有些薄汗的额头贴上了陈灰的额头,他的手放在陈灰颈后,轻轻摩挲了下,咧开嘴笑了:“周处他没有杀过人啊。”
      陈灰惊出了一身冷汗,陈桂林转身走出去,门关上了。
      那之后陈灰很久没见过陈桂林,他打听了陈桂林的家庭住址,见到了陈桂林的奶奶,奶奶说他被学校开除了,然后说是要去外地打工,已经很久没回过家。
      六
      陈灰顺利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毕业做了警察,这才又遇到了阔别已久的陈桂林,他以前白净瘦弱,现在与从前形象差别太大,很明显陈桂林没认出来他,又或许也根本不记得他这个人。
      陈灰是这么以为的。
      然后在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里,他接到了陈桂林的电话,一直让他追不上的陈桂林自己回头了,可为时已晚,唯有死路。
      码头相见的时候,陈桂林笑了,他们都已经熬出了白发,陈桂林的笑却还像从前,那时陈灰也只是以为陈桂林把他当一个好的对手、一个锲而不舍的警察,所以选择以自首来给他一个圆满。
      陈桂林说临了不该邋遢,想刮一刮胡子,他在香港仔那里救下的女孩是位很好的师傅,陈灰于是帮他去找。
      陈灰知道,传统的剃须工具是无法带进监狱的,但他看着小美默默收拾,没有出声。陈灰的手一直揣在口袋里,那里有他一直以来用的电动剃须刀,当然也如他所愿,派上了用场。
      陈灰最后问陈桂林:“你还有什么遗憾么?”
      陈桂林说:“没有了,只是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什么?”陈灰问。
      “你现在当了警察,应该没人再欺负你,也没人再敢抢你的钱了。”陈桂林笑着说。
      不等陈灰反应,他又说:“你一直想让我做周处,我现在已经是周处了吗?”

      — end —

  •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喜欢一句话,很适合陈桂林:天堂和地狱没有我选择的权利,只有我被选择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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