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和脑洞堆放》一生茫然

23、异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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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久画犯错了，大错，说出来没人会原谅她，晚饭时她不敢看两位母亲的眼睛，总觉得会被看出什么，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下，任久画顿时冷汗直流，一抬头大妈的眼神瞥过来，正好与她对视。
　　“在学校少玩手机。”大妈只是这样提醒。
　　任久画松了口气，心里盼着手机安静些，别再被注意到。
　　一顿饭结束，手机没再响过，大妈二妈下楼散步了，任久画这才敢拿起手机，果然是李景玉发来的信息，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得问问我妈，月考成绩太差，我大妈最近管我很严。”
　　任久画回复过去，然后去厨房把碗刷了，剥了个柚子，把电视调到新闻频道，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等两位妈妈回来。
　　九点五十五分，二人携手归来，二妈一瞧见她
　　模样就笑了:“又惦记什么呢？”
　　大妈不说话，面沉如水，这让任久画不太敢撒娇，若是往常这话也就憋回去了，但人总是会因为太渴望什么而莫名有勇气。
　　“我同学约我明天去看电影。”
　　二妈刚要说什么，大妈眉头一皱，任久画心里一凉，她却只是问:“男的女的？”
　　二妈拼命使眼色，任久画知道这事有门儿，忙斩钉截铁:“男的，男同学。”
　　“去吧，偶尔也要放松下。”大妈换了鞋，坐在沙发上准备看电视了。
　　任久画欢天喜地回房间，回李景玉:“成了。”
　　2
　　影院是私人影院，包间有些破旧，任久画买了糖炒栗子，两个人坐着吃了小半包才放片子，片子是李景玉选的，讲一对异性恋的故事，也难怪要来这种不正规的小影院看。
　　影片很搞笑，任久画笑得停不下来，笑着笑着就滚进李景玉怀里，最后就那么躺到影片结束，片尾曲与影片的整体氛围不符，歌声缓缓。
　　李景玉垂下头来，只有屏幕光亮的房间昏暗，仅能看清诚挚眼眸，热烈的情愫在狭小的空间中相互碰撞，任久画抬了抬手，去摸一旁的灯光遥控，却触到了另一只温热的手，如机敏的蛇般插入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李景玉无声地吻上来，软唇相接，任久画脑内一声轰鸣，她没有拒绝，将那只手握得更紧。
　　片尾曲也播完了，房间中彻底黑下来，良久，灯光骤亮，在这之前李景玉松开了她的手，将手掌覆在她眼前。
　　“去吃麻辣烫吧！”任久画坐起来，提出建议。
　　两个人走出影院，并肩踩着积雪咯吱嘎吱地走，异性之间不需要避讳什么，肢体上的接触本是正常事，他们每天正大光明地牵手，今天却尤其心虚。
　　3
　　李景玉被叫了家长，其实是无妄之灾，表白他的情书托人送来，几经辗转，也不知为何就落到了班主任手里。吊车尾总是容易让老师大惊小怪，那封情书在李景玉的大爸面前被撕得粉碎，又被丢在李景玉脸上，纷纷下落，而李景玉甚至不知道给他写情书的人姓甚名谁。
　　李景玉说起这事时语气淡然，他脸上仍有被父亲打出来的巴掌印，总有同学好奇地望，但差等生早已习惯被老师和家长羞辱，对此只是麻木，面无表情地咀嚼一块骨头多过肉的排骨。
　　“太过分了，为什么不去找写那东西的人？”任久画闷闷不乐，心疼地眼圈发红。
　　李景玉把饭咽下去，道:“班主任说肯定是我平时太不注意，让其他同学觉得我便宜，才写那种伤风败俗的东西给我。”
　　他还有些自尊，稍加修饰，不愿说出来那个被用来侮辱他的字。
　　任久画心中郁闷，却又不知如何反驳这样没有道理的道理，人人都知道这事情不合理，可偏偏是从老师嘴里说出来，白的不得不变成黑的。
　　4
　　给李景玉写情书的人是隔壁班的班长，他和自己班的班主任说了这件事，然后被那位老师带着来找李景玉道歉，班主任只是说了些“青春期有这种冲动很正常”、“好孩子别因为无关紧要的东西耽误了自己的学习”这样的话。
　　放学的铃声早就响过，任久画背着书包站在办公室门外等李景玉，班主任豪放的笑声透过门板传出来，听得她火大。
　　“李景玉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才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心里想。
　　门很快打开，两位少年一前一后从中走出，两位老师笑语不停，开始聊些琐事，那男孩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李景玉。”任久画喊。
　　李景玉走过来，搭着她的肩:“走了走了，回去晚了又得挨骂。”
　　雪天的公交车错过一班就要等上许久，他们干脆走着回家，路灯映着白茫茫的雪，分外明亮，小巷里多的是因为这明亮而不敢牵手的同性情侣，这时候任久画又开始庆幸，庆幸她与李景玉性别不同，不用害怕突然出现的老师，也不用害怕埋伏在哪个角落里的家长。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两滴水，纵然交汇，也融在浩浩汤汤的异性之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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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里突然要求异性之间也要保持距离是任久画高三下半年的事，听说其他学校有异性情侣放学后在教室接吻，被巡楼的老师抓了，要叫家长，女孩子不敢和母亲们讲，回家以后跳了楼。
　　异性恋这个在网上并不新鲜的词突然在节奏缓慢的十八线小城普及开来，大数据适时表现自我，频频推送词藻夸张的科普视频给孩子们的家长。
　　任久画的大妈对此的评价很简单:有违伦常。她一边评价一边把小茶壶敲得当当响:“任久画，你可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咱家丢不起那个人。”
　　“知道了。”任久画正和她一起看新闻联播，闻之如坐针毡。
　　二妈道:“要我看就是现在的人为了博眼球瞎说呢，什么异性恋，自古也没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道理。”
　　任久画小声反驳:“是有的，我在书上看到过，有几位伟人。”
　　二妈“啧”了一声，不太相信的样子:“别是什么逢场作戏吧，男人和女人怎么生孩子啊，根本没办法繁衍后代嘛。”
　　大妈的眼刀后知后觉地扫过来:“伟人变态也是伟人，你和伟人能一样吗？”
　　她的眼神仿佛把任久画看透了，任久画不敢再说话。
　　整个高三的氛围都很紧张，同学们既不敢和同性亲密往来，也不敢拥抱异性，直到毕业的那天他们才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在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释放自我。
　　整个校园否乱糟糟的，任久画不想参与那些狂欢，她倚在李景玉肩头吃冰棍，这就是近半年来她最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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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久画考到了离家很远的城市读大学，送二妈登上返程飞机的下一秒她就拨通了李景玉的电话，他们在商场碰面，去吃任久画最喜欢的芝士火锅。
　　虽然是不同的学校，但好在挤进了同样的城市，这是与家截然相反的地方，它包罗万象，也接纳那些光天化日接吻的异性情侣，每一个人都脚步匆匆，没有一个人会停下来说“看，这有两个变态！”
　　任久画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和她喜欢的人走在阳光下，她每天晚上都和李景玉视频，聊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任久画把他们的合照贴在床边的墙上，不用再自欺欺人地写友谊地久天长，她只写地久天长。
　　任久画的室友是个总是为情所困的男孩子，他总是换不同的男朋友，分手后便酗酒流泪，任久画常开解他，然后就在大二的时候被表白了。
　　“我不理解，”任久画和李景玉吐槽，“怎么会有人又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呢？”
　　李景玉看起来并不精神，他的专业课程繁重，一年下来憔悴不少，他没回答，任久画也不知他听没听到，但她很快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了，去追路过他们的冰淇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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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三时李景玉的书读不下去了，他那个和他大爸离婚多年的二爸死了，二爸死后没人供他读书，任久画给两个人攒的钱只够他的生活费，私立大学的学费昂贵，他们都没办法。
　　“不读就不读了，”李景玉不太在意，他已经找到了工作，在本地的酒吧做服务生，染了一头小黄毛，“读完了也没什么用。”
　　任久画很喜欢他的小黄毛，忍不住上手去揉，揉了一手的发胶。
　　李景玉工作后他们联系的时间少了，晚上李景玉要上班，白天任久画要上课，时间总是冲突，他们开始抽空见面。
　　过年李景玉没回老家，酒吧关门，他找了个兼职做短期工，春节期间能多赚一些，任久画独自拎着大行李箱踏上火车，缓慢地驶离站台上的李景玉。李景玉扎着她送的红围巾，像独自被抛弃在寒冬中的雪人。
　　这一年与往年最大的不同是母亲们开始催任久画找女朋友，结婚生孩子成家立业的事被说了一遍又一遍，过完年任久画几乎是在家里逃走，她喘不过气来，只想见李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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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久画想更多地和李景玉待在一起，她咬咬牙，拿出一部分积蓄，在离李景玉工作近的地方租了个小房子，每一个早晨都等着李景玉下夜班回来叫醒她，拥抱她。他们在晨曦照耀下接吻，短暂地拥有彼此，再进行一整天的分离。
　　周末是最开心的时候，白天可以一起在家吃饭，晚上任久画会陪李景玉去上班，从前他们形影不离，从未觉得时光如此珍贵。
　　平凡日子里最让人苦恼的插曲是李景玉的大爸突然联系他，说是已经找了合适的男人，叫他回老家结婚。
　　任久画几乎快忘了李景玉还有个爸，李景玉显然自己也忘了，他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继续给任久画修剪长长了的刘海。
　　“我不结婚，你也别结婚。”他突然这样说。
　　任久画不知道他突然的脆弱从何而来，只好吻他，最后的结果是刘海只修剪了一半，碎发都散在了床上，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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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过年李景玉也回了老家，他尚有愿意收留他住几天的舅舅。任久画到家第二天就被拉去相亲了，起初只说是家里人聚聚，到了地方才发现事情不对，想走已经来不及，大妈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老实坐好。
　　任久画对眼前袅袅婷婷的女人丝毫提不起兴趣，她满脑子都是李景玉的臂弯，这两年他逐渐有了些肌肉，枕上去满是安全感。她借口上厕所，出去给李景玉打电话，几乎是哭着问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李景玉有些冷漠。
　　一顿饭味如嚼蜡，任久画偷偷在桌下发了几条信息给李景玉，没有收到一条回复。
　　晚上刚睡下，便听见有人再楼下大喊她的名字，喊得整栋楼都亮了灯，任久画匆匆下楼，被醉醺醺得李景玉一把搂住，她顾不得许多了，愧疚难当，死死抱住他。
　　最后大妈二妈也下了楼，他们还记得李景玉这位她多年的好友，见他醉酒，邀他来家里住。任久画躺在床上，旁边是睡着了的李景玉，此时已不敢有任何旖旎心思，只是冷汗直流。
　　10
　　第二天的早餐时间最让人崩溃，两位母亲追问李景玉是否单身，然后一起数落他们两个不谈恋爱不结婚。
　　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了，早饭后，任久画送李景玉到楼下，谁也没说话。
　　除夕那天，李景玉没和她说新年快乐。
　　这场冷战不知因何开始，返校时，任久画想结束它，却发现为时已晚，李景玉已经独自走了。
　　他们开始频繁争吵，为一些以前从不在乎的小事互相看不惯，任久画搬出了出租屋，不久后李景玉也搬出来，住进了酒吧的宿舍，把从房东那里退的押金默默转给她。
　　任久画决定考研，每天泡在图书馆里，试图忘记所有烦心事，她在图书馆遇到了很聊得来得女生，开始每天和她待在一起，有人开始以为他们是一对，因为没有人相信同性之间会有纯粹的友情。
　　冷战因李景玉出了意外结束，酒吧的客人打起来，他被误伤，送进医院，他同事给任久画打了电话，任久画赶到时伤口已经做了处理，李景玉坐在急诊大厅的床上，与她沉默对视。
　　“饿不饿？”任久画问他。
　　李景玉点头，说:“想喝粥。”
　　任久画去买粥，路过急诊室，见护士与人在门外拉扯，那人声嘶力竭地喊“我为什么不可以签字，我是他的爱人为什么不可以签字！”
　　医生如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一样答她:“对不起小姐，我们是有规定的，您和您的朋友并没有亲属关系，也没有法律承认的婚姻关系，您不符合签字的条件。”
　　11
　　任久画考上研究生以后，家里催婚催得越来越频繁，假期时她不敢回家，怕回去就要见相亲对象，后来二妈打来电话，说是她大婆时日无多，她不得不半信半疑地赶回去，李景玉和她一起。
　　二妈没有骗人，大婆躺在病床上，看她的眼神依旧慈爱:“画画呀，可惜大婆到了也没见你成个家。”
　　任久画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大婆的离世仿佛抽走了大妈的魂儿，一向坚毅的女人只是盯着母亲的遗像发呆，任久画从未见过她这样脆弱。料理后事时李景玉一直在家帮忙，晚上他们睡在一张床上，紧紧相拥。
　　分手是李景玉提的，他说要离开工作的城市，去更远的地方打工，异地恋太苦了，不想继续下去。
　　任久画冥冥之中早觉得会有这样一天，她没有挽留，微笑着说好，李景玉走的那天她没有去送，盛装打扮去赴相亲宴。
　　新的相亲对象无论学历还是家世都与任久画相配，大妈甚是满意，让她们多多接触，于是饭后两个人一起去看了电影。
　　相识一年以后，她们结婚了，婚礼那天李景玉以她最好朋友的身份到场，还带着自己的未婚夫。她穿着婚纱站在台上，他穿着西装坐在台下，身旁是各自以后要共度一生的人。
　　婚礼上出了大乱子，任久画的新娘和别人跑了，有个男人冲进来，声称是新娘的男朋友，新娘泪流满面，扑进他的怀里，两人在众目睽睽下牵着走跑出了礼堂。
　　任久画像个笑话，心中又有些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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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也没人和任久画提结婚的事，她终于得以解脱，安安稳稳地毕业，安安稳稳地工作，生活一天一天地叠起来，一眨眼就四十岁了，成为下属嘴里嫁不出去的冷面老尼姑。李景玉回老家料理他大爸后事时两人见了一面，问起那位未婚夫，李景玉只说没有后续，任久画问他要不要看电影。
　　还是私人影院，但不是从前的那间，路上糖炒栗子飘香，李景玉买了一包，两个人坐下来，糖炒栗子放在中间，谁也没有吃。
　　片子是很早的片子了，是个悲剧，讲一对异性恋人被世俗拆散，最后殉情，片尾两个人倒在血泊里，牵着手，像一只羽翼展开终得自由的蝴蝶。
　　两个人谁都没有落泪，影片结束，任久画开了灯，他们盯着已经黑漆漆的屏幕，谁也没有说话。
　　“再见。”李景玉说完这句话，率先走出了门。
　　任久画坐了许久，又从片单里找出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的那部喜剧片，关了灯，剥了一颗栗子。
　　这片子好像也没那么搞笑，任久画看得困了，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沙发质地柔软，不比谁的怀抱坚硬。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回来的人跑得气喘吁吁，体力已经不似少年时。
　　“回来干什么？”任久画迷迷糊糊地问。
　　“要不要一起去吃麻辣烫？”
　　任久画不假思索:“看完了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