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91、血夜果

　　方才处理完了手头事务，冬守一抬头就瞧见了正走进来的瑶妆。他急忙从桌案之后站起身，几步来到瑶妆身边：
　　“殿下。”
　　他本以为刘陵来了，瑶妆会与他多说上一会儿的。
　　刘陵，曾经名噪一时的炼器大师刘青，唯一的弟子。
　　瑶妆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血夜果可还有？”
　　“还有些，只是剩的不算多了。”冬守顿了一顿，抬头看了一眼瑶妆之后继续解释道：“这些年来魔气越来越重，到底是影响了一些……族中血夜果长得比原先慢了不少，距下一次长成时间更长了。除了刘陵大师，往乾华送的也不能断……”
　　瑶妆微微皱了皱眉：“……还能匀出来些么？”
　　“殿下……想再多送刘陵大师一些？”
　　“他如今的情形……比我想得还要糟些，不过一口气强撑着罢了。”
　　“属下明白了，血夜果虽不多，但刘陵大师毕竟只是一人，多予一些并不难办。况且，这些年来刘陵大师襄助我们甚多，若没有大师做后盾，族人深入险地毁传送阵也做不到悄无声息，传送石也多亏大师。既如此，我们多予一些，也是合作盟友应有之理。”
　　瑶妆微微低垂下眼，掩去眼中的感慨悲伤。
　　与当年有关的故人，已越来越少了。
　　有些事，有些人，也许越是想留，反倒越是留不住。
　　多少年了，瑶妆仍旧不能习惯。
　　她恨极了这种无能为力。
　　“殿下，刘陵大师此来带了不少新炼的法器和传送石，殿下可要过目？”
　　“不用了，你看着办就好。再过两日，我便该动身离开了。”
　　“殿下……”
　　“与先前一般，你做好这边的事，若无特殊情况，等我联系你。”
　　“是。”
　　与冬守交代完，瑶妆又呆了一会儿，才回转先前的院子。
　　先前她与刘陵说话的院子。
　　桌上的茶甚至还没有收，只是已经凉透了。
　　瑶妆坐回了先前自己坐过的位置，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着。
　　瑶妆对刘陵说，不要久留。
　　可她却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刘陵不会沉浸其中。
　　即便梦貘王兽早就在她手上，可她自己却是一次也没有尝试过主动令王梦貘引自己入梦，不管是像刘陵说的去看过去发生的事，还是虚构出一个梦幻的与现实不同的“故事”。
　　因为她没有把握，自己会不会不愿意醒来。
　　而这一次回来，她甚至……比以前还要更加地，刻意避开王梦貘。
　　她已经知道了，那一晚在同州南边边境的山谷里，王兽梦貘让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一刻，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就像是刘陵说的，瑶妆也一直很清楚，梦貘中的王族之兽是特别的，它能构建出的梦境可以依托于甚至已经被梦境主人所遗忘的过去，那是梦境的主人凭借自己无法回想起来的回忆。
　　可是瑶妆没有想到，她手里的这一只王梦貘，有这样出色。
　　它竟真的，能模糊地唤起本不该被记下，却大概真的深深刻入魂灵之中的记忆。
　　可这样的一份“记得”，却让知道真相的瑶妆，倍感痛苦。
　　这件事，到如今只有瑶妆一人知晓，连跟她算是一同踏过了千载无情岁月的刘陵，都并不知情。
　　诸般情绪，甚至无法向人倾诉。
　　越是如此，瑶妆越是不敢轻易再让自己陷入对曾经的回忆之中。
　　瑶妆闭着眼睛坐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夜色漫起，庭院之内才响起另一个人有些沉重和踉跄的脚步声。
　　瑶妆睁开眼，眼底的情绪已经被尽数压下，重归一片平静。
　　回来的人，正是刘陵。瑶妆注意到，刘陵攥着那根拐杖的手绷得更紧了，眼底一片通红。
　　见瑶妆坐在那里等他，刘陵并不十分意外。
　　“多谢瑶妆。”
　　“你……”
　　顿了一顿，瑶妆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刘陵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倒是刘陵自己，方才看过那些已在他自己能够回想起的记忆之中模糊的场景，情绪多少有些不稳，这时候便对着大概是这世上难得能够理解一二的瑶妆主动说了起来：
　　“今日看见……还在山谷里的那时候，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那会儿……师父虽应了去做凌岳的供奉长老，每年却也还有大半的时间都呆在山谷里教我。当年我多少心里是怨过的，若不是你姐姐，我师父不会去凌岳，就能一直在山谷里教导我，不会每年都有些时候不得不离开，留我一个人。也是后来……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师父当年去凌岳领供奉长老之位，除了因为你姐姐这个忘年交，其实也是为了我。若没有背靠凌岳这样的大仙门，凭师父自己拿不到那么多的好材料好东西供我练手学习，我当年……也没法干出用晶彩石赤铜矿环流尖髓只做一个酒杯的奢侈事儿来。那可都是……多少修仙者求也求不得的上佳的灵材。”
　　可是当年还只是一个并未出师的小学徒的自己，却能用那么好的材料只为了给自己师父炼一只好看的酒杯。
　　“……刘青前辈当年已尽全力教导你，也保护你了。”
　　刘陵点头：“我知道，就算是当年的我也明白，师父不带我一道去凌岳是为了我好。大仙门，对当年的我那样的小角色，太可怕了。师父当初说，等我能独自炼出灵器，就算只是下品也够了，那就是正式出师，等到那时候，他就可以将我身为他弟子的身份宣告出去……当年我只以为那是师父对我的考验，拼着一口气想要得到师父的承认……后来才渐渐明白，他是担心盛名之下我遭不住有心人的算计，不能专心修习炼器之道。可惜……可惜直到……可惜我没有来得及……”
　　“你是他唯一的弟子，从始至终，都是他的骄傲。”
　　刘陵低下头，眼泪再次涌出沾湿衣襟。
　　可惜，他终究没有来得及，让他最敬爱的师父，在九州人面前骄傲地说，他是他的弟子。
　　有太多事，曾以为还有很长的时间，还有很多的机会，可最终，都成了“来不及”，成了刻在骨子里的遗憾。
　　平复了一下，刘陵转头看向看似平静的瑶妆。
　　“瑶妆，当年……你们偶尔来山谷，我偶尔跟着师父一起招待你们。那时候是有些嫌弃的，可也的确……挺羡慕你们。”
　　“你们”这个词，瑶妆清楚地知道刘陵指的都是谁。
　　她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
　　“那时候，你们四个人，真的……真好。”
　　“四个？”瑶妆的声音第一次略显得有些尖锐起来：“哪里有四个？”
　　瑶妆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嘲讽地半勾起嘴角。
　　刘陵叹了口气。
　　他知道瑶妆为何如此，可是……
　　“我曾经也是恨过他，怪过他的，自然，我与你……又有不同，你想来更是……”刘陵看着瑶妆眼中积蓄起的怒气，又叹了口气：“不论后来如何，曾经的那些情谊，都是真的。”
　　“真？”瑶妆冷笑了一声：“有了后来的事，再回头去看以前的那些……难道不觉得恶心虚伪？情谊……他何曾有过？”
　　当年之事过后，一夜之间从一个天真娇俏的少女长大的瑶妆，在刘陵眼中已经很多年不再有明显而激烈的情绪表露了，可那个人，除了被刻意遗忘抹去痕迹的那两人之外，那个人，却始终都是瑶妆的“逆鳞”。
　　所有人中，瑶妆是最不能原谅那个人的，也是最恨那个人的。
　　那个曾经在山谷里，帮着瑶妆说话，还帮着瑶妆撸起袖子揍自己的明媚少年。
　　刘陵是看着当年曾那样要好的两个人走到今日的地步，先前也许尚好，可是今日，大约是才看过了以为遗忘掉的那些美好的过往，他心中格外难以平复，才忍不住在瑶妆的面前，戳了这块“逆鳞”。
　　“……前些时候，我见到他了。”
　　瑶妆身体一僵，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远远的，我又随身带了遮掩的法器，他应当是没有认出我来。”
　　瑶妆没有说话。
　　“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
　　“呵。”瑶妆冷冷地道：“他活该。”
　　“……你，既要亲自掺和进去跟那几个一道，不知有没有想过，再与他一见？”
　　“见？”瑶妆转头看着刘陵，神色分外冷肃，一字一字，几乎是咬着牙根吐出来的：“当年我便说过，今生今世，我与他若有再见的一日，必有一人身死，绝不同存！”
　　刘陵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幽幽地叹出了一口气。
　　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天色暗沉下来，月升星起，夜风已经泛凉。
　　刘陵拄着拐杖站起身。
　　“要走了？”
　　刘陵点头，拱手与瑶妆道别，嘴角微微勾起，眼中的神色却说不清是喜是悲：“该回去干活儿了。我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个茶盏，没有炼。”
　　瑶妆并不明白“茶盏”的意义，但既刘陵这么说了，她没有多问，只多说了一句：
　　“冬守给你多准备了些血夜果，正好一并带走吧。”
　　刘陵点点头：“好，我……便不与你多客气了。”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可是现在他还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