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黄昏时》kilinya

93、第 93 章

　　雪勒的身上，也有一股怪异的腥臭味道。坐在近前，泠皓才发现他虽然白，但脖子下的皮肤并不干净，显然许久都没有沐浴，只是简单擦了脸。雪勒却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被厌恶，他凑得很近，目光紧紧锁在泠皓的脸上，继续将他面前的酒碗斟满。
　　那是个纯金嵌宝石的耳杯，与雪勒手中的酒杯恰是一对，吐蕃的酒却很香醇，散发着稻谷的甜味。酿酒一分看粮食，九分看水质，想必高原上的河水定然纯净，泠皓想到这一路以来那浑浊怪异的湖水，仰头将杯中美酒饮尽，对雪勒说道：“雪勒赞普，如今酒也喝了，咱们该讲讲正事了吧？”
　　“好呢，大阏氏先讲，我听着。”雪勒用撒娇的语调说道。
　　泠皓感到自己后背生寒，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代表突厥的烟沙汗王前来，请问雪勒赞普，为何要凭空捏造与突厥结盟平分大昼的协定，亦或者有人冒名汗王，与赞普定下了这个约定。”
　　雪勒疑惑地反问泠皓：“这几日，我心头也正好有疑问，为什么，突厥还不出兵呢？”
　　“因为突厥本就未与吐蕃签下这协定，它完全与汗王的想法相悖，为了三国的安定，我希望赞普能审时度势，将兵马收回去。”
　　雪勒仍笑着，向着乐师挥了挥手，那人皮制成的手鼓再度响了起来，粗糙的乐调折磨着泠皓敏锐的耳朵，行帐外的锁链声再度响了起来，有人在不安地走动。
　　“大阏氏的要求，真是无理取闹呢。”
　　“敢问赞普，你们捏造协议，贸然出兵海西，残杀此地的无辜百姓，难道不是无理取闹么？”
　　“捏造？”雪勒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听不懂泠皓所讲，“你们派使者来到高原上，恳求我出兵帮助突厥吞下汉人土地，为何现在反说是吐蕃的主意——要是我没记错，那个使者，就是你派来的呀。”
　　怎会是我？泠皓感到费解：“你可否还记得，是如何一位使者？”
　　山谷中寒风呼啸，乐声仍在继续，夹杂着帐外锁链的响动，侍卫在附近来回踱步，雪勒伸手为泠皓续满酒碗：“使者？呵……我只记得那是两年前，也是这样的深秋吧，风很大，突然来了个突厥使者求着见赞普——那时候是我一个伯父，我没见到人，后来从宫里只搜到封书信……”
　　“手书的落款，莫非是我么？”
　　“只写着突厥大阏氏。”雪勒翘着嘴角，又凑近了些，“难道大阏氏想要赖账？”
　　两年前的此时，泠皓仍在荆州操练水师，甚至还未知道李垣祠是突厥人，定然不可能以大阏氏的身份向吐蕃派遣使者，倘若雪勒没有撒谎，那么遣使到此的那位大阏氏，只可能是一个人，那就是李垣祠的母妃，上一任大阏氏。
　　在李垣祠回到草原以前，突厥许多事务都是由老阏氏在暗中一手操持，或许与吐蕃结盟，就是她计划的一环。事实上此举的确令大昼对突厥心怀忌惮，不敢贸然出兵剿灭尚处于弱小之中的李垣祠部落。
　　泠皓知道李垣祠母子之间多有分歧，老阏氏希望儿子能重新当上草原的霸主，让突厥人的铁骑重新成为中原王朝的梦魇。然而李垣祠打心眼里却是个汉人，他无心挑起战争，而是希望草原与中原之间能长久地和平。
　　母子二人都没错。
　　可雪勒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身为吐蕃的掌权者，不可能不知道泠皓本是大昼将军，上一年冬时才来到草原，而此时将前后两位阏氏混淆，其目的无疑是让泠皓开口承认，要他推翻自己曾经的决断，让世人都知道，突厥大阏氏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怎么，大阏氏的记性如此差，两年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雪勒见泠皓不应声，又凑近了些，他的嘴唇几乎贴在泠皓耳边，热气吹在耳垂上。
　　泠皓端坐的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雪勒的发难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知道无论如何不可承认这一协定，李垣祠不会接受，中原百姓更不能因此卷入战火。
　　“赞普才是记错了。”泠皓瞬间有了打算，他向后退去些，与雪勒拉开距离，“烟沙汗王在数月前才重开草原大会，继任突厥汗王。这种大事，吐蕃不会不知吧？说来惭愧，此前的一段时间里，突厥实则并无主人，更不可能有何大阏氏派遣使节前来。赞普所见，定然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宵小狂徒，伪造出的手书。”
　　“如此，大阏氏果真不愿意承认这个盟约？”
　　“没错！还请赞普查明，究竟是何人胆大包天，竟胆敢捏造此种言语，若吐蕃即刻退兵，我突厥愿相助吐蕃。”
　　雪勒不回答，只是狰狞地笑着，仿佛并不在意泠皓说的什么，也没有答应他条件的意思。泠皓被他看得愈发不自在，终于忍不住问道：“赞普为何总在笑？”
　　“呵、呵，哈哈哈哈……”雪勒忽然仰头狂笑不止，行帐内的侍卫奴隶也随之干笑起来，只有泠皓默默地不做声，疑惑、忧虑，却全无畏惧，药的时间还很长，他暗自在胸腹中提了口气，确认长剑仍绑在腿后，若雪勒想对他做什么，泠皓瞬时便可做出反击。
　　少顷雪勒笑过了，行帐内顿时鸦雀无声，连鼓乐也停了下来，雪勒面颊微微抽搐，摇了摇头：“我在笑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巧，在收到和谈文书的那日，一只小鸽子迷路到了我的营地……”雪勒对着侍卫招了招手，外面再次传来锁链的声响，比方才激烈很多，相识有人在奋力挣扎着。
　　锁链的声音更近，有两位结实的奴隶押上来一位黑瘦的男人，此人身穿破碎肮脏的皮袍，头发蓬乱，被带到泠皓与雪勒面前跪了下来，却低垂着头，看不到相貌。然而他身穿的袍子却令泠皓瞳仁紧缩了一下，那是突厥人的衣服。
　　“抬起头来，看看你们大阏氏，美不美？”雪勒咯咯笑着，“那天夜里，你一定没看清楚。”
　　旁边的奴隶立刻捏着此人的脸，强迫他抬起头来。泠皓看清了他的面目，似是比雪勒还大些年纪，面颊消瘦，只是被人打得很严重，半张脸都肿着，看不出长相。只有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让人似曾相识。
　　“没认出吗，那我再提醒大阏氏一声，数月前，你是为什么要离开突厥的？”
　　“高修！”
　　眼前跪着的人，正是那告诉他泠涅与鱼名赫被兰翎卫抓捕这一消息的高修。
　　“怎会是你……”泠皓难以置信地问道，“你、高修，你究竟是谁？”
　　雪勒专注地观察者泠皓的神情：“自己说？”
　　奴隶松开了高修，高修偏过脸去，不敢与泠皓对视。
　　“告诉我……”泠皓的声音发着颤。
　　“……我就是两年前的使者，”或许是牙齿被打掉了几颗，高修的口齿略有不清，“都是大阏氏的意思。”
　　“今日，为何你会在这里？”
　　“也、也是大阏氏的意思。”
　　泠皓轻轻摇着头：“为何要这么做。”
　　隔着自己的乱发，高修偷偷看了泠皓一眼，目光中却满是歉意：“大阏氏想你离开汗王，大阏氏……想要你死，你死了，汗王就会娶别的女人，班查一族才会有后代，我不能违背大阏氏的意思。”
　　所以高修只能设法让泠皓离开草原，他本以为泠皓会回到长安向朝廷报仇，这样纵使泠皓武艺高强，以如今的病弱之身，面对千军万马也难以全身而退。然而泠皓归京当夜却又转道西北，投向了端木策军中。
　　茫茫戈壁，万里烟沙，他跟丢了泠皓，因为其并不知道吐蕃军情，误将此处认作汉军军营，这才被俘获，经历了一番严刑拷打。
　　高修不是畏死之人，但雪勒的手段更为残暴，破碎的皮袍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求死不能。
　　想不到自己一路奔波，身穿女子的衣裙，以必死之决心走上高原，所见却是这样的闹剧。从雪勒接到议和文书开始便已经设下了玩弄自己的计谋，方才泠皓所有的机敏应变，在雪勒眼中不过是滑稽的谎言，如老叟戏弄顽童。
　　他是风中离线的纸鸢，是水中无根的萍藻，他不肯违背心思屈就于旁人，凤凰非梧桐不息，若世上再无梧桐，凤凰便自坠而死。
　　“若我死了，吐蕃肯退兵么？”泠皓站起身来，轻声问道。
　　长剑从裙下滑出，握在手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一等，请听我讲完！”高修膝行向前，转头急切地向雪勒求助，“雪勒大人！”
　　“渝州、蜀州、赣州、湖州、洪州、荆州。”
　　泠皓不解地看着雪勒。
　　雪勒懒洋洋倚着坐榻，翘着嘴角对泠皓说道：“四年前，这些地方的州牧就已投靠吐蕃，府衙中都囤有我的士兵，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入里坊，屠杀城中百姓。”
　　“各州州牧皆是朝廷命官，怎会听命于你！”
　　“我吐蕃也是朝廷，我一样更给他们俸禄，给的更多。你当那些士人，为什么要当官，不就为钱吗？钱能买一个人，就能买十个百个，当我收买了一百人，他们便会主动帮我杀掉那个不肯收钱的人。”
　　“雪勒！”泠皓忍不住发出声怒吼，他以剑鞘指着雪勒的鼻尖，“你不怕我杀你么？”
　　“你知，杀我无用，就如你不能杀掉汉皇。”
　　君王一死，还会有继任者，若无继任者，吐蕃在各州的士兵没了管辖，更将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
　　“为何你不早下命令？”
　　“您没发现吗，这些州府，是顺长江而下的！四年前，是谁在长江啊！”高修抢着喊道。
　　“我在等你呀，”雪勒挑起嘴唇笑道，“泠将军，你死，我就教那些地方的汉人一齐死；你活，他们才可活。”
　　这些话，泠皓都听得懂，但他却宁愿自己不懂。
　　高修跪在地上，大声地继续说道：“泠皓，汗王是草原的王，雪勒大人也是这高原的君！于你而言都是蛮夷，没有差别！大阏氏只是想让你离开汗王，可你不是必定要死的啊！”
　　“为什么……”方才的愤怒，令泠皓服下的药物效果增加了许多，他感到肺腑中气息翻涌，浑身血脉贲张，面颊涨红，手脚却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握不住长剑。
　　雪勒却误会了泠皓发红的脸色，他见泠皓心绪混乱，急忙拿过长剑，握住泠皓的手，目光仿佛能在他脸上烧出个洞来：“泠皓，我，从七年前就听说了你的名字。你或许不知道，当年齐莱围城嘉峪关的队伍里，也有吐蕃的一支。我们在营地深处，那日拂晓，嘉峪关的骑兵从城中突围，你也是一身鲜红色的衣裳，我在混乱的士兵中间，抬头就看到你领着千军万马从我的身边跑过，呵呵呵……如果你的长剑再长出一寸，我就要人头落地了……后来，我听说你到了长江边上……”
　　“还有十个时辰……”泠皓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