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黄昏时》kilinya

70、第 70 章

　　推开厢房的屋门，士兵与仆役们果然都是好好的，见到秦钺进屋，一个个缩着脖子背过身去，看来方才他们大概都在门边，扒头看外边的动静。
　　秦药睡在乳母怀中的襁褓，对屋内外的鸡飞狗跳一无所知。
　　屋子正中的篝火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里放了酱汁的鱼汤炖成了浓浓的褐色，白嫩的鱼肉满了出来，正咕咕冒着泡。士兵们还从河边摘了些细嫩的野葱丢在汤里，又将作为军粮的杂粮面调水揉成面糊，在锅沿儿拍成了拳头大小的饼子，散发出淡淡的麦香来。一口大锅，就是足够十几人吃的简单美味了。
　　“你的武艺又精进许多，我全然不是对手。”秦钺头也不回地说道。
　　身后，泠皓与云梓辰也进了屋来，云梓辰眼眶通红，还在抹着泪。
　　泠皓摘下蒙面巾，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早料到是我了吧，兵器都不肯亮出来，倒显得我胜之不武。”
　　秦钺摇头：“你许多杀招，剑锋亦有意偏开两分，觉得我躲不过？”
　　两人对视笑了笑，他们的武艺各有千秋，都是当下顶尖的高手，从前在军中，便早有意切磋一番，但大昼为防止官兵之间因此结怨或误伤，向来严禁将官私下相斗，他们便一直没找到机会痛快地打上一场。
　　云梓辰诧异道：“你俩都知道对方是谁，自顾自在院子里打了这么半天，都没喊我进来看一看，泠兄，秦钺，你俩也太过分了吧。”不过他转念一想，今天时间场地都不赶巧，就算云梓辰在院子里，黑暗中也未必能看得清这场比武，说不定还会被误伤。
　　想到这儿，云梓辰心里更为郁闷了，对泠皓埋怨道：“长安城北一别，咱们许久没见了，我可是日夜担忧你是否安康，可你倒好，跑到白城来先不与我见面，反而拉着他舞刀弄棍的。幸好你俩身手都有分寸，不然你再受伤可怎么办呢。”
　　泠皓的表情有些无辜：“我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
　　他今夜来到白城，倒是一个偶然。
　　突厥十年一次的草原大会在即，以往夏末初秋之时，各部族都会齐聚在北海之畔，共享那片大湖四周的繁茂草场。然而今年物候不调，已是五月，李垣祠派人查探北海情形，却发现那里仍旧冰封千里，寸草不生。
　　因此，李垣祠便瞄上了白城附近，这片原本是沼泽的好地方，白城是当年奇莱起兵之处，于突厥人而言，亦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部落迁徙迟慢，到此处仍需十几日的时间，我怕有别的人抢了先，便想着偷偷跑来看看。”泠皓指了指秦药，“——却未想见到十几个汉人军士护着个孩子，我一问才知，是你的人。”
　　秦钺为轻骁重新打造了铠甲，制式已与昼军不同，泠皓自然不认得他们。但泠皓的名字却在军中无人不晓，那些士兵见泠皓是江南口音，又相貌俊美，眼角有伤，就主动地自报家门。
　　“山海关不日便将沦于战火，战事一起，必将旷日持久，我不愿药儿在此种境况下长大，便将他带来我的故园。”秦钺轻描淡写地解释了缘由。
　　泠皓抚掌笑到：“这样也好，垣祠起码要在此处待到初冬，正好能在旁保护孩子。不然单凭这几个卫兵，防贼还好，若遇到百人以上的野狼，如何抵挡得住呢。”
　　秦钺想到了那冲入班查营地烧杀抢掠的契丹匪徒，突厥已多年无主，各部族相互吞并倾轧，劫掠之事定然也时常发生。他微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有劳了，若你们需要我帮助，也可随时知会轻骁。”
　　“秦钺，你应知道，”泠皓忽然正色道，“我帮助你，是因你救过我与家父，因我们曾同为大昼臣子，因崇爵决意追随你，而非要与你结盟，共同对抗大昼王朝。”
　　“泠兄，他们都这么对你了，你怎么还替那狗屁朝廷说话？你知道吗，他们当时处心积虑地算计你、谋害你，中原蝗旱连着瘟疫、去年寒冬长安冻死了好多人、西南吐蕃之乱未平，这些他们都不去管，反而将你的通缉令发的全天下都是，周影玫就不配做皇帝！”
　　“这些犯上作乱的话是谁与你说的？”泠皓加重了语气对云梓辰问道，目光却望向秦钺。
　　“不是谁教的，是我亲眼看到的！”
　　“近年风雨不协，冬春寒冷，雨水奇缺，这些都远非人力能够左右，任谁去执掌朝堂，都是无可奈何的——秦钺，若换做是你当皇帝，你真能做得比如今的大昼更好么？”
　　泠皓这番话着实有些过激，他望着秦钺幽黑的眼睛，以为对方会显露出愤怒的神情，但秦钺却淡然地摇了摇头：“我亦在等待天时。”
　　“你可以在山海关后面安然等待，可以让你的儿子远离战火与离乱，但大昼的百姓，他们等得了么？”泠皓抿着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不会太久了，”秦钺扭头看向襁褓中的婴儿，“我没有多少时日与陆景明空耗。”
　　秦药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不哭不闹，正瞅向秦钺身边的云梓辰。

　　秦钺等人又在白城停驻了两日，其间，秦钺叫士兵们尽快清扫出了城池角落的一间小屋子。那房间远离他们暂居的太守府，并且颇为破败，不仅院墙坍圮，连屋子的后墙都已经倒入房中，只有大约两张床大小的空地可以摆放东西。
　　这日，秦钺喊上云梓辰，两人抬着一口箱子去了那间过分破败的屋子。此时屋内已稍作布置，地上铺了一块圆形的深红色毯子，旁边放了一张小桌，更让人奇怪的是，屋子另一个角落，居然已经摆放着一个可以在底下生火烧水的浴桶。
　　此处虽然原本是间房屋，但屋顶形同虚设，墙壁也是四处漏风，在这里沐浴，简直与幕天席地无异。云梓辰挠着头，心想这趟白城之行，真就成郊游了。
　　“辛苦了，你待日落后再过来，我有事相托。”秦钺摸着那箱子，对云梓辰说道。箱子不算大，秦钺初到昌黎时就已经带在身边，放在营房当中，很不起眼。
　　云梓辰倒退一步：“你不会是想拉着我，大晚上的在这儿洗野澡吧？我可不愿意，这事儿未免太奇怪了！”
　　秦钺笑着摇了摇头：“届时你便明白了。”

　　日落时分，云梓辰提着一盏灯笼如约而来，他进了院子第一眼便被惊了一跳，急忙扶着那已没了屋门的门框站稳了脚步。
　　屋子里，秦钺正背对着他盘腿坐在毯子上，通过手中的铜镜，看向云梓辰的倒影，眼睛一瞟，又落会到自己的影子上：“吓到你了？”
　　“不、不……不吓人，不吓人的……”云梓辰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才是，“只是没想到，你还有这般妙手。”
　　镜中之人似真似幻，他的长发披散下来，一直垂到腰际，本就惨白的脸上施了一层淡淡的铅粉，面颊上又涂以胭脂，一双薄唇红艳异常，额上贴着花钿。云梓辰进门时，秦钺正以柔细的毛笔，仔细为自己勾着眼角的红妆，红得让人胆战心惊。
　　“小焕在时，我常为她描眉贴花，渐渐便手熟了。”秦钺轻声地说道。似是对妆容满意了，他这才放下铜镜，施施然站起身来，而云梓辰此时也才看清他所穿的衣服。
　　那仍是一件长襟宽袖的黑袍，但与秦钺平时装束不同的在于，这袍子上用鲜艳的红色绣着狰狞的魑魅魍魉，正如地狱之景，袍子最下面是翻涌的火焰，秦钺脚下的毯子也是同样的红色，他整个人便如同站在了火焰当中，烈焰焚烧着身躯。
　　而云梓辰顺着领口向下看去，才发现秦钺的脚上未着鞋袜，双脚白得近乎透明，这件袍子里面，竟是再无衣物。
　　阴森却美艳，秦钺如同一个艳鬼，站在了云梓辰的面前。
　　“我虽生有鬼眼，但年纪渐长，所见魂灵已渐渐模糊，若我于鬼怪有所求，便只得以此法才可与之对话。求鬼之事极为疲累，我或将昏厥，浑身冰冷，结束后须有一人将我置于热水之中，否则，我将有性命之虞。”
　　云梓辰看向一旁，那浴桶已经装水烧热，准备妥当了。
　　“好……”云梓辰郑重地点点头，“你放心吧，这件小事我还是办得到的，我绝对会在一旁好好保护你。”说罢，他倒退着走出了屋子。
　　“有劳你了。”秦钺从边上拿起一小坛酒，闭紧双眼，一饮而尽。

　　这还是云梓辰头回见秦钺饮酒。
　　求鬼的仪式匪夷所思，秦钺起初在垫子上起舞，云梓辰能看得出来这舞蹈实际上实为剑法演化，只是多了些柔美，让他觉得这还是秦钺本人的意识。到了后面，秦钺的舞姿却变得越来越诡谲，他的身体迅速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全身不停颤动，如乡村中癫狂的萨满。
　　这舞蹈热烈而跳脱，秦钺渐渐浑身湿透，喝下的酒随着汗水蒸出体外，酒气外还有奇异的香气，不知是来自于鬼神，还是来自秦钺自己的身体，汗水顺着面颊滴落在地上，他方才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渐渐模糊。
　　舞姿中竟还有如同自亵的动作，他的身体柔韧至极，常人做起来略显猥琐的姿态，由秦钺舞出来却带着妖冶的美感，云梓辰呆立在门外，耳畔响起旖旎的隐语，在倾诉、在痛骂、在暗语、在诱惑，哀婉不绝，是秦钺绝不会喊出的凄厉鬼哭。
　　噗通一声，秦钺的动作骤然一停，随即身子一歪倒在毯子上。
　　是一室狼藉。
　　云梓辰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急忙将秦钺抱起，放入浴桶的热水之中，隔着一层布料，这人的身体果然冰凉异常，全然不似一个活人。
　　“喂，你还活着呢吧？”云梓辰轻轻拍了拍秦钺的面颊，生怕他一睡不醒。
　　秦钺柔软的黑发飘在水面上，因他平时束发，因此头发散下后略带弧度，湿透着贴在面颊边上。云梓辰轻轻撩起浴桶中的温水，洗去他眼角的红妆，秦钺眉头轻蹙着的，睫毛不停颤抖，显得脆弱无比。
　　“它们这是……对你做了什么事情？”方才那荒唐诡异的场面在云梓辰脑海中难以消散，这些鬼怪真的是秦钺的儿时好友吗，它们附身于秦钺，却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随着热水浸泡，秦钺面色渐渐如常，在云梓辰的怀抱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喂，你没事吧？”云梓辰松了口气。
　　“我……师父……”秦钺的嘴唇颤动，再次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