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5、第 95 章 ...

  •   走入山谷的第一步,端木策便看到一泊血。
      那个吐蕃士兵被压在两块巨石下面,早已没了生息,只露出来一截手臂,仍保持着向谷外奔跑的姿势,只差一步,他就能逃出来。
      吐蕃人并非全都被落石砸死,那些幸免于难的吐蕃士兵许多都缩在山谷外的石缝之间,遭遇到汉军便四散奔逃。端木策让人将这些给吓破胆子的敌军抓回来,收缴了兵器,命他们在前面搬石开路。
      “雪勒的行帐在山谷最里面?”端木策冷声问那些吐蕃士兵。
      士兵们面无人色,纷纷哆嗦着点头。
      到了天黑之时,队伍才行进了不足百步,被清理出的尸骸整齐地码放在了道路两侧,高原上的秃鹫嗅到了此处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飞来,在山谷上方低回徘徊,发出令人不安的鸣叫。
      地动之后的天气怪异,原本晴朗的天空居然开始飘落雪花,没了星月之光,各处皆伸手不见五指。士兵们手持火把,顶着风雪,都知道此时不能再往前了,但想到那被斩首的副官,人人都不敢再提一句。
      端木策翻上一块山石,远望天地一线仅存的暗淡余晖,终是长叹了一声:“都回去吧,把营帐修一修,空地上再做个围子,让俘虏围圈坐着,给些吃的——留只火把给我。”
      “将军,您不回去吗?”
      “我再进去找一找。”端木策不顾士兵们的恳求,踩着破碎的大石向山谷深处走去,那一点火光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

      泠皓是在一片黑暗中醒过来的。
      随即便感到周身寒意,他觉得十分气闷,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背上,手脚倒能动弹。他以一个不大好受的姿势趴在地上,面颊触碰到了雪勒行帐中厚密的地毯,有些扎人,是湿冷的。
      血与酒的味道。
      头顶一阵疼痛,泠皓一边尝试着翻身,一边回忆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他与雪勒商议吐蕃退兵之事,雪勒却早在多日前便抓到了突厥使者高修,知晓一切前因后果,戳破了泠皓全部心思。雪勒还以长江沿岸数州百姓的安危为要挟,逼迫泠皓委身于自己,这是他绝不可接受的折辱。
      正当泠皓羞怒万分,不知如何应对此种局面时,行帐外忽然传来阵阵马嘶犬吠,牲畜疯了一样冲破围栏,四处奔逃。泠皓记得有一头壮牛冲入行帐之中,惊慌的侍卫正欲擒住它时,众人脚下的木制帐底忽然开始剧烈震颤,行帐的立柱也开始摇晃起来,耳畔落石声如惊雷滚滚,砸在行帐的帐顶。
      行帐的顶子厚实,接住了许多石块,但很快不堪重负摇摇欲坠。雪勒走不动路,立刻钻入矮桌下面,四周的奴隶便纷纷跑了过来,舍命为雪勒撑住即将倒塌的行帐。然而血肉之躯怎能和巨石抗衡,奴隶立刻被坠落的石块砸倒。
      泠皓未经历过这种灾变,以为凭着一身本事,自己能将高修也一起救出,却不料地面晃动得太厉害,他的轻功无处借力,与高修双双跌倒。这时,上方又一块巨石落下,帐顶彻底塌了下来,高修急忙飞扑到泠皓身上,两人一起昏了过去。
      高修!泠皓费力地翻过身来,摸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那是一个仍有热度的人,穿着皮袍子。再上面则是行帐顶子的帷幕,将他们整个罩在了下面。泠皓略松了口气,抬手拔出头上的一枚发簪,有一把细小的匕首藏在其中。
      用匕首割开帷幕,寒风和雪片便一下子扑到了泠皓的面上,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哀叫。
      大约最为万幸,泠皓检查了一下身体,发现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伤口。他费劲地从碎石中钻到外面,又想将高修也挖出来。终于在一片黑暗中,泠皓摸到了高修的脸,口鼻仍有气息,上身却压着一块巨石,若不借力,很难搬动。
      “喂,醒醒!”泠皓不敢贸然施救,他在冷风中缩起身子,轻轻拍了拍高修的面颊。
      片刻后,高修苏醒了过来,他开口便是一声痛苦的闷哼,像是痛极,却全无喊叫的力气。
      “你感觉怎样?伤到了何处?”
      “左手袖口……有、有根火折子……”
      泠皓立刻翻找高修的袖子,果然摸到了一枚火折,他擦亮一根,以手护着火光,风雪中暗淡的光线下,高修嘴唇惨白,形容枯槁,唯有那双黑眼睛仍是亮的,他炯炯盯着泠皓,嘴角微笑了下:“对不起。”
      “先别说这些,我先将你救出来!”泠皓继续看高修的身上,却发现那巨石紧紧压住了高修的半个身子,全然不是人力能推动的,被这样的巨石砸中,定然已经粉身碎骨。
      “对不起……”高修仍在道歉,“泠皓,我从未想过害你。”
      “别说了!”泠皓叼着火折子,双手抓住高修的衣领,试图将他拖出来。拖拽中,领口被扯了开,泠皓看着眼前的景象,却是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高修的脖颈以下,竟已没有一块平整的皮肤,像是被人以刀片片剥下,露出了肌肉,尚未愈合的伤痕如鱼鳞一般附在胸口,与身上的皮袍粘合到了一处,成了他的皮。
      泠皓瞪圆了怒目,火折子竟是被他一口咬折,摔在地上熄灭了。
      新扯开的伤口渗出脓血,高修惨白的脸上疼出冷汗:“别看了……雪勒将我捉住后,一边折磨我,一边喂我名贵的药材。他命人守着,不准我自尽,我实在是撑不住了,才会……你方才听到的鼓声,就,是我……”
      无助的感觉涌上泠皓心头,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弱小,不堪一击,他救不了高修,救不了大昼,甚至不能拯救自己。他胸中的热血仍在奔涌,手中仍有力气,他不知这药效还剩下几个时辰,待到天明过后,便到了他的归期。
      “帮我……”高修仍在低声恳求,“泠皓,求求你,我怕冷,太冷了。”
      泠皓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闭上了眼睛,从袖中拿出匕首,摸向了高修的脖子。
      雪花落在泠皓的脸上,化为水珠慢慢流下,山谷中风雪交加,他披散着头发,孤独地站在黑夜里,直到大雪落满肩头。
      如一道流星坠入海湾,明月从长河上升起,萤火虫在芳草间扑朔,端木策擎火把一路跋涉而来,雪越来越深,他终于走到了山谷尽头,尽头,泠皓一身红衣如火,伫立在皑皑雪中。
      天色将明,风雪散去,朝晖照耀着万物。
      “皓辱没了使命。”泠皓眼眶通红,音色沙哑。
      端木策放松了紧皱的眉头:“回张掖吧。”
      泠皓的眼中却是无尽的寒意,他指着身后一堆雪:“答应我,杀了他!”
      虽猜不出夜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但这位杀伐半生的将军,目光中头一次浮现出怜悯,他对泠皓伸出手来:“你回去,喊士兵过来。”
      “将军你呢?”
      “雪勒这人诡计多端,他现在躲着不言不语,说不定等人离开,就偷着逃走了。”端木策蹲下身,捧起一团雪吃着,“凭咱们两个挖不出这么厚的雪,我守着他,你脚程比我快,快去,当心时辰。”
      泠皓这才答应,收拾了下身上的雪泥,转身向山谷外飞奔而去。

      雪后的山谷格外寂静,那些吐蕃士兵即使未被落石砸死,恐怕也撑不过这一夜严寒。
      大雪将万物覆盖,其下乱石纵横,看不出道路,泠皓提着一口气踏雪狂奔,行过之处如春风轻拂,无一点痕迹。
      轻功是泠皓最骄傲的武艺,他可凭此翻山越岭,跃上百丈城楼,也可直入敌营,不惊动一草一木。然而轻功所凭借,除了身手矫健,也无非是胸间一口气,平日里于心肺损耗就极大,自从泠皓罹患肺痨,肺力不济,便更难以驾驭轻功。
      今时今日,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恣意奔跑。
      日光下的雪野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在身上投下微微暖意,泠皓的脚步忽而一缓,他看到前方山崖下的角落有一个黑点,在平整的雪地上甚至显眼,像是个人倒卧其中。
      或许有人还活着?泠皓没有犹豫,立刻跑了过去。那果然是个人影倒在一个雪堆后面,远远地便看到此人身穿鎏金铠甲,一顶山猫皮帽子落在外面。
      泠皓认出了这身装扮,此人竟是雪勒!
      他怎会在此处?他未被压住?他又如何出现在这里?
      怒火吞噬着泠皓,可理智又令他踟蹰,雪勒活着远比在此杀了他更有价值,泠皓攥紧拳头,上前将雪勒拽了起来。
      雪勒昏了过去,满脸都是干涸的血迹,从口鼻流出。他所穿铠甲非常厚重,泠皓看不出雪勒是否受了伤,猜测他或许想向外逃,却因力竭倒在了半路上,风雪又淹没了他的脚印。
      铠甲太沉了,只有卸下来才能将人带出去,泠皓将人翻过来,寻找铠甲的系带。可等到雪勒翻过身,泠皓才看到他手中还抓着样熟悉的东西,那是他的长剑,已经出鞘。
      瞳仁紧缩的一瞬之间,剑锋已经指向了泠皓,泠皓立刻错身躲开。而身后原本寂静的雪堆忽然炸开,一个强壮的武士满身雪花,从中跳了出来,出拳击向泠皓,是雪勒的奴隶多杰桑吉。
      果真是诡计多端!雪勒原来早已脱身,埋伏在半路伏击自己。
      泠皓心头一惊,回身抬手接住了多杰桑吉的拳风,立刻发现此人的力道极为刚猛,丝毫不逊于曾见过的任何高手,他硬接下这一招,竟是连连倒退了两步,而雪勒的剑锋早已等待着他。
      雪勒身着沉重的铠甲,在雪地中施展不开手脚,但他所学却是中原剑术,动作不快,但极为规正,全无破绽,虽难伤到泠皓,泠皓却也无法夺回长剑。
      多杰桑吉的拳术是泠皓从未见过的,他每每出拳时还会带着拉扯动作,应当是种吐蕃的摔跤技法。泠皓意识到不可与之近身,一旦被抓住,自己的体格比不过对方,定然会被擒住摔倒。
      没了兵器,泠皓只得以拳脚与多杰桑吉搏斗,雪勒又在旁不断出剑骚扰。此两人都是高手,可动作远不如泠皓灵活,泠皓有意生擒雪勒,招式间不断试探着两人的弱点。
      过招之间,泠皓注意到多杰桑吉的脚步有些跛,左手的手臂也抬不起来,应当是在地动中受了伤。
      发现了对方要害,泠皓趁雪勒长剑刺来之时,挥掌切向雪勒脖颈,雪勒急忙撤剑躲避。趁他后退的空当,泠皓一脚踏在身侧岩石上,整个人高高跃起,抬腿踹在了多杰桑吉左肩。
      他这一脚正中肩侧骨缝,多杰桑吉左手脱臼,疼痛难耐地哼了一声,捂住肩膀跪到了地上。
      雪勒大怒,以吐蕃语对多杰桑尼怒吼道:“不准停,死了也要抓住他!”
      多杰桑吉浑身战栗,挣扎着起身,继续扑向泠皓。
      泠皓一边应战,不忘冷笑道:“雪勒赞普,你不是要娶我么,为何还屡屡刺出杀招?还真是舍得。”
      “驯不熟的人,就是要往死里打——呵,死了也没关系,热着,一样能用你身子,更听话。”
      这句话简直邪淫至极,泠皓望着雪勒脸上癫狂的笑容,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他咬牙与雪勒又过了两招,却发觉腹中翻江倒海,无论怎样都压不下去。
      幸而身体依旧灵活,泠皓飞起一脚,踢中雪勒的剑脊,雪勒横剑护住胸膛,后退时退下却绊在了一块石头上,踉跄着几欲摔倒。泠皓抓住机会,再度跃起,准备重击雪勒没戴头盔的头部。
      然而他还未待跳起,胸口却骤然一疼,这口气无论如何提不上来。泠皓暗觉不妙,竭力稳住身形,多杰桑吉的拳风就已经袭来,泠皓横臂格挡,打算再次硬接下这一招。
      药劲的衰退是如此之迅速,对手的重拳力道从手臂传至胸膛,在脆弱的心肺间震荡,泠皓的眼前顿时闪过几瞬白光,他不敢呼吸,用最后一点力气攀上身侧一块山石,扶着崖壁站稳。
      胸口痛到几乎令他昏厥,脑子一片混沌,泠皓知道自己不能落在雪勒手中,生死已无关紧要,但他不可承受非人的折辱。身体已经难以自控,手指在不断地抖动,他用力咬了咬舌尖,口中血腥味传来。
      泠皓愣了一下,他如何还有力气将舌头咬破?
      下一瞬间,窒息的感觉涌上来,泠皓不由自主张口,喉中呕出一大口的鲜血,从一人多高的山石上,俯身坠下。
      他摔在了雪勒脚边。
      雪勒蹲下,双手捧起泠皓惨白的面颊,颇为温柔地用拇指擦着泠皓嘴唇上的鲜血,眼中光芒如烈火:“你真是美,还是当年在乱军中的模样。你就像团火焰,人人都想要,却只能远远看着,拿不到手里——这眼角的伤疤,是何时留下的?”
      说罢,雪勒低头,吻上了泠皓眼角的泪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