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黄昏时》kilinya

96、第 96 章

　　不对劲。
　　泠皓离开后片刻的工夫，端木策便觉出了不对劲。
　　那片雪地没有融化，此时天气虽然寒冷，但在西域活了半辈子的端木策知道，一个活人埋在雪下面，不应一点融化的迹象都没有，除非雪勒已经死了。
　　端木策立刻用那已经熄灭的火把戳在雪堆上，拨开一片积雪，一眼便看到那从内被割开的帷帐顶子，和下方翻倒的矮桌，几个奴隶倒在边上，都早已经死透了。
　　“混账！”端木策骂了一声，转身便向山谷出口的方向跑去。

　　端木策的轻功难及泠皓的速度，何况是在及膝的雪中。
　　泠皓这一路上连脚步都未曾留下，山谷虽不大，却很是曲折，白茫茫一片铺开，着实难以分辨踪迹。可轻功毕竟不是飞，端木策感到疑惑，泠皓离去才不久，就算再快，为何现在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泠皓可是一身红衣裳，这身装扮在雪地中应最显眼的。
　　沿路找了片刻，算路程已经距离谷口的汉军大营不远，他已经能听到营中的响动，想必是将士仍在清扫山谷。眼前又是一道转弯，端木策略歇了口气，心中焦灼，抬眼望向高挂在山顶的日头。
　　“……死了……”
　　近处忽然一句怒吼，含糊着在耳边炸响。
　　端木策心里咯噔一声，辨认出了那是吐蕃语，而且距离近了许多，并非是谷外的人喊出。细听还有些人与人交手的声响，因为雪面会让周遭声音变小，他才与远处营中的动静混淆了。
　　但更多的话却无法再听清，端木策算着时辰，头脑中闪过数个令人绝望的想法，身体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朝那转角以外飞奔过去。

　　虽距离已不远，但也不是瞬时便至，待端木策趟雪拐过这道转弯，所见竟无一人，唯见一处山崖下积雪杂乱，像是被翻动过。他往前走了走，目光便一愣，他看到了靠近山崖的雪地上有一滩刺目的血迹，仍鲜红着，想必受伤的人离开并不久。
　　若真是泠皓与人交手并受了伤，他如何还能走得动……
　　端木策目光锁在那血迹上，却并未急着追出去。没有通向谷外的脚印，端木策叉着腰，望向眼前的峭壁。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无论方才交手双方是谁，他们都不会离开太远。
　　应有不对劲之处。
　　面颊拂过阵暖风，在这凛冽寒天中分外奇怪，端木策低下头，在一处石缝间发现一汪融化的雪水，可石缝却与那些地动后出现的裂谷一样，被无数块硕大的石头塞满了。
　　这些石头的垒叠很不自然，定然不会是掉落后砸下来的样子。端木策心中有了盘算，略活动了下手脚，喉咙中爆出一声大喝，以穿着铠甲的肩膀用力向石缝间撞去，那被人垒起来的石墙便轰然倒塌，露出了一条一人来宽的狭长过道，其中并无积雪。
　　那些石块着实不小，端木策目测了一下重量，即便是自己，将它们一一搬起来，也不是件太轻松的事。
　　端木策紧皱了双眉，手握向腰间长剑的剑柄，大步追入石缝之中。

　　两个时辰前，幽州，燕山，喜峰口。
　　天色仍黑着，唯有东边薄雾中透出些许晨曙，却仍可见这片山峦与远处群山不同，其峰有巨石耸峙，陡坡上沟壑累叠，更远则是一片激流，为滦河一条汹涌的支脉，将燕山最险要的关口裹在其中。
　　河流汹涌地将岸边沙石冲向下游，沙石中还有许多灰烬，沿河一线，林木伐尽，蓬草烧毁，在喜峰口前几十里，竟全是一片焦土，连一株树苗都不见。
　　今晨秋雨，距喜峰口几十里外的一片缓坡却林木蓊郁，黄叶从树梢如雪片纷纷落下，与细雨一同落在一顶孤零零的军帐上。水汽弥漫进了军帐中，在帐内结出了冷霜，蜡烛垂下长长的焦黑色灯花，无数点细小的火星摇曳着，似乎连红烛的橙光也不能使人感到暖意。
　　反而令屋中那双目紧闭的面孔更显诡谲，那个人向后反弓着身子，赤足站在屋子正中的圆毯上面，摇摇欲坠。
　　一个人影飞快掀开帐帘冲了进去，接住将倒下的秦钺。
　　秦钺猛然睁开眼睛，纯黑色的眸子里映出将熄的烛火，他看清了面前接住自己的人。
　　是追无影。
　　秦钺以缓慢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推开他，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撑住身前的供桌，站直身来。
　　“……去信与李垣祠，要他小心防备，或将有危恐之事。”
　　“是！”追无影躬身领命，却仍用余光看着秦钺的背影。
　　“方才一直在？”秦钺气息虚弱，撑在供桌上的双手有些发抖，宽大的衣袍从他肩上滑下。
　　追无影不否认，也不离开：“还有哪处需要我，将军？”
　　“扶我去后帐……”
　　秦钺话音未落，便又向侧边倒了下去，追无影立刻上前一步抱住他，将人搀到供桌后面。
　　那里是烧好了热水的浴盆，盆下炭火已熄灭了，可水仍是滚烫的。追无影探过水面，又提着木桶向里面兑了些凉水，伸手试着水温。秦钺身上冷得吓人，全然不是一个活人会有的温度，更何况这一屋子怪异的布置，追无影却问也不问。
　　待追无影调好了水，扭头发现秦钺手腕上竟已结出一层冰霜，他来不及挽起袖子，立刻将人连衣服一起放进热水中。浴盆满着，有水溢出来，追无影额头冒汗，气息沉重。
　　“我今天如果不在，将军会死吗？”追无影垂着湿漉漉的两袖，终是忍不住问道。
　　秦钺整个人浸在水中，长长的黑发散开，黏在惨白的颈上，浑身的冷热令他不适地皱起眉头：“此时，不会了。”
　　追无影仍心有不甘，他忍不住舔舔了嘴唇。秦钺却闭上双目，等着热水将身体重新温暖起来，毫不在意这位满心觊觎自己的手下在旁环伺。
　　眉宇间黑气渐渐消散，血色回到嘴唇上，他又一次，从鬼变回了人。

　　石缝远比端木策所预想的更幽深曲折，头顶上的山体还没有完全破裂开，只有些细微的光线落入，成了一条行在山中的隧道。地上虽无积雪，却可见泥泞的脚印，偶有血迹滴落，端木策的眉心皱得更深了。
　　两侧石壁是光滑的，显然时常有人穿行其中，端木策意识到这是一条原本就存在的峡谷。雪勒之所以选在这座没有出口的山谷中扎设行帐，还不惧汉兵以火炮包围了谷口，原来是早已知道这条逃生之路。
　　前方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因这狭小的地势而听得分外清楚，端木策的脚步虽轻，可方才他撞开石墙的动静巨大，前方的人肯定也听到了，端木策意识到对方的脚步愈发加快。
　　这条隧道不知前路在何处，三个人沉默而迅速地走着，距离越来越近，端木策已察觉到他们近乎于亡命狂奔的气息，山体中比山上温暖些，对手此时定然已呼呼大喘，汗流满面。
　　越来越深了，光线也愈发昏暗，在坠入伸手不见五指黑暗的前一瞬间，端木策忽地看到了前方十步以外的红色衣角，一瞬而逝。
　　“放下他。”端木策沉声说道。
　　与此同时，前方传来两声闷响，脚步停下了。
　　嗤。
　　橘红的暖光将这狭小的一角区域填满，一切都清晰可见，是雪勒打亮了一枚火折子。亮光照在近前，端木策微微眯了下眼睛，他认得雪勒，而一身红衣的泠皓被他身旁的奴隶力士扛在肩上，黑发长长垂下来，不知是否还活着。
　　雪勒与奴隶身后，却是一片碎石，高高地将前路堵死，方才那两声闷响，便是他们撞在了石头上。
　　未想到，这条汉军所不知道的隐秘峡谷，反倒成了雪勒自投罗网之处。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端木策未讲话，雪勒却仰头大声笑了起来，那声音尖锐而癫狂，如利刃划在这如大瓮一般的石壁上，回声反复激荡，震得人耳朵发痒，头脑仿佛也传来嗡鸣，有细小的尘埃从顶上飘落。
　　“到头了。”端木策平静地说道。
　　“到头了——到头来，我却果真如愿地和他成了夫妻，”雪勒将火折子交给奴隶，又从他身上将泠皓拽到怀里，以手臂托着，扳过泠皓的脸面向自己，“只可惜，要拉上你们两个恶心的东西陪葬！”
　　泠皓双目紧闭，毫无知觉，身子软软倚在雪勒的肩膀，他恬然的面目一片惨白，嘴边还挂着干涸的血迹。
　　“你想干什么。”端木策观察着雪勒与奴隶的细微举动，随时准备擒住这两人——那原本应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镇守边关多年，也与吐蕃打过些交道，可对方是个疯子，端木策也猜不出雪勒究竟想做何事。
　　“哈，哈。”雪勒笑过了，忽而沉下面色，另一只手却忽然摸向身后，从自己腰带中拿出了样东西，长条状，带了一段引信。
　　端木策瞪着眼睛，那东西竟是个炮仗？
　　若是在平时，此物定然吓不到人。但这里是个狭小的裂谷，根本逃无可逃。何况刚刚地动过，山石都已松动，若在此地引爆火药，或许他们都将会被活埋。
　　火折子顶端，橙红色的火苗不断跳跃，雪勒只要稍微一抬手，便可以将手中火药点燃。端木策不知他将此物带在身上是做何用，他只是虚张声势，还是真要拉上他们一起死？

　　“喂，听见谁笑了吗？”
　　“笑那么大声，挖着金子了？”
　　“等等，像是这山里……”
　　士兵的脚步声走进，雪勒身后传出镐锨挖掘石块的声响。
　　“快让开——”端木策大喊。
　　但那些士兵却并无这般耳聪目明，两下就掘出了堆在最下方的石块，这面石墙陡然轰塌，晴朗的日光从出口照进来。
　　雪勒咯咯一笑，随手扔下泠皓，从身侧拿起一块碎石，转身便向身后砸去。出口处的士兵毫无防备，便被迎面而来的碎石击中头顶，倒在地上。
　　当雪勒第二次挥起手臂的时候，端木策已冲到了他身后。他飞起一脚踹开挡在中间的奴隶，抓住雪勒手臂，将其双臂反剪到了身后。
　　嘎嘣两下，端木策便卸下了雪勒两条手臂。
　　端木策缓了口气，抬脚将地上的火折子踩灭，待他看清那受伤士兵的衣着，却愣了下——那是个吐蕃人。再抬头，却见眼前的裂谷出口围了数十个人，竟全是吐蕃士兵，他们人人手中还都拿了工具，汉兵则站在百步之外。
　　吐蕃士兵们目瞪口呆，看到了雪勒，便想向他跪下。
　　雪勒面部狰狞，倚在石壁上：“愣着干什么，杀，杀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