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93、细读

　　他们当然没有那么轻易地看到那些“缺失”。
　　就算他们已经在试探之后察觉到了许观的那眨眼即逝的异样。
　　许观在周潋问出是否可以借阅的话之后，仍旧保持着笑意：
　　“小友对我们许家记事阁的记事有兴趣，也是我这样的记事阁掌事的荣幸。只是……实在是可惜，小友所说的那些缺了的页，确实已经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周潋仍旧装得一丝不露，分外惋惜地叹着：“我昨日见那些记事册子的页数标注清晰整齐，缺失的页也是整齐跳过看着并无错乱，还以为……”
　　许观也跟着叹息：“开始整理这些标注页数，也是前几任记事阁掌事留下来的规矩，我接手记事阁之后也曾想过既这些损毁了内容寻不回来了，便干脆重整一回记事册将它们略过……只是，不管怎么说，都是前人心血，思来想去，还是原样保存下来了。倒是没有想到，这会儿反造成了小友的困扰。”
　　周潋摆了摆手：“怎会？是我强求了……原来是为了保留前人墨迹，我还以为先前没人注意到这些缺失了的呢。”
　　许铭方才已经特地说的是“损毁”，可到了周潋这里，仍旧十分自然地扯回了“缺失”。意义虽听起来相近，但心中了解的人却能明白其中差异。
　　应该最明白的许观没有因为周潋的说法再有一丝异样表现，摇着纸扇顺势接道：“让小友见笑了。这记事阁中的记事册，尤其是许多年前的陈旧之册，许家上下除了我这样的记事阁主事，连平日会帮我些忙的年轻子弟都并不会看的。”
　　周潋笑了起来，转头看向一直站在一旁，从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也没有觉得周潋和许观的对话有什么问题的许铭：
　　“这么说，许铭你也……”
　　许铭突然被叫到，尴尬一笑：“那个……我确实……不常来……”
　　比起跟周潋说话，打趣起许铭这个自己家人，许观就自在多了：
　　“哪是不常来？你根本就没来过。”
　　“……六叔……”
　　许观和许铭叔侄两个轻松地说起话来，周潋也配合得笑了几声。
　　一时间，气氛显得很是不错。
　　又随意地寒暄了几句，许观便如昨日一般带着许铭离开了。
　　许铭仍旧是摸不着头脑的，临走前还笑着与他们三人说他今日会带葳蕤上街逛逛散心，必不让葳蕤无聊，等晚间回来备席同饮乾州特色的酒水。
　　令夷是不知道带着许铭一道离开的许观心里想了些什么，只是远远看着总觉得许观离开的背影比之前一日，似乎带着一点儿迫切之意。
　　等许家叔侄两个走远，三人对视一眼再次走进了记事阁。
　　令夷和维清先前也一直都沉默地看着而已，只周潋走进来之后便卸了先前装得真真的表情神色。
　　昨日他们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就由维清亲自检查过一回，许家的这个记事阁是真真切切没有任何法阵的痕迹，只摆放了记事册的书架上略设了法术以保护陈年的文字。
　　也因此，在周潋亲手简单布置了阵法后，他们三个说起话来还是比较自在放心的。
　　“他该是去寻许家家主了。”
　　进了记事阁后的第一句话，是维清说的，语调平淡，却很是笃定。
　　关于这个猜测，令夷和周潋两人都没有异议。
　　令夷看向周潋：“他未必信你只是无意发现，兴趣所至。”
　　周潋耸了耸肩：“不信不信呗，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面子上遮过去罢了。他要是真不往多了想，才反而不好办呐！”
　　维清看了一眼周潋：“你方才演得可都是不想让他多想的模样。”
　　周潋被噎了一下，眨了眨眼辩解：“那这不是……试探么？万一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与他闲聊。他要是知道，那自然是会多想的。”
　　令夷笑了一下，看了一眼维清，转身上了记事阁二楼。维清也没耽搁，跟在了令夷身后也往二楼而去。
　　被剩在记事阁的一楼厅堂周潋慢了一拍，眼瞧着另外两人楼梯都上了一半了，差点儿原地跳起来表示不满：“哎！我说你们两个！这还带孤立我的啊？”
　　令夷停下了脚步，半趴在楼梯的扶手上对着底下的周潋笑道：“你这戏既然都演了还演得这么认真地，就这么半途而废也不好不是？”
　　“……啊？”
　　令夷只是抿着嘴笑没再说话，倒是维清开了口解释：
　　“你也说了是因为同州这个由头发现的异样。二楼三楼更早些记事之上已没有多少同州之事了，你再要找，都在一楼。”
　　周潋：“……”
　　既然都说了就是个由头借口，用都用完了他觉得其实可以放下了的……
　　“好好看，我跟维清再翻翻之前的，试着找找其他线索。”
　　周潋抬起一只手试图挽留：“哎，我说……”
　　“同州的异样一样要紧。”令夷已经抬步继续往楼上走，而维清却多留了那么一会儿继续低头对着下面站着的周潋道：“我们总是要想办法弄清楚的，你多看看之前的相关记事也好。”
　　周潋：“……”
　　这次再没有能够找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周潋只得看着那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记事阁的二楼，把明显数量最多的近些年，一整层的记事册子都留给了他一个。
　　虽然思考了片刻的周潋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安排其实挺合适的。
　　从先前的一些事，尤其是昨日那两人交流都没交流就默契地一起发现了记事册编页的“破绽”对比在前，周潋很有自知之明，他是没有那两个人细致的，让他去看很有可能跟昨天一样会漏掉什么。相比较而言比较没有“问题”，几乎没有缺失，显然是不必避讳隐藏什么的近些年的记事册子，更容易他从内容而不是细节之处寻找线索。
　　所以……
　　所以虽然看着一整层昨日三人只是草草翻过并没有细看的记事册子心里一个劲儿地叹气，周潋还是任命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分配。
　　等他垂头丧气地来到一个书架前取了一册翻开，肩虽然还垮着，嘴角却是勾了起来：“直说不想让我打扰嘛，我肯定应得快。”
　　……
　　令夷和维清两人在二楼，重点对着前一日曾粗略看过一遍的记事册子仔细地寻找线索，尤其是一千多年前，在那缺失三年往前一两百年内的记载。
　　令夷觉得就算事情的发生是在那三年之间，可在那之前不会毫无征兆。就算可能被联想过去的“征兆”都已经在仙门的压力之下被清了个干净，可需要仙门那样大动干戈的事，其中可能涉及到的人必定不会少。这些人之中，或许的确有不少的，像周潋之前从他师父那里听来的那位凌岳弟子那样，被抹去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可令夷相信也总会有些“漏网之鱼”。便是那个如今不知名姓的凌岳弟子，既曾经也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除非所处情形跟如今的维清陈寅一般，否则所接触过的交往过的人，相识的人想来也不会太少。那凌岳弟子一人的痕迹容易抹去，或者与之最为亲近的几人的痕迹也并不难消除，可相关的所有人都给清除掉……
　　如果真是那样，那也许如今的乾州许家记事阁里缺失的，就不只是他们昨日发现的“那点儿”内容了。
　　虽然令夷从没有就这个想法与维清交流过，但显然对方并不必她说明就能够理解。
　　手里的这一册才细细地看完，令夷抬手要去旁边的书架换上一本的时候，抬眼便瞧见了几步之外站着的维清。
　　跟半靠在书架上显得有那么几分懒散模样的令夷不同，维清在书架之前连站姿都很是端正，腰背挺直仿佛没有半点儿懈怠，双手托举着记事册，头只微微低垂。
　　从几步之外看他的侧影，挺拔清隽，倒似是一幅画。
　　令夷怔怔地看着维清，过了一会儿才猛地醒过神来，连忙趁着维清还专心地看着记事册没有发现之前收回目光，随手又从自己靠着的书架上抽了一册下来翻开。
　　虽收回了目光，她的心神却没有完全收回来。
　　令夷翻开记事册的手微微收紧。
　　她一定，一定，会为他改命。
　　她曾经“看”过的那原本属于他的“未来”，她绝对不会让它成真。
　　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令夷自己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决心的变化。
　　最初决定上乾华的时候，她只是想着“尽力而为”罢了。
　　而另一边，在令夷已经转身收回目光，“认真”地再次看起手里的记事册子的时候，几步之外侧对着令夷的维清，虽是仍旧维持着端正的姿势，微低着头手中捧书无声细读，但在令夷转身不再看过来之后，他的嘴角微微得勾了一下。
　　就连那双向来无波的浅色眼睛，也微微眯了眯，露出浅浅的愉悦之色。
　　只是并没有被别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