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反应》罗德塞塔西亚

28、28，

　　徐周算是二中的风云人物——长得好，学习好，能撑门面，常常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各种大大小小的师生会议上露脸。每次考完试，试卷总能准时出现在走廊尽头的“优秀试卷展览”布告栏上，即使没掩在一层玻璃后面，也仿佛被装裱了一般，透着股庄严和荣耀。学生们大都在布告栏下瞻仰过徐周试卷的“尊容”，有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有嘴硬不服气的，有吹毛求疵专挑试卷上的错误的，也有因为那一笔好字暗暗红了脸的。高一上学期还好，一到下学期，老师同学一熟络，“徐周”这两个字就像是被挂在各科老师嘴上了一样，只要提到考试，这两个字就避不过去。

　　“看看这道题，阅卷的时候我都看了，全年级基本全军覆没，就只有咱们班的徐周同学把这个做出来了……”
　　“这题是有些超纲了，但超纲也不代表不能做，来来来，徐周，你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做这道题的……”
　　“这次这个作文，明明这么好写，论点人家都直接告诉你们了，你们怎么还写成这个鬼样子？我判你们作文的时候差点被气死，来，都看看人家徐周是怎么写的……”
　　“……”

　　林鸣虽然没听说过徐周的事迹，但到底不傻，之前也上过高中，见识过那么几个学校风云人物，所以跟徐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猜出来徐周在学校里应该是个“人物”。

　　其实人不人物的，在林鸣看来都很幼稚——大家都只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学生，锋芒毕露也好，灰头土脸也罢，无非都是象牙塔里的“宠辱”，怎么就谈得上“人物”两个字了呢？他甚至对“风云人物”这四个字感到厌倦，总觉得这是上帝捉弄人的把戏。

　　然而当他看到徐周走到讲台，站直身，清清嗓子开始讲话的时候，心里却好像突然打翻了一杯水，水流自心尖淌过，把那份厌倦给冲走了。

　　或许是灯光的缘故，或许是角度的缘故，或许就是徐周本人的缘故，林鸣在一瞬忽然服帖了，确认了，相信了。至于服帖了什么，确认了什么，相信了什么，林鸣还没想明白。他和所有人一样抬头看着徐周，其实他没根本没听到徐周在说些什么，他只是听着徐周的声音，就像在听某段纯音乐或是伴奏，任凭那声音在耳膜上撞出回响，而他不必捕捉那回响，唯一要做的，该做的，是感受随回响而来的震动，用听觉去描摹这场震动的形状。他感觉到那形状很稳定，尽管有时也会变形，但都是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变形，像湖面荡开一层涟漪，发出波纹一般的细小震动。

　　这时窗外的夜风穿堂而过，摊开在桌面的书被风翻弄，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林鸣怔了下，忽然发现徐周的眼睛有些亮。

　　灯光落下来，那点亮倏忽变得流光溢彩，像含了一片银河。那亮光像是烫到了林鸣的眼皮，林鸣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扭头去看别的，但还没看一会儿，就听见周遭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像某种喝彩似的。林鸣想起刚才跟徐周赌气说的那句话，心说自己不能食言落人口实，就忙正了正坐姿，准备在徐周过来的时候假装自己在为他“卖力”鼓掌，只是林鸣这辈子都没怎么给人“卖力”地鼓过掌，经验实在不足，以至于刚“卖力”鼓了两下掌，手腕就没劲儿了。但这会儿掌声还没停，林鸣又不想半途而废，只好放轻力气软绵绵地鼓起了掌。

　　鼓掌鼓到一半，徐周回座位了。

　　这家伙瞅了他几眼，忽然笑了，轻着声问林鸣：“你是在打棉花拳？”

　　林鸣：“……”

　　“或者是醉拳？”

　　林鸣：“……”

　　他余光瞥了徐周一眼，只见对方笑吟吟的，似乎觉得跟他开玩笑是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从落座起嘴角就一直扬着，扬到现在也没下来。林鸣不由觉得好奇，心说“棉花拳”和“醉拳”难不成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梗？

　　他一脸狐疑地打量了徐周片刻，正准备问对方，这时徐周却忽然凑过来，小声说：“不过你刚才拍手确实拍得挺走心的，我很欣慰。”

　　林鸣不咸不淡地呛他：“谢谢，不过欣慰就不用了。”

　　徐周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词，找补道：“那，我很感动。感动可以用吧？”

　　“谁用你感动？”林鸣反问了句，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着眉沉默起来。

　　徐周最怕林鸣皱眉，见状，一颗心都吊到嗓子眼儿里了。或许是昨天晚上的事还在发挥作用，徐周觉得自己变得拘束了，胆怯了，好像手脚都被什么东西给绑住了，怎么也放不开。他觑着瞄着瞥着瞟着林鸣，生怕错过林鸣任何一个小动作，与此同时他还得一心二用帮林鸣盯着讲台，唯恐台上正慷慨陈词着的同学一个不小心就把发言内容念完了——他估摸着这个同学发言完也就该林鸣上去发言了——而旁边这位动不动就走神发呆的林少爷却连一点准备和觉悟都没有。

　　然而拘束归拘束，徐周却一点也不想打断林鸣的走神。

　　甚至在某一瞬间里，他突然觉得走神中的林鸣是很美妙的。林鸣瞳孔颜色并不算深，但当他皱着眉，半垂着眼皮凝神看着什么东西走神发呆的时候，那双本不算深的眸子便如藏了两段悬崖一般，变得深不可测起来。徐周揣着好奇瞄过几眼，但一碰到林鸣的眼，他的目光却像陷进去了似的，一时竟不大能拔出来。

　　但林鸣却好像根本意识不到这点，他垂着眸，薄薄的月光从窗外落下来，教室内的灯光混着皎皎月光笼在他脸上，少年下颌线分明。

　　约摸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林鸣忽然摇摇头，慢吞吞地掀开单薄的眼皮，然后从桌上摸来纸笔，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秦妍喊林鸣上台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林鸣正好把手里的东西写完。他站起身，从徐周身后绕过的时候顺带把手里的纸条不动声色地放在徐周桌上。

　　徐周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林鸣已经开始在讲台上进行自我介绍了。

　　“你们好，我叫林鸣，以前在另一个城市的高中读书，所以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换言之，你们也不认识我。”说到这儿，林鸣忽然卡了壳。

　　“自我介绍”这种东西一直被林鸣视为狼豺虎豹，奈何这个狼豺虎豹动不动就要扑上来咬他一口，弄得他现在浑身上下都觉得别扭。

　　他下意识地往台下瞥了眼，只见台下所有人都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似乎想把他看穿，看透，看烂。他不由得蜷起手指，薄薄的眼皮又险伶伶地垂了下去，似乎想藏住些什么。

　　太不安全了。林鸣想。

　　他在原地停顿了几秒，再开口的时候皱着眉，神情有些烦躁：“我没什么兴趣爱好，而且我社恐，谢谢。”

　　说完也不管底下同学反应过来了没有，林鸣简略地冲着他们一鞠躬，然后就跟完成了什么艰巨的任务似的，没事人一般兀自回了座位。

　　“社恐”这两个字对班里同学的冲击实在太大，就连站旁边正给学生做发言计时的秦妍都忍不住愣了愣。

　　社恐？谁会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社恐？而且林鸣说自己“社恐”时候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说“没事别烦我，烦我我跟你急”——哪有人做自我介绍是这样儿的？这不明摆着下大家的面子，跟大家过不去吗？

　　班里同学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阵，约摸隔了十来秒，底下才有人艰难地拍了拍掌，可惜附和的人不多，以至于那几声听着格外落魄凄惨，很快，那点微弱的拍手声就停了。

　　教室里忽然浮起一层无言的尴尬。

　　就连自诩“暖场小神通”的高树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帮林鸣找补，他抻长脖子朝后排的林鸣看过去，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林鸣神情坦然地坐在座位上，似乎方才那句“社恐”不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再一看坐他旁边的徐周，高树猛地一顿，更奇怪了。

　　他转身戳了戳自己同桌钱途，一边示意钱途往后看一边跟钱途窃窃私语道：“你看徐哥，他怎么一点不着急？林鸣不是他朋友么？而且他怎么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钱途也没想到林鸣居然会在一堆人面前说自己社恐，毕竟从钱途的角度看，林鸣并没有社恐的毛病，这人最多最多就是自视清高，懒得跟人来往。但他转念又想，说白了，林鸣当众承认自己社恐和自己当众承认自己有开学综合症是一个性质。

　　只是他做不到后者，而林鸣做到了前者。

　　钱途循着高树的指示朝后面看了眼，只见徐周正面带笑意地摆弄着手里的笔。

　　钱途不知道徐周和林鸣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据半知情人高树透露，林鸣和徐周好像住同一个小区，还是上下楼的关系，所以认识。

　　但认识和熟络似乎并不能归为一码事。

　　钱途往后瞅了几眼，正准备告诉高树自己的疑问，就在这时，秦妍忽然走上讲台，清清嗓子，借着总结学生们自我介绍的机会主动打破了班里的沉默。

　　钱途到底还是怕秦妍，只好把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里，没敢“顶风作案”冒纪律风险。

　　秦妍简略总结完大家的自我介绍，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让前排的几个同学把她提前准备好的便利贴给大家分发了下去。

　　“这次的班委班子和之前的一样，有班长、劳委、学习委员、文艺委员、体育委员以及各科课代表，但因为这学期尖子班的学生都不多，所以我跟其他几个班主任商量过了，决定让每个同学都担任一项班委职务。”

　　“老师，要是这样的话，那之前不是白拉票了？”后排一个男生问。

　　“而且万一大家想当的一样怎么办？”另外一个男生附和道。

　　秦妍抬手让他们安静：“你们的票没白拉，如果出现人员冲突的话——也就是你说的那种情况——我们就采取投票制度，谁得的票多谁就当班委。大家现在手里都拿到便利贴了吧？现在，你们可以在上面写下你们最想担任的两职务，注意，在写职务的时候要标明顺序。顺序代表你们的偏好选择，可能会影响到最后的票选结果。哦对了，有一点差点忘了说，这次咱们班的各科课代表由从前的一名改为两名，大家在进行选择的时候，切记要结合自己的实际学习情况，历史学得不好的，就主动一点，报个历史课代表。数学学得不好的，就主动报个数学课代表。都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底下同学或迟疑或笃定地点点头。没太听明白的一点完头就转身去问旁边听懂了的人了。

　　秦妍看了眼时间，说：“我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后，最后一排的同学帮忙把便利贴收上来。”

　　最后一排的几个同学此起彼伏地应了几声。

　　林鸣没作声，他看着躺在自己桌上的天蓝色便利贴，发了会儿怔。

　　班长和那几个委员林鸣根本没想考虑，但课代表的话……林鸣自觉自己还没有堪当课代表的能耐。要是只有一个课代表，那也就罢了。关键是这次还要选出两个课代表，也就是说，一旦林鸣选了其中某个，势必就会有另一个要跟他配合。

　　一想到要跟谁配合，林鸣就心烦。

　　他握着笔在草稿纸上划拉了几下，余光忽然瞥到旁边的徐周。

　　徐周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东西写好了，现在正在预习地理课本。

　　徐周的侧脸是很好看的，尤其是他直着背，低头看书写字的时候，整个侧身都变得挺拔流畅起来，就像棵小白杨。

　　林鸣心里微微一动，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拿笔帽戳了戳徐周的手背。

　　“你写的什么？”他佯装随意地问。

　　徐周偏过头，看了林鸣一眼。

　　“想抄？”徐周挑起眉，神色认真地问。

　　林鸣嫌他说得太直白，纠正他道：“最多只能算借鉴。”

　　徐周又看了林鸣一眼，片刻，忽然点点头，转身去拿被压在书下的便利贴：“可以给你借鉴，但在这之前，还请林少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林鸣脱口道：“问。”

　　“我真的……”徐周看着林鸣的眼睛，面容认真而沉静，他按着林鸣先前塞给他的纸条上的内容问完后半句话，“……有那么爱抠字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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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会努力加快节奏的，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