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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道侣 ...

  •   道侣

      【白释在夜晚醒来,睁开眼,头顶繁星灿烂。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试着动了动,竟是连手指也无力驱使。太疼了,这一生也未体会过这样的疼痛。

      “白远。”他看着高高在上的天,在心里喊着白远的名字。白远此时,应当已经过了天门,身在天界。

      太疼了,他心里想着。】

      一

      第一次见白远时,十六岁。那一日白释刚下了早课,本是要去藏书阁背剑谱的,半路被父亲白鸿截住,说是他叔父白英回来了,带回了即将成为他道侣的人。

      白释在年纪更小一点的时候曾经想过,他的道侣,一定得是自己喜欢的人。十四岁那年,他喜欢大自己一岁的师姐。师姐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姑娘,能把眼神往她胸脯上乱瞟的男孩儿们按在地上打,打哭。许多人都怕她,白释不怕,一起上公修课的同辈里没有能打得过他的,不是因为他是族长的儿子就故意让着,而是真的打不过。但白释不用和师姐打架,他的眼睛从来不瞟师姐的胸脯,他不知道胸脯有什么好看的,他喜欢师姐的脸蛋。姑娘们大概都不喜欢被人家看胸脯,倒是极乐意被人盯着脸瞧,师姐对他不凶,也乐意跟他一起练剑。

      白释总和师姐两个人在一块练剑,被父亲知道了,把他叫去谈话。父亲告诉他,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家族早已替他安排好了他该走的路。他的叔父白英自他出生那日起便已经离开了家族,在外游历,为的就是寻一个能配上他资质的人回来,做他的道侣。父亲说,他天生仙相,是白家千年来资质最好的人,日后要做白家的族长,做白家的供奉,或许还能飞升,保白家未来气运。他的道侣需得同他一样优秀,至少不能相差太多,如此方可相辅相成。

      自那日后便再没见过师姐了,白释也闹过脾气,但他天生没有叛逆的天分,对此的斗争只有短短几个月,便忘了这回事。再长大些,被灌输了太多家族为上的思想,也就认了这个命。

      白鸿一路上都想着,未来道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是像师姐那样强势凌厉,还是像小师妹那样娇憨可人。他带着期待跨进叔父家的门,见到了白远。

      白远在练剑,白英等在一旁,见到白释与白鸿来了,歉意地笑:“抱歉,这孩子有些倔,不练完一套剑诀不会停的。”

      白鸿点头,赞许道:“剑道一途贵在有自己的坚持,这孩子有剑心,配做我白家人。让他练,等一等不妨。”

      白远穿一身黑色劲装,使一口软剑。那剑一打眼就是柄好剑,引得白释先去看剑,才去看人,果然剑肖主,都是一等一得凌厉。而后他愣住,意识到不对,脸色大变。这院子里再没别人了,他未来道侣是这个人,是个男的!

      “哪儿寻来的孩子,给改了个什么名字?”白鸿不是没注意到白释难看的脸色,只是毫不在意,既定之事无法改变,容不得他任性。

      同性道侣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个世界强者为尊,道侣之间双修有助于修为提升,强强联手,便可相辅相成。白释天生奇才,家里老祖宗们早已与他父亲商议好他一生的路,他可以没有自己的子嗣,但他要做白家未来的镇派之人,待家中几位老祖宗仙逝后,他便是新的老祖宗。培养出一个能做镇派的强者来,比繁衍不知天分如何的后代要重要得多,尤其像白家这种大家族,最不缺的就是人,用不着白释传宗接代,所以白英寻人时根本就没在意性别。

      “他家里人叫他小远,此番离乡也算应了这个名字,便不改了,入我一脉,就叫白远。东海畔小渔村长大的,连修行者都没见过的小地方,两块金子就换回来了,”白英竖起两根手指,炫耀此行经历,“这孩子不爱说话,对剑倒是亲近,修行也有天分。路过莫家,让莫无暇给他打了把剑,剑让他自己起的名字,叫‘独行’。我路上教了他些东西,学得快,练得也勤奋,虽启蒙晚,但进步神速,在家里好好教,拖不了咱们阿释后腿。”

      白远练完了一套剑诀,收剑入鞘,扯过一旁架子上的巾帕拭汗,看也不看这边,待白英唤了他一声,这才不急不忙地走过来。

      “这位是白家族长,白鸿,”白英先介绍白鸿,又指指白释,“这是白释,我在路上与你说过的,待结缘宴后,他便是你道侣了。”

      “见过族长。”白远对白鸿微颔首,又看向白释,目光却落于他身后负的长剑“怀川”上,这一看便再也没移开视线。

      白远在看白释的剑,白释却在看白远的人。他此时已把方才的不悦全抛于脑后了,心里只想着:这小子还挺好看的,比师姐还好看。

      两年过去,师姐的脸在他脑海中本就模糊了,如今见着白远,被他英秀面容和俊俏眉眼惊艳,师姐那张脸算是彻底没了印象。

      二

      白释与白远只是匆匆见了一面。白远起步太晚,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白鸿让他进了祠堂,由几位老祖宗亲自教,或许是太累的缘故,白释有时在路上碰到他,觉得他比初见时清瘦了不少。

      白释这人性子直,爱与人交朋友,遇到白远总是要热络的聊几句,问他课业如何,修行可顺利。同门师兄弟便在一旁笑,说他心急抱媳妇儿。白远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尤为安静,面上不露情绪,问什么答什么,说不了几句便匆匆离去,显得有些疏离冷淡。白释不介意,愿意暂时与他做这个点头之交。

      真正熟起来是在白远入白家的次年,一个与平时并无不同的普通夏夜。白释在睡梦中听到一声剑鸣,睁开眼,墙上挂着的怀川剧烈震动,几乎脱鞘而出。

      屋外蝉鸣声止,静悄悄的夏夜里唯有剑鸣声入耳,白释带着怀川出门,去寻声音的源头。

      演武场高台上坐着一个人,他低着头,擦拭着手中颤动的剑,月色照亮他的剑,照柔他的脸。白释走过去,唤了声:“师弟。”

      白远抬起头,看着他手中拿着的怀川:“要比剑吗?”

      白释将愈发躁动的怀川牢牢按在鞘中:“不了。”

      白远不解:“它对独行很感兴趣,为何要困着它?”

      白释跳上高台,在他身旁坐下:“我养剑意。”

      白远更加不解:“剑是杀器,要出鞘才有意,不见天日如何有意?”

      白释挑眉,有些意外道:“原来你的剑心是这样的。”

      他笑:“你我道不同。”

      白远缄默半晌,才道:“你和你的剑心看起来很不一样。”

      “你觉得我不像是会克制自己的人,就像在今夜之前我都觉得你是一个会克制自己的人一样,”白释伸出手去,指尖点在独行冰凉的剑身上,“你这人,看上去不爱吭声,其实想法都在心里,恐怕真性情野的很。”

      他指上用了些力道,独行被压的平静下来,但很快它躁动的愈厉害,白远五指泛白,几乎握不住它。

      “我猜你和你的剑一样凶。”白释收回手,抚摸怀川的剑鞘,怀川已经完全安静了,面对独行的暴怒和挑衅毫无反应,如一块死铁。

      白远不对他的猜测表示肯定或否定,只是问:“你养剑意要养到什么时候?”

      白释摇摇头:“还不知道。”

      白远道:“怀川出鞘的第一战……”

      白释打断他:“我无法保证。”

      白远点头,表示理解,他站起身,垂眸看着白释:“我要回房睡觉了。”

      月色照美人儿,很难不让人心神晃动。白释仰头盯着他有些干裂的薄唇,莫名想到了先生单独传授的双修课上的内容,鬼使神差地问道:“先生也给你上双修课了吗?”

      白远如玉一般的面上悄然染了些许红,他将视线移开,不与白释对视,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他有些紧张,手无措的搭在腰间独行的剑柄上,指尖轻轻刮动。

      白释知道他在想什么,宽慰道:“不用放在心上,你若不愿,我们便只当没上过那课。”

      “谢谢。”白远转过来看着他,说道。

      三

      白远的天分远比家族期待的要高,他进益一日千里,短短两年便将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修为直逼白释。

      白释是家族公认的天才,自出生便有修为傍身,体力灵力胜过常人苦修二十年。家中老祖宗观他骨相,说他是千年难遇的好资质,注定不凡。

      他一日日长大,果真如老祖宗所说。别人还无法将灵力运用于剑诀时,他已能御剑上九霄;别人还不知道何谓剑心时,他已封了怀川,养他的剑意;别人一本剑谱尚且练不熟,他已经将藏书阁里的剑谱背了大半……他天生与众不同,做什么都顺风顺水。

      同辈中,没有人能与白释相提并论,族中长辈说,他若再长几岁,甚至会超越家族中所有人。他像谪仙落入凡尘,轻松的走在他人想都不敢想的飞升之路上,这般资质是天赐,让人连嫉妒都不敢。

      白释像万年历史中那些流芳千古的天之骄子,他是命运的宠儿,待他走出白家,被世人知晓,从此便是独属于他的时代,他会纵横于世百年后飞升成仙,历史会留下他的传说。

      白远是和白释一样的人。这个出身东海小渔村,被白英用两块金子换回来的少年,有着和白释一样可怖的天分,一样的命。

      天地间的气运仿佛只在某一个时间段偏爱一个人,历史上从来是一枝独秀。但也不是没有例外,两千年前曾有一个双星闪烁的时代,他们是宿敌,为彼此的家族你死我活的争上一生,整个世界的风云变幻都因他们而起,最后两败俱伤,双双陨落,各自的家族也因此一蹶不振。白远如果没被带回白家,说不定将来双星闪烁的历史便又会重演,这让白家无比庆幸,白英更是成了家族的大功臣。

      白远的优秀并没有给白释带来什么压力,刻苦练功更是不存在的事情,他一如往常般该吃吃该睡睡,没半点有人在身后追着跑的觉悟。反而是白远比较在意,修行更加勤奋似乎憋着劲儿要超过他,可是无论如何追赶,他们始终保持着那一点小小的差距。直到五年一次的家族结业考核结束后,终于有机会交手,白远胜了他。

      考核结束后白鸿突发奇想,让他二人切磋。白释的怀川不出鞘,使一把普通长剑,白远便也未佩独行,用普通软剑与他交手。剑出鞘,一刚一柔,两道寒光,逐渐化作千重剑影。都是天纵英才,一时间难较高下,彼此间宛如不死不休的仇敌,缠斗一日,胜负方分。

      随着架在颈侧的软剑因承受不住汹涌灵力而化为齑粉,白释手中剑也步了后尘,他摊手认输,看见了白远转瞬即逝的笑。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白远笑,突然觉得这场输得值得。

      白释未把此次落败放在心上,在白鸿教训他之前逃出家玩去了,到了定好的结缘之日才回来,匆匆换了喜服,在众人哄闹声中笑着与白远交换结缘的灵戒。全世界结缘的灵戒都是一个样式,黝黑的指环,内圈刻着名字,样式简单,但就是这样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能拴住两个人的一生。

      结缘后便要住在一起,结缘宴后白释直接将人领回了房,门一关,两只紧握的手便不约而同放开。白释大咧咧在桌前坐下,给自己斟茶,喝了两口一回头,见白远还在门口站着,神色拘谨。

      白释笑开,招呼他:“过来坐。”

      白远犹豫片刻,这才走过来,开口问道:“一家人盯着你我修为,今夜如何?”

      白释与他说过,若他不愿,便不双修,但双修后修为必有大进益,若是修为不变,来日族中问起,怕是不好解释。

      “不用担心,我今夜突破便是,”白释扯了扯衣领,露出肩头咒印给他看,“最近封了些修为,就是为的今天,再不突破我就要炸了。”

      白远皱眉,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白释一下子便知道他想多了,解释道:“你别多想,我与你比试时可是用尽全力的,比试后有突破迹象,便出去躲躲,可不是因为封了修为才输给你。这几日都不会有人来扰,你有把握灵象再突破一层吗?”

      灵象是评定灵力等级的标准,共九层,每层又分十阶。道侣间相辅相成,双修后必双双进益,如果只有白释突破,便会惹人怀疑。

      “试试吧。”白远道。

      他们相对打坐三天,三天后一齐突破,白释灵象停在七层九阶,白远则停在了七层七阶。突破后两人皆是筋疲力竭,瘫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不小的距离。

      白释感叹道:“也就是你天分好,换一个人断做不到如此,肯定要露馅的。”

      白远道:“换一个人说不定就愿意与你双修。”

      白释心想,我却不一定愿意与他或她双修了,除非有人比你还好看。

      五

      世家子弟都有离家历练的传统,世界广阔,总要出去见见世面,说不定会另有一番奇遇。身为道侣,白释与白远自然是要同行。他们的目的明确,四处拜访挑战各剑修宗门切磋剑术。主意是白释出的,与人交手的却从来只有白远,白释在一旁抱剑观战,没半点要动的意思。

      白远剑心主战,以战养战的情况下修为突飞猛进,离家第一年,修为就超过了一直稳压他的白释。那阵子他心情极好,连话都比平时多些。

      在外游历四五年,白远的名号已经天下皆知,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一战便是对叶家家主的收官之战。白家剑对叶家剑,竟是压倒性的胜利。他们未用灵力,只比剑术,白远的剑快极了,最后台上只剩他与凛凛剑光,叶家家主跌落台下,惊叹白家竟有如此后人。

      七大世家中只有叶家和白家是剑修,两家常有切磋,互有胜负,都是极小的差距,从未有过天壤之别。

      因为这一战,白鸿还特意修书一封,指责他俩行事张扬,说白远不懂礼数,让叶家下不来台。当然,这几句话指责的话被白释摘了出去。

      “父亲说百家大会要到了,让我们赶回去,你或我出手,守住魁首之位。”百家大会每百年一次,大小家族的族长们以武论道,最终决出人族领袖,由这一家做主百年大小事宜,下一次大会也由这家举办。白家自白释爷爷那代起蝉联了四届的第一,今年有他和白远,更是如虎添翼。

      白远点点头:“从这里穿过惊霄谷便是杨家,可以借他们的御风兽,或者与他们同行。”

      计划的好,却在途经惊霄谷时出了岔子。

      五百年前魔族扰乱人世,杨家作为世家之首领导人族对抗魔族,在最后的决战中,杨家先祖在惊霄谷中以刀阵镇压魔君,族内核心弟子皆折刀献祭大阵,精锐尽死。身虽死,刀意却未消,惊霄谷于是成了用刀之人的朝圣地。大道三千,各有不同,却又互有相同。刀与剑本就有相似处,过惊霄谷时,白远道心与其中杀意有所感应,隐有突破之意。他正是突破灵象九层的关键时候,这是道大坎,可遇不可求,白释传书回家,告知父亲,他们或许赶不回去了。

      对着封魔刀阵参悟数月后,白远终于突破,天降异象,惊霄谷六月下起了雪。总归是迟了,也就没有风雪中赶路的必要,白释寻了个山洞,打算等雪停再动身回家,这期间接到了白鸿的又一封信。

      “今年输了。”白释说着,将那信递给白远,“赢的是杨家。”

      白家族长白鸿惜败于杨家,白家蝉联三届的会长拱手让人。世家族长中,白鸿修为已经甩了旁人一大截,没人想过他会输,更没人想到,赢的会是杨家。五百年前杨家也曾辉煌过,曾英才辈出,占尽风流,只是自封印魔君后,杨家再未有过能担大任之材,逐渐归于八大世家末流。这一代的族长杨澜更是资质平庸,无任何出彩之处,各世家虽不至于瞧不起杨家,但也从未想过杨家能翻身。

      白鸿信上说,大会上,轻松击败各家族长的人并不是杨澜,而是他不知何时结缘的道侣,是名女子,叫任朝暮。他对任朝暮的评价只有一字:“凶”。这个字既用来形容她的人,也用来形容她的刀。

      “父亲信上说她今年三十岁,已至灵象九层十全境,是三千年来最年轻的修为天下第一。有点儿意思,再等一百年,下次大会上我便能与她交手,”白释说着,给面前的篝火填了把柴,评价道,“我爹输得不冤枉,他今年二百一十二岁,灵象八层十全境,已经算是资质极佳了,只是可惜,对上了个天才。”

      白远把那封很长的信慢慢读完,这才道:“还说了让我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一时输赢而已,我只要能成功突破,就是白家的喜事。可要回信一封?告知家里我已是灵象九层?”

      前来送信的令隼还未离去,山洞外下着雪,它的羽毛被打湿了,蹲在篝火旁烤干。白释和白远修为傍身,都不畏寒,这火是特意给它升的,只是寻到的柴都是湿的,火势不大。

      白释道:“不用,直接回去,给他个惊喜。”

      六

      又等了几日,雪仍是未停,白释不忍令隼顶着风雪离去,将它留在了身边。一天夜里,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打破了静谧雪夜,哭声震耳,在这惊霄谷中回荡,山谷中平添了一份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白释与白远同时睁开眼。

      “灵象七层十全境,八层一阶,二阶,三阶……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在这里突破,如此之快……”白远的剑已出鞘,“惊霄谷是封魔刀阵所在之处,这气息反常,莫不是阵法有异?我去看看。”

      “同去。”白释道。确有不对,他们说话的功夫,那气息已攀升至灵象九层九阶,离十全境仅一步之遥。惊霄谷中灵气皆朝着一个地方涌去,山体晃动,洞中落石惊得令隼四处乱飞。

      白释将令隼塞进怀里,与白远一起离开山洞,朝灵气汇聚的地方去,越接近,哭声越大。雪不知何时停了,朗朗月色照着满是积雪的大地,眼前的一切都很清晰。

      封魔刀阵中,躺着嚎哭不止的婴儿。白释和白远的到来让他停止啼哭,一双没有眼白的黑目盯着他们,咯咯笑起来。

      “灵象九层十全境的婴儿……”白释喃喃。这是从未有过的稀奇事,他当即猜到了婴儿的身份,疾掠过去。怀川出鞘,剑光映雪,亮如白昼,胜过惨白月色。

      婴儿身躯暴涨,化为与他身量相当的青年,五指抓在怀川上,剑身添了几道划痕。灵气相撞的刹那,令隼从白释怀中钻出来,逃得远远的。

      “五百年,睡够了?”封剑养心二十四年,一朝出鞘,得到解放的不止是剑,还有持剑的人本身。白释的修为在怀川出鞘的那一瞬间暴涨,由灵象八层十全境飙升至九层五阶方才停下。

      灵力入剑,怀川锐不可当,斩下魔君一臂。魔君哀嚎一声,踉跄着后退,惊霄谷中突然涌入大量魔气,魔气来自四面八方,向此处汇聚,魔族已至。

      白远也提剑上前。同是灵象九层,但每一阶都是天壤之别,魔君虽断了一臂,却不受此影响,仗着修为差距以一敌二仍是从容。他且战且退,直到与前来迎接的部下相遇,在部下的掩护下扬长而去。

      白释和白远被魔族大军团团围住,整整一夜才杀出重围,前往据此最近的杨家求援,见到的却只是一片废墟和被魔物撕扯得破碎的杨家人们。魔族蛰伏五百年,魔君苏醒的第一件事便是上门寻仇。

      魔族又销声匿迹,但白释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他无比庆幸这场雪把令隼截在了自己身边,让他能在第一时间传信家里,提醒各家防范。百家大会刚结束不久,各路人马还未散去,第三日第一批援军赶到。为首的是一男一女,驾的不是常见的御风兽,而是甚少现世的雷蛟,他们将其他人远远甩在后头,雷蛟落地,男人跪倒在杨家废墟上大哭。

      那女子紫袍黑靴,背负双刀,径直走过来,问道:“魔君呢?”

      “晚辈白释,见过任前辈。魔君在魔物掩护下遁去,暂时失去踪迹了。”灵象九层十全境,除了魔君,全天下也就只有一人了,同她一起那男子不肖多想,定是杨家家主杨澜。

      “白鸿还在后方布防,这些人由你做主安排。”任朝暮说完,跃上雷蛟。

      杨澜闻声抬头:“你去哪儿?”

      任朝暮和他说话时很温柔,冰冷的表情如被春意消融,她在雷蛟背上冲杨澜笑:“我很快回来。”

      六

      杨澜参加百家大会时只带了任朝暮同去,除了在外游历未归家的几个小辈,杨家上下几千人皆遭遇了不测。被魔物撕咬过的尸体带着邪气,在杨澜来之前,被白释和白远布了简单的阵法压制着,杨澜哭过一场,亲手焚尽了族人尸首。百年家族,最后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屋舍和族墓中黄土下的灰,再难成气候。

      杨家遭如此大祸,无法再胜任世家领袖,各家商议后,决定还是让白鸿暂代会长一职,待驱逐魔族后再重开百家大会。

      杨澜并未因此一蹶不振,他只在初到那日因眼前的惨象痛哭过一场,而后未见消极姿态。白释本不想打扰他,他却自己讨了职,带一队在附近巡逻,清理偶尔出来作乱的零散魔族。

      魔族大军这一藏就藏了大半年,再有音讯便是围攻临沧崖孙家。孙家俱是医修,族中弟子战力不高,但战场上作用明显,被盯上也不奇怪,白鸿一早做了准备,布了重兵防守。魔族被早有准备的世家联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溃败逃去,白鸿又带人乘胜追击,大捷。

      “不对。”白远看过了捷报,如此说到。

      杨澜目光在地图上走了一圈,亦道:“确实不对。孙家是医,莫家是器,这两家皆是作战根本,常理来说必定守卫森严,魔族再没脑子也能想到这一点。何况魔族狡诈,可不是没脑子。”

      白释也看着地图,看着上面标注的各地兵力与统帅,心中突然有个不好的想法:“师弟,我回家一趟。”

      白远和他已经很默契:“你是觉得他们接下来要打白家吗?”

      “不是接下来,恐怕是已经在路上了,而且我总觉得是魔君亲自带兵。”魔君大半年没动静,恐怕就是在找世家的领头羊,想要击溃后方,降低人族士气。

      “我和你一起回去。”白远站起来。

      “你别去了,惊霄谷周围兵力薄弱,你留下来帮杨前辈。”

      白远拦在门口:“你对上魔君有几分胜算?”

      白释笑了:“这是担心我?”

      杨澜察言观色,叹了口气,酸溜溜道:“年轻的小道侣就是腻歪。”

      任朝暮自那日驭蛟离去,杳无音讯,连放出去寻她的令隼都找不到人,杨澜几个月都惦记得睡不好,熬得双眼通红。他自是知道分离之苦,见不得别人也同自己一样:“去吧去吧,你二人一起去,速去速回。”

      白释还在犹豫,白远已经牵起他的手。这还是白远第一次主动牵他的手,美人计功效明显,白释心念一动,怀川撒着欢儿出鞘,二人共御一剑赶回白家。

      离白家距离越近,白释的心越忐忑。这一路的城池皆做焦土,没有一丝生气,它们都在白家的管辖范围内,这样严重的损失,却没有一点儿消息传出给各地守军。

      “别担心。”白远在他耳畔道。

      共御一剑,距离暧昧,本有着许多旖旎心思,却在此刻一点儿都生不出来了。越接近家中,血腥味儿越浓,眼前已隐约可见魔族军队,黑压压一片,遮住白家上方的天空。

      “杀进去。”白释咬牙道。他一马当先,提着怀川闯入了乱军中。白远一言不发,与他并肩。直到撕开了包围的口子,见到眼前景象,两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白家人列阵整齐,为首一人衣袍染血,慵懒地倚在雷蛟的角上,静静看着面前的魔君,正是失踪多日的任朝暮。

      对峙僵局被突然闯进来的白释和白远打破,任朝暮提刀起身,含笑道:“看来还是有聪明人。”

      魔君回头,看着他们,面露嘲讽:“连十全境都不到的小鬼,就算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白释挑眉,看向他又长出来的右臂:“长出来了?”

      任朝暮道:“我找了数月才找到他,今日是我和他算账,用不到你们两个出手。”

      魔君大笑:“不自量力,你以为我们同是九灵象十全境你就能与我一战,人族渺小,不知这世上没有巅峰。”

      任朝暮轻笑一声,手中双刀归鞘,厉喝道:“不止!”

      雷蛟长吟一声,化为一把长刀,携风雷至。

      魔君道:“这不可能,不止刀不应该在人间了。”

      “它应该在,因为我在,”任朝暮握着不止刀,头顶乌云滚滚,仿佛惊雷将落,四周灵气皆向她涌去,很快她的气势便压过了魔君,“别害怕,我已经杀过一个魔君了,今日不杀你,打你一顿给我道侣出出气罢了。”

      白释心中一震,与白远对视一眼,俱是吃惊神情。

      即使不是修行之人,也一定听说过不止和她的不止刀,毕竟曾结束了魔族统治时代的就是这一人一刀,她在杀死第一代魔君后跃天门飞升,世人这才知天外有天。因为她,人族才有了自己的历史,她与她的刀永远是人族史书上的第一页第一笔,永垂不朽。

      七

      “想问什么就问吧。”任朝暮听到脚步声,头也未回,淡淡说道,雷蛟缩成小小一只,卧在她的脚下。

      纵使白释从来不拘一格,开口时也万分恭敬:“任前辈真的是不止?”

      “是。还有别的问题吗?”她的声音很疲惫,不似白日里重伤魔君那般威风凛凛。

      “前辈今日为何不杀魔君?”

      “这个世界有它自己固定的轨迹,我当年之所以能斩断乱世,那是因为我是天命选中的斩断乱世之人。如今这个时代的天命之人是你和你道侣,我若插手,恐生变故。魔君的封印本来尚能支撑几十年,那时候你和你道侣的修为皆已至九灵象十全境,可带人族与之一战。但是因为我又回到人世,影响了本该正常的轨迹,让他破开封印的时间提前了。我已在规则之外,做的许多事都会扰乱规则,所以之后的事我不会再插手了。”

      “过了天门,还能再回到人世吗?”这是白释最好奇的问题,毕竟从未听说过先例。

      “不能,所以我是任朝暮了。”

      “前辈为何回……”

      “这不是你该问的,”任朝暮打断他,语气严厉。她转过头来拦着白释,眸中似有汹涌狂澜,语气却放柔软了,“你迟早也会走过那道界限,你会得到答案。”

      “是晚辈冒犯了,多谢前辈提点,晚辈告退。”

      “等一下,”任朝暮喊住他,“你那道侣,道心受损,修为恐怕不会再有进益了,你最好和他谈谈,看他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倒叫白释愣住了,白远一直稳步提升,也从没和他说过修行受阻。

      任朝暮又道:“道侣应当互相关怀,交心为上,不是双修就行的。双修之法只是捷径,并不踏实,你二人以后若想飞升,最好不要指着双修一途。”

      白释当然不会说我与道侣结缘多年仍未双修,应下她的话,径直回房。

      白远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独行被他解下来放在一旁。白释在他身旁坐下,开门见山道:“任前辈说你道心受损,怎么回事?”

      白远愣了下,突然笑了:“无事,我已经想通了。”

      “想通什么?”白释不解。

      白远伸出手,在他衣领上轻轻划过:“我们来双修吧。我以前只道修行一途乃是孤道一条,合该一个人走,今日见任前辈冲冠一怒,豁然开朗。我有道侣,我这一生,该与他同行。”

      若是在今夜之前,白释肯定毫不犹豫,但是刚刚听了任朝暮的话,便不得不为以后考虑,为了修行,情欲是可以被克制的。他张口,想把任朝暮的话告诉白远,唇却突然被吻住了。白远呼吸滚烫,勾着他:“你不愿?”

      白释意识到自己错了,情欲是不能被克制的,白远主动起来令人难以自持。那天人之姿、窄腰细腕,他早就肖想多年,他们在一起多年,心在一处,身怎么就不能在一处?

      他拥住白远,在彼此的喘息中把任朝暮的话忘在了脑后。

      八

      双修确是天底下第一快活事。白释一觉睡醒,神清气爽,拥着白远,说不出的满足。他一直以为白远疏远他便是在拒绝,昨夜方知原来只是怕误了自身修行才故意克制。他们昨夜说了许多话,交身也交心,不但感情升温,连修为也暴涨,只一夜,灵象便双双跃至九层八阶。

      本是有意再温存一会儿,房门却突然被敲响了。下人来禀,说是杨澜昨夜到了,今早任朝暮要与他一同离去,走之前有话要交代,要他去一趟。

      白释起床穿衣,临出门前还得了自家道侣一个吻,快乐的脚底发飘,就差把高兴两个字写在脸上。

      任朝暮见他修为涨了不少,面露赞许:“看来你们昨夜聊得不错。”

      白释傻乐着点头,满脑子都是昨夜的甜言蜜语,心想确实不错。

      任朝暮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我二人要寻一处僻静地隐居,此事我不会再管,全指望你和你道侣了。”

      白释点头,见她一直牵着杨澜的手,便想着今日起也要和白远如此。

      送别任朝暮,回房时发现白远抱着独行,面朝里,竟还在睡。白释蹑手蹑脚退出去,轻轻把门关上,和负责统领守卫弟子的母亲白扶柳研究新的布防去了。

      魔君虽然伤了,魔族反而更加猖獗,各地皆陷入交战,白释猜想是它们怕人族趁此机会找到受伤的魔君,这也说明了魔君确实伤得很重。他不急着找魔君,也不参与战事,而是与白远一起入祠堂闭关,等着魔君再次现世。

      五年后,伤愈的魔尊带兵屠杀人族城池,白释与白远闻讯出关,在薄暮城与之交战半日,最后白释一剑斩去了魔君头颅。

      魔君死后,魔族不成气候,再次隐藏起来,白释领导世家弟子找寻清剿,誓要让魔族再无卷土重来的可能。他像任朝暮说的那样走上命运划好的轨迹,如族人期盼的那样被载入史册,给白家带来了无上荣光,而后与白远归隐山林,潜心修炼以期飞升。

      魔君说得不错,世上没有巅峰。修行者们一生追求的灵象九层十全境只是一个开始,向上仍有更广阔的世界。就在白释以为修行永不会有尽头的时候,一个清晨,天劫忽然到来。

      起初以为,那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雨。白释被雷声吵醒,并未放在心上,翻了个身,摸到身边床榻空空。他睁开眼,看见白远站在窗边,屋外亮得刺眼。

      “天门,”白远回过头看着他,面色平静,“我看到天门了。”

      一切都未做准备,又似早做好了准备。白释起床穿衣,怀川出鞘,二人推门而出,以剑斩雷。

      白释冲在前面,与天斗比与人斗更有意思,打的更尽兴。他年少封剑的原因在于先抑后扬,怀川自出鞘后便极凶,对上天雷也只有迫不及待,毫无退缩之意,很快眼前雷劫尽斩,天门就在眼前。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太过忘我,竟没注意到白远被甩在了身后。刚要回头,肩头一沉,一只脚踏在了他的肩上,一个人影高高跃起,跃过他,跃向天门。

      这一下万钧之力加身,方才一往无前的劲头被踏破,白释向下坠去,天雷轰然落下。血肉之躯抵挡不住强劲力道,筋断骨折,却是连疼也顾不上。怀川悲鸣一声,断成两截,他索性松开了手。

      他始终看着那道背影,看着他跃过天门,白衣猎猎,没有回头。

      九

      白释一生顺遂,唯一受过的皮肉之苦就是年少练剑磨起的水泡,后来水泡破了又结成茧,那是一个剑修一生的勋章。他几乎没有尝过疼痛的滋味,如今他在天劫下苟活,相伴一生的剑断了,引以为傲的修为没了,只剩下一颗道心,一副残躯,一身疼痛。身上痛,心里也在痛,那痛叫白远,伴随着他心脏的跳动戳着他的心,疼得他无法呼吸。

      白释不知道他和白远的问题出在了哪儿。他们年少结缘,一直相敬如宾,而后身心合一也是你情我愿,相伴百年一直互敬互爱。白远说过修行之路不是孤道一条,看着他时眼里也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没有哪里不对,他们是世人口中的神仙眷侣,是总被一同提起的白家双璧。他们该一起过天门,该总是在一块儿。

      白释想不清楚这些,只想亲口问一问白远。重新修炼是件难事,天雷损毁了根基,从前睡梦中都在涨的灵力如今要费力凝聚,等他再修得灵象九层十全境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剑修与剑密不可分,怀川的损坏让她无法更进一步,犹豫许久,终还是离开了这方寸之地,前往凌锋城莫家。

      一入世才知,原来沧海桑田,人间已过千年。一切都那么陌生:集市上多了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茶楼酒肆中谈论的不再是世家,而是白家天子、宫闱秘事;修行者不再随处可见,也不再无拘无束……

      白释背着断剑,独自走在这世间,觉得自己像一个千年前的亡灵。

      凌锋城倒是和记忆中的没有太大出入,只是已没有了“莫族长”这一称呼,取而代之的是“莫城主”。曾经整座凌锋城都是莫家的地盘,里面住的都是莫家匠人,要见莫家族长很容易,只要你有钱或者有交情,如今却只有一个城主府,想见城主,要递拜帖。

      白释写了拜帖,在门外等候半日,无人理他。他有些恼火,这恼火点燃了对这陌生世界的不安,他在守卫惊诧的目光中跃上墙头,冲着院儿里大喊:“莫家如今是谁当家?”

      有机关被触发了,利刃袭来,撞在外放的灵力上,撞了个粉碎,白释干脆跳进了院子里。他很快被围住,很多人,有修行者,也有披坚执锐的将士。

      “我不想打架,我只是想来修一修我的剑。”白释对他们解释。

      莫城主被人簇拥着来见他,问他:“冒充皇族可是大罪,你真的姓白?”

      白释道:“我不是皇族,我只是姓白。”

      莫城主厉喝:“大胆,不避讳天子姓,还敢与天子祖上同名,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不是同名,他就是天子祖上那位,”莫城主身后走出一人,“白释,好久不见。”

      她这样说完,所有人都放下了兵刃,几名修行者更是激动不已。

      白释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任朝暮,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他有些无措,重复着:“我只是想来修一修我的剑。”

      任朝暮眉头皱起,打量他许久:“你和我来。”

      白释向她走过去,路过莫城主身边时递过怀川:“有劳了。”

      莫城主伸手接过断剑,发着抖。任朝暮道:“我与老友叙旧,不必惊动皇城。”

      十

      任朝暮显然在这城主府中很有威信,白释跟着她进了大堂,很快有下人送茶水糕点来。任朝暮屏退其他人,十分直接地问:“你飞升失败了?”

      白释点点头,任朝暮又问:“白远呢?”

      白释注意到她的手上戴着两枚灵戒,它们在同一只手的两根相邻手指上,紧挨着。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去摸自己的手,原本带着灵戒的那根手指空空如也,灵戒已不知在何时遗失了,他一点也没发觉。

      “师弟……师弟他先行一步,我,我会去找他。”

      任朝暮点点头:“你一生顺遂,偶遇挫折也不是坏事,不必因此颓废。修好怀川,好好修炼,早些去寻他,别让他一个人。”

      她说这话时手无意识的抚着指间灵戒,虽面无表情,眼底却尽是柔情。

      “杨前辈他……不在了吗?”白释问道。

      “嗯,他修为太差,无法与我同寿,”任朝暮并无伤心神色,“不过没关系,我会寻到他的转世。”

      白释与她聊了聊过往,又听她谈了谈这风云变幻的千年,不免唏嘘。傍晚时莫城主差人来请他们用晚膳,任朝暮拒绝了,要了酒,两个人边喝边聊,喝得酩酊大醉。

      任朝暮说:“我一定会找到他。”

      白释也说:“我一定会找到他。”

      怀川修好后,白释辞别任朝暮,没再归隐山林,只是在这世界上好好地走了一遭,认识了许多人,听过了这一千年来错过的许多故事,最后他回到千年前的白家旧址,那里如今已经是皇宫。

      白家天子率群臣跪拜来迎,白释扶起年轻英气的陌生后人,对他道:“我只是回来看看。”

      皇宫中所有人都奉旨暂离,只剩白释一个人,在这富丽堂皇的宫中慢慢地走。他对这琼楼玉宇甚是陌生,但对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十分熟悉,他在这里长大,透过雕梁画栋,他看到的是记忆里的白家老宅。

      白释在一处空地上停下脚步,千年前这里是他叔叔白英的住所,千年前,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白远。

      过往种种,在脑海里一一闪过。白释长叹一声,拔出了怀川。

      剑气冲霄,天雷落。云间,一扇门缓缓开启,光华照耀人间。世人得见神迹,纷纷惊呼,白释提剑迎上天雷,脚下万人跪拜。

      跨进天门的最后一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被缥缈云雾遮住的大好河山,突然有些不理解,白远当时为何不回头看一看。

      十

      天门开启的时候,独行躁动不安,在白远的记忆里,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还是千年前,在白家,白释带着同样躁动不安的怀川出现在他面前。

      记忆是很神奇的东西,千年来,白远忘记了许多事,但他甚至还记得那天月下,白释指尖点在独行身上的样子,一下……一下……仿佛跨过时光,敲打着他的心。

      他不能记起白释,这会让他道心不稳,失去自我。在这弱肉强食的天界,人人都在等着他露出破晓,只要他有一点破绽,就会有人把他从如今高高在上的神皇之位上拉下来。不可以,不要从高处跌落,不要泯然众人,他生来就是为了站上顶点,不会为任何人更改。

      白远用灵力镇压独行,试图让它安静。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带着一点点哭腔,在这偌大天界回荡,最后飘进他的耳朵里。

      “白远!你给我出来!”

      好熟悉的声音,白远一时失神,独行脱鞘而出,划破了他的手,向着远方冲去,随后是铁器相撞的声音,尖锐刺耳。

      有人从远处走来,踏着云,在围过来的仙众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白远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

      “新来的,不知道能不能把这小子从神皇的位子上拉下来。”

      “他好像认识神皇,莫不是仇家,这次有好戏看了。”

      “白远?神皇是白家后人?当时怎么没认亲?”

      “打起来打起来,白家独占气运千年,这神皇之位也该换人了。”

      ……

      “师兄,好久不见。”白远看着他,平静道。

      白释露出一个笑,他笑得有些勉强:“好久不见。”

      白远召回独行,剑指着他:“没有人能身扛天雷后活下来,你应该死了。”

      白释目光落在他执剑的手上:“你把灵戒丢掉了?”

      那目光太灼人了,白远觉得自己被烫伤了,他执剑的手有些发抖,却没有后退一步,也没有回他的话,反问道:“你为什么阴魂不散?”

      白释用手指轻轻拨开对着自己的剑尖:“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为什么?”

      他目光中带着乞求:“告诉我,告诉我我就走了,我不缠着你,我只是来问一问。”

      白远心中有些声音在大喊“别告诉他”,但他却已经说了出来:“我修孤道。”

      白释笑得凄然:“那天晚上,你说修行不是孤道一条,你说你有道侣,你这一生都要和我一起走?”

      白远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咬咬牙,继续道:“惊霄谷中,我观怀川出鞘威势,意识到你我之间差距,一时想不通,道心受损。我若不与你双修,如何提升修为?”

      “就只是这样吗?”白释神色茫然,“我们相识一百零六年……”

      白远望着他,极力平静道:“相识一百零六年,我亦是真心。但也正因为抛弃了这颗真心,我大道终成,今日才能凌驾于众仙之上。我辈修行一生,为的不就是如此结局吗?我对你有愧,但我不悔,握住你的剑,我们打一场,你若输了,我不杀你,你若赢了,那便是我错了,杀了我,来。”

      “你没有错,”白释握住了怀川,手抚剑身,思索片刻后收剑入鞘,“你只是没有选择我。”

      “我走了。”他说。

      怀川掉到了地上,一枚灵戒不知从何处滚落到它旁边,白释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缕轻烟,飘向白远,那烟太轻了,才到中途就散去了。

      白远盯着那枚灵戒,那是他们的结缘戒,他的那枚早被丢下了云端,不知落到了哪里。

      “原来师兄已经死了,只是让你来问问我。”他说。

      可他道心澄明,仍是无愧。

      十一

      白远做了万年的神皇,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天界不如人间有趣,只有一座宫殿和一群仙人。宫殿是神皇的住所,打败所有人才能住在这里,谁住在这里,他的本家在人间就能永世绵延。

      白远无所谓人间如何,他只是享受比所有人站的都高的感觉。他从生下来就不喜欢人间,东海畔又腥又臭,白英用两块金子带他离开了那里,让他看到了全新的世界,但他也不喜欢。一切事物都很吵闹,只有剑最安静。

      白释也是个很吵的人,但白远不讨厌他的吵闹,他喜欢白释,爱听白释说话,白释很有意思,比安静更有魅力,令人着迷。他曾无比纠结,到底要走完自己选的路,还是走向白释,他一度已经走过去了,但心里有个声音扯着他,和他说:他只是你修行路上的业障,是你的心魔,他来到你身边就是为了毁了你。

      白远听信了那声音,他甚至有时候会想,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白释。白释是幻想,是他的阻碍,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把白释丢掉了。

      后来白释找到他,又永远离开了他,这个世界上没有白释了,他的心魔死了,再没什么能动摇他的道心。

      他只是这样想,因为有一天,许久没有开过的天门又开了。

      已经有数千年无人飞升了,天门这一次开启震惊了所有人,白远觉得安静的天界又吵起来,他不想出去看,但那吵闹自己寻上门了。

      来人使刀,修为高深,白远觉得可能得打一架,于是剑出鞘,倒把他吓了一跳。

      少年郎羞怯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抱歉,我只是想来看看。”

      白远说:“这里不许进。”

      那少年点点头,原路返回,天门已经关了。他只得又回来,问白远:“门从里面怎么开?”

      白远不知道,这天上没人知道。少年急得要哭了:“我道侣还在外面等我呢。”

      道侣。白远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轻扣天门,少年欣喜地奔过去,隔着天门大喊:“暮暮!”

      天门开了一道缝隙,那人站在门外,隔着门问他:“天界好玩吗?”

      少年摇摇头:“不好玩,我们回去吧。”

      一双女人的手伸进来,少年握住,他们十指交缠,手上带着结缘的灵戒。

      天门大开,白远看清了那女人的脸,他觉得有些眼熟,随后他认出了她背后双刀,和她脚下踏着的雷蛟。

      一些到天界较早的人也认出了她:“不止?她怎么又回来了?”

      白远破天荒与人搭了句话:“她当初为何走?”

      “好像是一直在等什么人,没等到,说要下界去找。”

      白远道:“她找到了。”

      少年走出天门,站在雷蛟头顶,向门里笑:“走啦!”

      雷蛟甩甩尾巴,带着二人飞往下界。

      有的人心在红尘,不过天门。

      白远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他还来不及想为何会难过,已经有人向他攻来。

      “他的灵力弱了,趁现在!”

      白远冷冷瞧了那人一眼,独行出鞘,同时带着灵戒的左手拔出了背后的怀川。

      “我们怎么可能会输呢?对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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