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90、遗忘的回忆

　　瑶妆看着眼前的老者，微微皱眉疑惑：“你怎么来了？”
　　老者身躯已有些佝偻，不复记忆中的挺拔矫健。他苍老得厉害，形容已如老树一般，头发却没有全白，掺了一些灰反而更透出浓重的沧桑感。
　　只是老者的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清亮凌厉，带着似与外貌并不相符的，别样的神采。
　　老者拄着一根看着普普通通的木质拐杖，那拐杖极粗极长，比老者本人还要高上一些，一手难以抓握住，可老者却像是极喜欢依赖，坐下来也并不曾放手，拇指还轻轻地摩挲着。
　　老者对着瑶妆笑道：“有事相求，我是特地来……借样东西的。”
　　瑶妆没有说话，看着老者示意他继续说。
　　“我听说其实有些日子了，不过是特地等着……估摸着你用着它的事儿差不多做完了，应当不会耽误什么，这才厚颜上门来求的。”老者顿了顿，看着瑶妆轻叹：“我听说，你手里，有一只王梦貘。”
　　瑶妆看着老者，沉默了几息后才幽幽地道：
　　“你该明白，梦，都是虚假的。”
　　老者笑着：“我知道，你放心……我想看的……是虚的，却不是假的。”
　　“……你是……”
　　“我没打算让自己沉浸在幻想构建出的东西里。我只是想看……记忆里的东西，曾经发生过事，存在过的东西。”老者顿了一顿，半眯着眼睛叹道：“王梦貘实在难得……你知道的，只有王梦貘，只有王梦貘能唤回构建出神识魂灵深处的东西，只有王梦貘能再化出连我自己都可能已经遗忘，没办法主动回想起的东西。”
　　“……你自己记得的，还不够多么？”
　　老者睁开眼睛，那目光一瞬间像是能够将坐在他面前的瑶妆看透：“怎么不问问你自己，觉得够了么？”
　　“……”
　　“过去太多年了，即便是作为神识强大的修仙者，我也能感觉得到，有很多事，很多……曾经我觉得自己会铭记一辈子，到死都不会忘记分毫的事，到底还是在时间的流逝里面，变得模糊了。”
　　“……”
　　“我很害怕，瑶妆。”老者看向瑶妆的双眼里竟氤氲出水汽，声音也有些发颤：“我怕自己真的忘了，在我身归轮回之前，真的……把那些事都忘了。我会觉得自己是罪人，我怕……魂魄弥留之际，没有脸面去见师父。”
　　“……你师父不会怪你的。”
　　老者笑了起来，浑浊的泪珠却随着这个笑从眼中滑落出来：“师父当然不会怪我，师父他老人家从来不会怪我……可我自己却不能原谅。”
　　瑶妆低垂着眼静静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她缓缓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后院洞窟，别留太久。”
　　老者又笑了起来，这一回，显得很是欣喜。他也顺势站了起来，冲着已经走远的瑶妆的背影拱了拱手：
　　“多谢了。”
　　……
　　山谷之中春意盎然。
　　少年手捧着一只流光璀璨的酒杯，眼睛亮亮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师父，您看！这是我亲手炼的酒杯，您觉得怎么样？’
　　‘……你炼器就炼器，怎的想起炼这……酒杯？’
　　‘那不是……上一回顾汐他们来跟您喝酒，徒儿见您只有粗陶的酒杯……倒是他们，拿了一套好东西……’他师父当然值得用最好的东西，怎么能轻易被人比下去？
　　‘你啊……’
　　‘师父您放心，徒儿没有不务正业，您瞧，这是徒儿炼的剑，自己觉得比上一回的品质已经高了一些，您瞧瞧？’
　　‘嗯……不错，很有进步。正好过两日顾汐要过来，让她帮你试试剑。’
　　‘……她又过来干什么……’少年忍不住低头嘟囔起来：‘老是跟我抢师父……’
　　中年男人笑着叹息：‘你啊……顾汐是师父的忘年之交，是好友，你是我唯一的徒弟，你……’
　　‘所以，师父！’少年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地：‘还是徒弟要比好友亲多了，是吧？是吧？’
　　中年男人好笑道：‘是啊是啊，可高兴了？’
　　‘高兴高兴！师父高兴我就高兴！嘿嘿！’
　　中年男人笑着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而后将他手里捧着的分外不低调的酒杯拿了起来，轻轻点头：‘你这酒杯，为师收下了，下次他们几个来，为师就用它饮酒可好？’
　　少年兴奋地脸色都红了：‘好好好！当然好！一个酒杯不够……师父，下次我再给您炼茶盏用！’
　　中年男人无奈摇头：‘你啊……’
　　中年男人和少年的身影慢慢虚化飘散，连同背景之中的山谷春意。
　　拄着拐杖的老者独自站在因为充斥了雾气并不那么暗沉的空荡空间之内，已经满脸是泪。
　　“徒儿不肖，师父……当年答应您的茶盏，我竟真的给忘了，没有炼……”
　　虽然，已经并没有能够用上的人了。
　　这是个他已经遗忘，不能再主动地清晰想起，却真真实实发生过，如刻在他神识之中的场景。
　　是那场动荡浩劫来临之前，他曾以为能延续下去的，最是寻常的温馨时光。
　　暗沉空间之内，雾气流转再次汇聚成形。
　　仍是那个宁静的山谷，只已不是春意暖融的时节，白雪皑皑，山间红梅盛开。
　　山谷中的木屋前，这一回已不只是中年男人和少年师徒两个，而又多了四个人。
　　一个年轻女子，一个年轻男子，另带着一个与原本那少年看起来年岁相仿的少年少女。
　　白雪红梅的映衬之下，那年轻女子手持一柄长剑，并没有用上灵力辅助，只单练剑招，剑锋所过之处落雪簌簌，呼啸声不断。
　　其他人或站或坐在一旁看着，其中的那个少女离得最近，睁大了眼睛兴致勃勃地抬着双手，只等着女子收招之后鼓掌叫好。
　　而这少女细看之下……正是缩小了许多的瑶妆的模样。
　　等女子收招停下，脸上原本的郑重凌厉的神色瞬间化去，转而带上灵动而又温和的笑意，将她本就明媚的颜色衬得更出众鲜活。
　　年少的小瑶妆拍手叫好的声音一刻不耽误地响了起来。
　　在上一个梦影幻境之中出现的少年抿了抿嘴，看着那女子朝他走过去，将手中长剑递给他：‘这剑炼得不错，已经快到灵器的水平，我用着也十分顺手。不愧是刘青刘大师唯一的弟子，尽得真传啊！’
　　少年本来还对着眼前女子板着的脸不由得有些泛红，眼睛都亮了一些，嘴上却还是矜持着：‘我……我还差得远，只是……只是尽量给不师父丢脸就是了。’
　　小瑶妆凑过来皱了皱鼻子：‘切！高兴就高兴嘛！别装啦！’
　　‘瑶妆说的是。’另一个少年走过来站到小瑶妆身边：‘都是自己人嘛！’
　　小瑶妆见有人声援，转过脸对走过来的少年笑得分外灿烂。
　　而这时候方才舞剑的女子已经走回桌边，在中年男人，也就是刘青和另一个年轻男子之间坐下。
　　她坐下的时候，面前的酒杯便已经被斟满。
　　是她收了剑之后那年轻男子便从温着酒的小炉上拎下酒壶为她倒上的。
　　女子坐下后朝着清峻非常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痛快！’
　　‘说起来……’中年男人也就是刘青，看着桌前坐着的另外两个年轻人，笑得十分和蔼：‘我是不是快要可以开始动手准备贺礼了？’
　　‘什么贺礼？’
　　‘贺你们完婚的礼物。’刘青眯着眼睛笑：‘仙门弟子少谈婚嫁，可其实会成婚结成道侣的也不少，旁的不说，顾汐你父亲就是。而今你们两个……’
　　被刘青突然这么说，饶是向来觉得自己脸皮不薄的顾汐也微微红了脸，便更不用说本就更内敛些的另一个主角了。
　　不过顾汐到底是顾汐，丝毫不扭捏。
　　‘我父亲和容瑾他师父……似有些不赞同。不过不要紧，我相信总能解决，迟早而已。’顾汐笑眯眯地看向刘青：‘所以我觉得其实早点儿也没什么，你现在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呀！放心，一定能送出来的！’
　　另一边的主角之一容瑾伸出手轻拉了一下顾汐：‘阿汐……’
　　刘青却是爽朗地笑了起来，点头答应。
　　另一边，刘青的徒弟皱了皱鼻子，转头看向小瑶妆：‘你姐姐又在坑我师父东西！’
　　小瑶妆自来最听不得人说自己姐姐，当即撸起袖子就要追着少年打。原本一对一这时候的小瑶妆其实是打不过刘青的徒弟的，可架不住小瑶妆身边的少年不问缘由毫无立场地支持小瑶妆，这打起来根本用不上小瑶妆动手，就已经在小瑶妆带着笑和得意的指挥下……把另一个小少年追着打得满头包。
　　眼前的欢声笑语再次化为雾气消散。
　　老者站在黑暗之中又是笑又是哭。
　　他想起来了。
　　在那天之后，他师父的确为那两人亲手准备了新婚贺礼。在经王梦貘引导的梦境想起这已被他遗忘的场景之后，他还记起那时候的自己似乎还为此酸过几日。
　　因为他师父准备那贺礼，是那么用心，可以说，倾尽那时候他的炼器之能。
　　只是……
　　礼物没有做完。
　　也终究没有能送出去。
　　那一日的白雪红梅下，石桌前酒香中，顾汐笑眯眯的一句“一定能送出来”，谁都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