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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   转眼就到了初秋,今年仿佛未曾经历过夏季,没有酷暑,没有烈日,北地辽阔的草原上,严冬的冰雪刚刚消融,秋霜便落在了枯瘦的新草上,今秋的霜,也比往年早了许多。
      白城南郊,诸多收到消息的大汗们率领各自的士兵纷至沓来,部族众多的突厥人,终于又重迎来了搁置许久的草原大会。
      突厥各部族的大汗与长老们坐在李垣祠崭新的王帐里,所有人皆心照不宣地注视着主位上的那个人,那个有一半汉人血统、回到草原才短短一年的汗王。
      这一年来,李垣祠未曾显山露水,他并未四处笼络人心,更没有与其他部落有过冲突,他率领着人数算不上太多的班查部落安安分分地迁徙、放牧,与世无争。但李垣祠唯一的一次战绩,却被悄悄传遍了草原。
      李垣祠至今也未曾知晓,当初他战胜的那些契丹骑兵,是大将舒穆鲁麾下的精锐,他们在草原上驰骋了一整个冬天,所过之处,带来无尽的瘟疫与死亡,所有的部族都对他们皆无可奈何。
      未受过训练的牧民,区区两百卫兵,李垣祠就是率领着这一群人,击败了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舒穆鲁野狼。
      李垣祠远比自己母亲所知的更为了不起,他生有草原人的勇猛,却也学会了汉人所擅长的,厚积薄发与避其锋芒。更何况,这些部族的大汗也都记得,多年前张掖一战,正是李垣祠率领汉军向着叛将奇莱发出最后的冲锋,能够诛杀这盘踞胡汉双方十年的梦魇,李垣祠功不可没。
      草原的牧民敬重胆识与力量,他们臣服于真正的强者,因而当李垣祠向各部族发放草原大会的邀请时,他们还是选择来到了这片意义非凡的土地,亲眼见一见这个曾被所有人轻视的“汉串儿子”。
      不过在此之前,已经有三个部族的大汗在私下将自己的女儿送给了李垣祠,联姻即代表结盟,他们率先低下了带着偏见的头颅。
      此时,李垣祠坐在正中的虎皮王座中,一手撑头,两条腿搭在座前的虎头上:“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认识诸位长辈,或许二十年前父汗召开的草原大会,前来参加的也是你们,但是请见谅,那时候我太小了,早已经记不得发生过什么——所以,不如你们先自我介绍一下?”
      草原十大部族,又有小部落上千,虽然统称为突厥人,但各个部族之间的相貌与服饰有很大不同,李垣祠不可能分辨不出他们。
      “还是说,你们之间实际上是很熟的,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所以显得拘谨?如果这样,我坐在此处自言自语,不是等于被你们看笑话了?”
      当初奇莱杀害李垣祠的父汗,起兵叛乱的时候,这些部落的首领要么为虎作伥,要么忌惮其兵马作壁上观。如今大战已经结束,各部落都先后卷入其中,因旷日持久的战事大伤元气,李垣祠的话里,明显带着埋怨往事的意思。
      那些部族大汗们面面相觑,生怕李垣祠要一笔笔地跟他们算旧账。
      “问汗王安康!我来自阴山的北峰,我的先祖曾从大漠深处跋涉而来,我是……”一个带着金色铜制帽子的中年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摘下铜帽,露出被剃掉的发顶,在灯火通明的帐篷中反射中油腻的亮光。
      “柔然汗,”李垣祠打断了他的话,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我倒是认得你。依据祖制,各部落参加这草原大会,多少都要顺路带点你们牧马之地的物产,我亦须回赠你们薄礼。方才我进王帐时,见到门口都是些牛羊、兽皮、金银器,听说唯独你带了一队士兵来,你送我这些,我可实在不知道要回赠你什么东西呀。”
      柔然汗大惊,立刻跪地叩首:“汗王请见谅,我部常年倚仗与汉地的贸易过活,但今年汉地颗粒无收,我出发以前柔然上下凑来凑去,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赠与汗王您啊!”
      李垣祠听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他身边另一个部族的大汗站起身来,对李垣祠恭敬地行礼:“汗王身体安康!我曾经听乌桓的商人说,这些年柔然汗在戈壁滩上发现了一座铜矿,他用这些铜矿为战士打造的铠甲刀枪不入。柔然的大汗啊,既然你拿不出礼物,不如就让士兵摘下身上穿的甲胄,送给汗王的亲卫兵吧。”他是一位鲜卑人。
      见到鲜卑汗为自己机智地解了围,柔然汗缩着脖子,面含感激地点了点头。
      “今年比往年寒冷许多,大家都不好过,各位没必要为了一次大会就让各自部族捉襟见肘。”李垣祠不露声色地打量着鲜卑汗,提起声音对屋内众人说道,“不过,我倒有礼物还给大家——丹玛!”
      王帐的门帘被两旁卫兵掀开,丹玛端着一张方形的漆盘低头走进帐篷,漆盘中放的是九枚铁券,上面画有朱砂图腾。
      算上班查,突厥历来有十大部落,然而这个屋中除了李垣祠自己的王座,却只有八把椅子,那缺席的汗王,就是丹玛了。这是众人今天第二次见到丹玛,第一次见到他时,丹玛正在营地门口为李垣祠饮马。
      各部族虽相距遥远,消息却总是很容易地就传遍草原,因此这些大汗们,都知道丹玛与契丹部落发生了什么。
      丹玛将这些铁券分发与在座众人,李垣祠看向他们:“这东西,叫做丹书铁券,你们可否有人听过?”
      在座有摇头的,有点点头的,摇头的一脸茫然,点头的战粟惶恐。
      “这是我从汉人史书中学来的办法,一券两份,我留一份,赐给你们一份。你们将丹书铁券收好,誓约如铁,将来凭借此券,可以——”李垣祠直起身来坐正,扫视在座的诸人,“赦免你们一次不死。”
      座下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寒,就算李垣祠实力不凡,但此时的举动,也过于狂妄自大,他们不由得猜测起来,这个年轻人手里,究竟还藏着什么底牌,能让他足够有自信,可以主宰这所有部族的生死存亡。
      草原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契约,没有和平与平等,只有弱肉强食,许多盟誓都不过是个权宜之计,李垣祠此时越是显耀自己的威望,待他式微之时,这些部族就越会急不可待地将班查生吞活剥。
      “汗王,这里怎么,还剩下一张?”丹玛捧着漆盘回到李垣祠身边,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
      “这最后一枚丹书铁券,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李垣祠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用两指夹起那枚沉甸甸的铁叶子,塞进了丹玛厚实的皮袍里,“要记得,你是契丹的汗王,你的祖上也曾统治这片草原,等你何时想离开我了,就将这丹书铁券交还于我,我便赦免你作为奴隶,私自脱逃的罪行。”
      这番话是丹玛从未想过的,他一时不知如何答谢,只是跪在地上咚咚地扣头。
      “做你事情去吧。”李垣祠挥了挥手,“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丹玛走后,许多大汗都面带疑惑地瞧着李垣祠。
      半年前,契丹还是班查最大的敌人,为何李垣祠还要优待这位幸存的小世子,甚至言语间有意点拨他。
      “十六年前,我也还只是父汗最不起眼的一个儿子,我从白城下的乱尸堆里被父汗的死士挖出来护送下江南。杭州围了几个月,还是一位姓白的鱼贩子将我保护出城,我以为我一辈子都回不到草原了……那时的我,还不如现在的丹玛,那你们又如何觉得,丹玛以后不会成为草原霸主呢?”
      “汗王安康!汗王您是何许人也,我曾在老汗王的帐篷中见过您,那时候就觉得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显得与他其余那些粗苯的孩子不同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从座位上起身,他的年纪比彻齐都要大一些,一把枯瘦的骨头仿佛随时会忽然散成一堆。
      “哦?”李垣祠挑眉,“我没什么机会接触外族的长辈,你又怎么会见过我?”
      那老人捏着胡须,发黄的眼中露出谄媚的笑容:“是老汗王一次寿宴,我按照辈分,比老汗王还大一代呢!”
      李垣祠忽然啧了一声:“室韦汗,既然我们有亲缘,那我便要问问你,十日前你送到营地的女孩,总不能是你的亲生女儿吧?”
      这位室韦部族的大汗乖乖回答道:“我怎么会有这样年轻的孩子,可她自幼被我收养,在我心中就和亲生女儿是一样的。”
      “原来这样。”李垣祠了然,“你的女儿很美丽,也很聪明,可是抱歉,我不能立她做我的大阏氏。”
      “为什么?我女儿做错了什么吗?”
      “因为我才是最先送女儿过来的,她是我最喜欢的女儿,汗王可是要立乌兰珠为大阏氏吗?”鲜卑汗骄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相貌是所有部落大汗中最醒目的,他们的发色比其他人更加金黄,肤色更加雪白,双眼如同湛蓝的北海。
      “抱歉,也不是乌兰珠。”李垣祠低头笑了一下,“今天大家都来了,我就让大家见一眼我的大阏氏——丹玛,他回来了吗?”
      “汗王……”丹玛又低头跑了进来,他额头上有一大批淤青,甚至擦破了皮,“王妃带兵出去,还没回来……”
      “昨天说好不乱跑的,今早又溜出去了。”李垣祠听见之后叹了口气,问道,“他说过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没、没有……”
      “那罢了,等他回来,我要好好教育他。”李垣祠虽是这么说,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快乐笑容,他抬起头来跟那些部落大汗说到,“不巧,大阏氏不在,你们见不着了。”
      鲜卑汗又站起来问道,露出不满的神情:“汗王,你说的大阏氏是什么人,你竟然允许她私自带兵外出?”
      “为什么不能带兵?”李垣祠无所谓地笑着,“他是当世杰出的将才,若论阵前厮杀,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对了,或许你们有人遇到过他,这些日,大阏氏在营地附近截杀了许多鬼鬼祟祟的探子,或许,就有在座诸位派来的吧?”
      鲜卑汗与另几位大汗都吸了口冷气,几人交换了下眼色,露出古怪的神情,因为他们心中想到的人,分明是一位汉人将军,而且,起码应是个男人。
      早在数个月前,班查部落还未向白城进发时,其余部族便相继往沿途派遣士兵与探子侵扰,其中不乏有各族的精锐将领,但这些人要么消失无踪,要么损失惨重地逃回。据活下来的人讲,为首的是一位蒙面的汉人,他要么身穿红甲,要么穿夜行衣,手下士兵都是汉人士兵的装束与战法,人数虽不多,但纪律严明,非常骁勇。
      加之他们遭遇袭击皆在深夜,因而这些部族大汗也难以判断出,敌人究竟来自汉地,还是突厥的什么部落。
      “她……他究竟什么人?”室韦汗最先忍不住问道,“汗王,您说要立一个汉人男子做大阏氏?”
      一语落地,帐篷里面炸开了锅,有个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那个人步伐很轻,用很小的声音在门前说道:“你叫我?”
      “你回来了?”李垣祠略略坐直了身子,但是并未起身。
      泠皓身穿红色的铠甲,以黑巾蒙面,带着浓重的血气,如同一个死神,慢慢走到王座前。
      他十分自然地坐到李垣祠的身边,语调悠闲地对他说道:“没走多远,就在附近绕了一圈,咱们四周,可是有不少埋伏呢。”
      说罢,泠皓这才回头,扫视这座王帐,进门前还人声鼎沸的屋子此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两个,他对着那些部落大汗们轻轻一笑,毫不在意这群人异样的眼光。
      李垣祠站起身来:“汉人民间有一句话,叫做法不责众。诸位且将丹书铁券收好,好自为之——都走吧,今日我就当你们没有来过,希望明天大家莫要爽约,草原大会,咱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商议。”
      未等那些大汗们反应过来,李垣祠抓起泠皓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王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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