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黄昏时》kilinya

73、第 73 章

　　虽然云梓辰整日嚷嚷着要将征东军主帅碎尸万段，可时至今日，他还并不知道对方是谁，甚至没有在敌军阵营中见过对方。
　　“哼，”云梓辰不屑地摇了摇头，“昼军已经接连攻城两个多月了，敌军主帅仍不现身，想必是个贪生怕死之辈，龟缩在这些无辜的疫民背后装神弄鬼。斩他？我还嫌脏了小爷的刀呢。”
　　“是王超。”秦钺正色道。
　　骤然听到这熟悉的名字，云梓辰一时间感到有些恍若隔世，算下来他离开长安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于他而言，却如同走过了半生。军中那些相熟的将领的名字样貌一个个在云梓辰眼前浮现，他想了许久，才将这平平无奇的名字与记忆中那位魁梧胖大又嗓门洪亮的将军联系起来。
　　“不！怎么可能是他。”云梓辰倒退一步，满脸不可置信，“王兄你也是了解的，他虽勇猛有余智谋不足，但绝不是个坏心眼的人，当初、当初你忽然离开长安，你儿子无依无靠，他……也是帮过我们忙的，他怎么会为了打赢你，以这般毒计坑害百姓啊？”
　　“或恐受制于人，才不得已使用毒谋，因而久久不曾露面，约是羞于见到我们。”
　　“他那暴脾气谁能制得住他？我才不信呢。”云梓辰像是热了，抬手就要摘头盔。
　　秦钺目光往城下一瞟，不动声色地挡在他与城墙之间，随手将云梓辰推入了一旁的城楼里。
　　“人非神明，必会有所掣肘。若云家仍在，有人以此为要挟你作恶事，你将如何？”
　　“那我也不会像他这般任人摆布！我……罢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打退征东军解救中原百姓，其余的事情，等我擒到王兄再问个清楚也不迟啊。”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云梓辰挠了挠头盔后同样被熏黑了的白孔雀翎羽，认真想了想，“我们此时表面虽无困窘，但迟迟想不出破敌之策，战士们如今陷入疲战，军中也渐有病者。敌军坐镇中原，可以用源源不断的疫民攻城，是要将我们活活消耗而死——何况秋已将至，我们粮草渐尽，背后可没有退路。”
　　秦钺点点头，要他继续说下去。
　　“你方才的想法我也认同，我们此时就应主动出战，诱敌军主帅出来。至于眼下破局的计策嘛，我倒是真有一个，就是得等一个满月，而且需要借你一样东西。”
　　“何物？”
　　“乌孙马。”

　　满月就在五日之后。
　　然而就在五日后的深夜，一直闭门不战的山海关，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夜袭。
　　初秋是多雨的季节，当初云梓辰为了让护城河尽快蓄水，将下游的河道填上了一半，如今那狭窄的出水口已被尸骸淤塞，腥臭的河水被堵在了护城河中，流泄缓慢。
　　白日时昼军仍驱赶了疫民以楼车和云梯攻城，厮杀之中，守军与民夫抬上来许多煮沸的粪水浇下，闻之恶臭难当，那些身体孱弱的病夫难以抵抗，纷纷溃逃。
　　将“金汤”烧热泼下城头，是常见的守城方法，但它们很快便会混入河水，又将河面都填高了几分，几乎要与岸边平齐。再这样下去，污水混杂雨水，必将溢出河道浸泡城墙，甚至顺着开裂的城墙流进城中，混入城中居民所用的水源当中。
　　这对山海关长城后面的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为了解决这个危机，守将只得在半夜时偷偷打开城门，一面用土抬高城墙一侧的河岸，一边重新凿开出水河道。往常守军们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隔三差五地派小队人去完成这件事情。
　　然而满月将至，十五之后的海边必有潮汐，潮汐带来海水倒灌入河口，将护城河的水位抬高，淹没两旁的河岸。
　　因此在满月的当晚，山海关守军必会派遣大队人马出城填补河岸，这对于久攻不下的征东军来说，是个破城的天赐良机。
　　子时，潮声如旧。
　　换下了疫民，征东军的精锐前锋已经在昏暗月色下迫近了山海关的城门，他们携带着可以渡河的长木板，手中捏紧兵器，趴伏在白日战斗后留下的尸堆里，静静等待着城门开启。
　　月色已经向西沉了下去，潮声减去，城门处终于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轰隆声响，不下百人的脚步声谨慎而整齐，带起一阵令人不安的簇簇之声，顺着大地传入了征东军紧贴地面的心脏之中，他们列队走到了长长的城下面。
　　征东军早已失去了耐心，只听城下“咻——”一枚响箭射向空中，山海关外的乱尸堆里，骤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仿佛那些疫民忽然死而复生，从腐烂的泥土中爬出，向着这座城池垂死冲锋。
　　无数火把被点燃，征东军呐喊着冲向城门，远处的海面都被火光照亮，潮水如翻涌的星河，怒涛拍在岸边的礁石。
　　然而面对征东军的，并不是他们预想中惊慌失措的民夫，两排卫兵沉默地站在城墙下，他们手中的弓箭已然搭在弦上。
　　箭雨忽至，每一根箭矢都瞄向他们所见的火把，无数征东军士兵应声倒地。然而城下的弓箭手准头有限，且人数不过百人，他们见征东军不过是稍乱阵脚，便急忙撤回了城中。
　　城门还未来及关闭，征东军先锋便已追到岸边开始铺设过桥木板。城头上的人们慢了一步，此时也亮上火把，补上了另一波弓箭手。他们人手不多，却全都明火执仗，只见他们将手中箭矢在火把上点燃，拉满弓弦，却不是射向敌军，而是在城墙排成一排，将燃烧的火箭纷纷射进护城河里。
　　白日里浇下城头的金汤之中，早被掺入了大量的火油。
　　城头火箭射下，迅速在城外燃起一道一人高的火墙，紧接着，城头上推来数量大车，又有数桶火油被泼向城下的士兵。
　　这一连串的火攻之计让征东军始料未及，一些冲在前面的士兵已经跑入火海，将官的马匹被烧，从马上甩下来，在满是秽物的火油中打滚挣扎。火焰扭曲了视野，只见眼前的山海关如同影影绰绰的摇曳楼船，楼船浮动在火海中，城门前号呼顿厉的人化为魔妖恶鬼，挣扎着爬入护城河恶臭的河水中，可河面上也在燃烧。

　　今夜东风急，月光晦暗，天上没有星辰，岸边涛声卷着烈风潮气呼啸至火海，城下火海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滥焰。燃烧随着大风与奔逃的人群四处蔓延，士兵身上裹满了油脂，烧到了后方的征东军军营，烧到了波澜万丈的幽黑海面上。
　　原本就是孤城的山海关仿佛被烈焰吞噬，烈火将城墙烧得炽热，无光的苍穹被黑红焰火灼烧成肮脏的炼狱。
　　接着，烈焰中原本安静的城内瞬间响彻震天的杀声，城上有人擂鼓，接着传来马蹄声，从未落下过的吊桥松开绳索，将方才征东军搭建的渡河木板砸入河中。
　　城门也因为大火而炽热无比，高温扭曲了视野，只见一骑快马穿过城中街道，毫不迟疑地冲出关口。
　　那是身穿银甲的云梓辰，他骑着雪白的乌孙马一骑当先，从尚未完全落下的吊桥上纵马跃出，踏火冲入战场，头冠上的雪白翎羽和长发飘荡在身后，燎过一人多高的焰苗，在身后拖过明亮的火线，银色反光的铠甲被烧得炽热，几乎将要融化。
　　他的身后，雁翅阵型排开的轻骁骑兵队紧随而至，马蹄无情地踩过城外焦黑的人尸，带着山海关城下烈火，天神一般杀向已经溃逃的征东军前锋。
　　“列队！列队！”
　　有将官骑马奔回征东军后方阵地，而那里也早已闻到被海风吹来的焦臭，听到士兵们在风中的哀嚎，立刻整兵迎敌，对抗那势如破竹的骑兵。
　　这支队伍看似气势汹汹，但人数实际上很少，只有几百人马。轻骁的铁蹄绞碎了征东军的前锋，再向前就将面临严阵以待的大军，云梓辰拔出长刀，向着头顶高举，雪亮刀尖上反射的弧光刺目，如锐利的星芒，射穿了滚滚冲天的黑红烟雾。
　　他感觉这把刀在今天无比灼热，烫手得令他几乎握不住刀柄。
　　轻骁骑兵见到信号，立刻受令回撤，重新越过燃烧的地狱场，踏过吊桥回到城中。云梓辰殿后，刚入城中，便迎上了兜头一瓢冷水，浑身铠甲刺啦一阵响声，冒出来水汽白烟，总算缓和了一身炽热。
　　云梓辰甩甩脖子，一摸发梢，已经焦了一截。
　　这一片火海并非无人能破的坚甲堡垒，火海的另一边，轻骁也在准备着第二次冲锋。云梓辰在炽热而污浊的空气中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长刀，那刀刃雪亮，方才一番冲杀，他并没用向任何一名敌军挥动长刃。
　　城头上再次响起鼓声。
　　与此同时，征东军也已重新集结完毕，步兵跨不过汹涌的火海，但昼军骑兵也从侧翼补到前锋，在黑暗中响起隆隆鼓声，数万人的阵地之上，他们扬鞭策马，向着火海冲来。
　　仍是云梓辰领兵，轻骁小队再次杀出城门。
　　骑兵决胜只在交错的一瞬，两军冲撞，其速度远非步兵可及。云梓辰与迎面而来的骑兵擦身而过，他避开被火光映出的利刃，手中握紧的长刀却重若千钧，一瞬间他的头脑中闪过千万种结果，却仍是没有出手。
　　风声袭来，骑兵无头的尸首忽然倒在身后，云梓辰诧异地侧目看去，跟随在他身后的轻骁对云梓辰感激地一笑，似是以为这位长官有意将斩头的军功随手送与自己。
　　城内擂鼓。
　　这已是骁骑第四次冲锋，山海关城下的火光将熄，东天却迟迟没有亮起。
　　云梓辰带着轻骁冲回城中，他手中的长刀仍旧滴血未沾。被灼烧许久的吊桥随着马蹄跃起，轰然坠入河水，云梓辰驻马回首，远方被火焰扭曲的战场中，他仿佛看到一个骑在马背上的胖大身影。
　　下一瞬间，城门在他的面前轰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