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黄昏时》kilinya

72、第 72 章

　　李垣祠拉着泠皓的手出了王帐，扭头看到对方的神色，并未说些什么，而是急忙加快了脚步。待躲开那些大汗留在帐外的侍从之后，李垣祠几乎是半托半抱了泠皓的身体，直奔向泠皓如今所居住的毡包。
　　“都叫你不要乱跑了。”一进屋，李垣祠将泠皓往火炉边的矮床上一推，回身从桌上拿起银壶，倒了一盏凉茶递过去。
　　摘下蒙面黑巾，泠皓嘴唇发白，还未说话，先轻轻咳嗽了数声：“不过是路上被尘土呛了一下，不妨事的。”
　　李垣祠沉着脸色，扳过泠皓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让他正对着自己：“再不好好休息，我就只能强行把你锁在屋子里，让你哪里都去不得。”
　　泠皓抿唇抬眼看着李垣祠，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你这么看着我也没有用！身体是你的，自己不爱惜看护，我就替你爱惜，我是汗王，你是我臣子，没得拒绝。”李垣祠一边说着，抬手为泠皓解开了铠甲的系绳。
　　这身皮甲用牛皮打造，比起寻常的金属铠甲轻了许多，但也有几斤的分量，身上的重量一轻，泠皓轻轻舒了一口气，皱眉捂着侧肋，歪进了李垣祠的怀里，却又将黑巾戴回到了脸上。
　　“你也在汉地住过数年，自然知道，患上这病后，休不休息的，已经无用了……”
　　自去年寒冬以来，泠皓身上的冻伤早已恢复，却仍旧不时咳嗽和发热，起初他只当是伤寒未愈，便没太在意。然而在李垣祠决定迁往白城后，有一队班查牧民闻讯投来，其中有位医者，诊治后才发现泠皓肺中有疾，而泠皓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早已患上了肺痨。
　　自此以后，他便戴上了蒙面的黑巾。
　　“说什么丧气话，”李垣祠抬手从身后拥着他，“你如此年少，何况症状尚轻，有的是机会治好它，我一定能及时找到办法的。”
　　泠皓小心翼翼地吸着气，感到李垣祠的拥抱也提心吊胆，仿佛他是个玻璃人，稍稍一碰便要碎掉：“我症状尚轻，正好可以为你多练些兵，多打几场仗，多与你抱一会儿。垣祠，你见过痨病人最后的样子么，待我病入膏肓时，你怕是一眼都不想见到我了……”
　　李垣祠用面颊蹭着泠皓的颈边，正要反驳他什么，毡包门前的门帘被人一撩，丹玛小跑着从外面进了来：“汗王……”他进屋才意识到屋内气氛不对，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
　　“没外人的时候，我要你如何称呼我的？” 李垣祠头也不抬地问道。
　　“烟沙哥……”
　　“说吧。”
　　丹玛小心地放下毡帘，在门口站着，小声回答道：“城外的那些部族，现在走了三个，方才在帐中说过话的室韦与柔然都走了。”
　　“鲜卑汗没有走么？”泠皓有些诧异，又扭头对李垣祠说道，“今日我在附近巡查时就觉得有些怪，虽然那些部族大多都在营地外做了埋伏，但与我们交手的士兵中，并无金发碧眼的鲜卑人。鲜卑汗胸中颇有城府，我不信他们会全然相信你，一点后手都没有留下。”
　　“我猜到了——你回来之前，那鲜卑大汗左右逢源，对谁都好言好语，他这和事老做的，未免太过刻意。”
　　泠皓眨了眨眼睛：“鲜卑的大营在何处，要不要我领兵到他的牧场巡视一番？”
　　李垣祠摇头：“鲜卑最初是一支西域小国迁徙而来，据我所知他们放牧的营地非常遥远，他此行不会带太多人过来”
　　“那他还能最先将亲女儿送给你，要么他早有意向你示好，要么，他的人本就在据此很近的地方，时时观察着咱们的举动。”
　　“小族寡群罢了，他们惯常于仰人鼻息，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绝，倒没什么可顾虑的。”李垣祠摸着泠皓的头发，在他的颈边又亲了亲，“休息吧，外边那些混账东西，我来应付。”

　　“有别的消息？”李垣祠出了帐篷，背手站在门外，头也不回地问向丹玛。
　　丹玛神色怯怯，从怀中摸出丹书铁券，双手捧过头顶：“这东西，还是收回去吧，当初您已经饶我一命了，我不能再欠你的。”
　　李垣祠冷笑一声，转身将丹玛的手推回去：“说说看，我饶你什么了？”
　　“我……我没本事，没能治理好契丹，我眼睁睁看着营地发生了瘟疫却束手无策，竟然还领着族人南下，我害死了好多族人，也害死了好多汉人……可是你不仅饶了我性命，还认我做弟弟，也从没打过我……”丹玛越说越羞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咚咚磕起了头。
　　“起来吧，别浪费力气了，”李垣祠斜眼看着他，目光中有些嫌恶，“我对你的优待，不过是因为你曾是契丹的大汗，因为我两族也算姻亲，我不想要我父汗的亲属死绝——说吧，是否还有别的事情？”
　　丹玛这才起身，从怀中又取出了一封信递给李垣祠。这信封分明是汉人所用，上面没有署名和落款，显然写信的人不想被太多人知道信件的来历。
　　“这是今天一早……”丹玛正要开口，李垣祠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巴，另一手抖开信纸，略扫了一眼，便立刻将信纸揉成纸团，塞回了袖中。
　　“怎么了么？”帐帘一掀，泠皓从毡包中走了出来，他向来耳力超群，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够听到。
　　李垣祠有些责怪地看了眼丹玛：“他想出了一个计策，或许能让那些意图不轨的部族显出原形，但你说不定会有危险……”说着，李垣祠重重拍了下丹玛的脑袋。
　　“我、我……”丹玛手足无措了起来。
　　“说说吧。”泠皓拽手倚在门前，显得有些兴趣。
　　李垣祠对他说道：“草原大会结束后，我便立刻领一队人马大张旗鼓地南下，若有人问起，丹玛便透出消息，说你突然重病，我紧着去汉地为你寻找大夫。”
　　“倒是个引蛇出洞的好办法。”泠皓点头。
　　“但是为了让那些人信服，我真的要离开非常远的距离，如果他们发兵突然，我可能无法立刻赶回来。”
　　“你放心吧，我还不至于病到束手就擒的地步。”泠皓信以为真，交代几句话后转身又回到了毡包。
　　毡包中传来数声咳嗽，李垣祠心有不忍，却不得不转身离开。
　　丹玛追在他身后，忍不住问道：“烟沙哥，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会真的要去汉地吧。”
　　“泠皓不愿我与他结盟，但我曾欠了他许多人情，现在他有求于我，我不能不还。”李垣祠将袖中的纸团丢入王帐的炉火中，骤然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琥珀色的眼睛，“我、我们最担忧是事情，还是来了。”

　　中原。
　　征东军分多路扫荡了瘟疫蔓延的幽燕之地，将活着的人驱赶出城，而后焚烧整座城与城中的死尸，活着的人分为两批，军队带走那些病人，幸未染病的人是无用的，于是将其扔在原地，留给他们化为灰烬的废城。
　　当初云梓辰若多在中原停留几日，便能够看到被付之一炬的荥阳城，与流离失所的百姓，他见到的军队所搬运的东西，并非是已经病死的人，而是活生生的病人。
　　驱赶疫民攻城，这历来是最惨绝人寰、却也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这支征东军的主帅因这恶毒之法而一路凯歌，兵锋直指山海的尽头。
　　他最终的目的，便是用瘟疫摧毁朝堂如今最大的敌人，那躲在山海关后面的秦钺和他的叛军。
　　此时此刻，秦钺和云梓辰趴在城墙上，他们面前是无数的东北军驱赶了无数的罹患瘟疫的平民。
　　城下的病人和死人叠了数层，几乎填满护城河的沟渠，空气中弥漫的疫气令人窒息。云梓辰不忍去看城下的惨状，平民与病人混杂在一起，他们身无甲胄，甚至连兵器都没有，有一些人身上带着脚镣手铐，或者用麻绳绑成一串，这是强拉来的疫民，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才将人捆在一起。
　　他们被真正的军队驱赶，向着山海关冲锋时，喊杀中总是带着末路穷途的哭声，他们射向城楼的箭矢软绵绵地没有力道，城上守军都可以直接用手握住。
　　到如今为止，秦钺已经与征东军僵持了两个月，而敌方主帅迟迟没有现身，只是一味地驱赶疫民来到城下，甚至将病死之人用攻城梯抛入城墙，妄图让敌军因疫病而不战自溃。
　　“等那主帅现身，我一定要亲手斩了他！究竟何人更想出这般丧尽天良的战法！”云梓辰紧咬着牙，一面指挥城上守军向城下泼洒石灰与火油焚烧城下尸体。
　　浓重的黑烟升起，将城楼熏得焦黑，士兵们纷纷转头咳嗽起来，城内虽然还没有瘟疫发生的迹象，但因为气味难闻，守城军民也病了许多。
　　两月以来，秦钺命人据城不出，只做抵御。沿着长长的山海关城墙，双方短兵未接，只是以攻守器械试探了几轮，山海关守军没有太多伤亡，反而被驱赶攻城的疫民伤亡无数。
　　征东军并无人手打扫战场，一层层尸骸堆在城下，城门几乎都难以打开。
　　“如何？”秦钺急匆匆跑来观战。
　　领兵打仗非他所长，城楼大部分时间，都是云梓辰与韩帆济在指挥。
　　“打退了，或许天黑以前他们还会来一次。”云梓辰接过秦钺递来的手帕擦着脸上的黑灰，脏兮兮的脸上，反倒让他的眼睛愈发显得黑白分明，“守军死了两个，重伤三人，轻伤不算，但有被脏箭射中的，需要再看看。”
　　“你呢？”秦钺上下打量着云梓辰，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云梓辰盔甲上细密的甲片。
　　云梓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啊。”
　　秦钺微微眯起眼睛，背在身后的手在袖中一动，他迅猛出招，一柄青铜短剑就刺向了云梓辰的胸口。
　　两人相距不过半步，云梓辰又无防备，他惊呼一声，立刻后退数尺，拔刀横档住秦钺的短剑。
　　“好。”秦钺收起短剑，对云梓辰点了点头。
　　云梓辰惊魂未定：“这是何意？”
　　“方才的反应速度，足够你毫发无伤地纵横于战场了。”
　　“我这不就是在战场上吗？”云梓辰环顾那战后狼藉一片的城楼。
　　“我说的是短兵相接。”秦钺穿着宽袍大袖，他指向城下的时候，袖子在城头女墙上拂下一片尘埃，“敌军主帅将至，你须得会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