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38、日出

　　令夷愣愣地坐在海岸边的大礁石上，肩头靠着个已沉沉睡过去的人，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之后有些无奈地发笑。
　　她是真没想到维清酒量这么差。
　　虽然维清是第一次喝酒，虽然是一下子灌了一大口有点儿急，虽然这酒她确实是拿的稍有点儿烈的酒，虽然她在知道这人没喝过酒之后也一时没想起来跟他提可以运灵力驱酒气的事……
　　好吧，这么算下来，确实是她的责任。
　　既然是她的责任，当然就不好随意将人丢下了。
　　只是……
　　“维清，维清？”
　　维清闭着眼睛脑袋靠在令夷肩头，被她轻推了两下摇摇晃晃地要跌下来，惊得令夷连忙分出一只手来扶着他。
　　这一回她不动手推，只是略凑近了一点儿轻声道：“维清，醒一醒？”
　　维清略动了动脑袋，却是……
　　似乎调了一下姿势，“睡”得更沉了。
　　令夷：“……”
　　维清呼吸平稳，睡得倒是踏实得很。
　　“……你这个样子背着也不方便，再不醒我要抱你回去了？”
　　维清仍旧毫无反应。
　　倒是本就有几分玩笑之意在里面的令夷笑了一下，叹道：“罢了罢了，我虽不如你和周潋那样有不错的阵法做法器，但施术托你回去倒并不难，不用非抱着。”
　　叹完了这么一句，令夷一只手还轻轻扶着维清，另一手已经探出预备掐诀，指尖已隐隐约约闪过灵力的微光，只是——
　　她低头看了维清一眼，却又停下了动作。
　　维清这个人，从令夷认识他到如今，便一直都是寡言安静的，如今醉酒，不吵不闹，亦是安静的。
　　而这安静之余，又透出一种带着一丝放松的平和。
　　不多，真的只是一丝而已，可在他平日里模样的对比之下，竟也显得十分难得了。
　　好像是在这并无准备控制不得的睡梦之中，终于难得能松开一些什么。
　　令夷突然便有些不想打扰。
　　她一直都觉得，维清不像周潋那样少有顾忌得潇洒，过得有些累。
　　只是到底这种事，维清本人似乎并不在意，她便也只是自己在心中想想，从不表露什么。
　　她以为的好未必是旁人的好，她以为的糟旁人也未必难过。
　　如人饮水，况且维清也并不需要旁人的在意甚至怜惜。
　　他亦有他的骄傲。
　　不过……
　　令夷叹了口气。
　　只是虽然她不想置喙或干涉，但此时既有这个机会，她倒是想……不如就让他踏实地放松一些。
　　于是令夷抬起的手并未掐诀御使法器托维清回去，倒是结了个不大的结界在两人身周。
　　而后，小心地调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又微微低头看了一眼维清睡着的模样，便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眼前的海面。
　　令夷从始至终都小心遮掩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但即使是如今她的视力已经恢复，眼睛仍是不是会有些酸涩疼痛，好在还算轻微，并不严重。
　　而说到眼睛，令夷总隐约觉得维清似乎察觉到了点儿什么，比其他任何人包括一直跟在她身边最是亲近的葳蕤都要敏锐得多，所以曾经有段时间，令夷总能感到维清的目光在她的眼睛上会格外多停留片刻。
　　不过他也是什么都没说，就跟方才的她一样，既然对方有意遮掩，他也可以装作并不知情。
　　不过维清没有像令夷说过什么等着日后的话罢了。
　　话说回来，维清就算说了，令夷怕也不会真让它有个“日后”。
　　她的眼睛是因为强行逆天窥探未来而遭受的反噬，而她刻意去窥探的，正是维清的未来。
　　想到维清的那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令夷心头有些发沉，长出了一口气慢慢转过头，看向靠在自己肩头安静沉睡着的维清，顿了又顿，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轻轻按在他的眉心。
　　即使睡着，也仿佛在暗暗用力隐隐蹙起的眉心。
　　说不好是不是因为她修火法而维清修水法，每回不小心相触的时候令夷总能觉得他的体温比自己低上一些，尤其眼下在这海滨夜晚的海风之中，仿佛还带着一两分的寒凉。
　　也不知是因为她指尖略显温暖的温度，还是格外轻柔的力道，维清本就皱得并不明显的眉心在她指尖轻揉之下慢慢松开，这熟睡的模样倒是比之前更显得松快了一些。
　　令夷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的神采在夜色之中分外明亮。
　　正如燃起在他本该晦暗不清的命运之中的炽烈火焰。
　　“我一定……替你改命。”
　　……
　　到底是修仙者，体质与常人不同，虽是骤然饮酒醉得厉害，维清醒得却也挺快。
　　海岸边，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甚至日头都还未从海平线上冒出头来，只将将映亮了小半天空的时候，一夜未眠却是闭上了眼睛缓缓酸涩痛感的令夷便第一时间察觉到，一直靠在她肩头睡得很踏实的维清的不同。
　　几乎是在他呼吸的频率变化的第一时间，他整个身体便本能似的一紧，瞬间拉出了彻底的谨慎戒备之态。
　　即使令夷知道他这会儿应该还没完全回神。
　　清醒之前的本能反应。
　　令夷为此很是愣了一下。
　　其实说起来，令夷也是有这样的习惯的，除了自己费心思弄的安全的洞府，行走在外的时候不论何时都是保持了十二分的谨慎警惕，常年累月下来，竟也习惯了睁眼之前的第一件事却是灵力先循环一遍周身做足了随时能跳起来拔刀对战的准备。
　　可那是她，一个独自在九州大陆上求生修行多年的散修，没有人护持庇佑，多少次经历生死存亡之后不得不练出的习惯。
　　可维清不是。
　　他是四大仙门之一的乾华派这一辈最为杰出的弟子，是乾华派二长老的爱徒，该是顺风顺水安全无忧的才是。
　　至少令夷知道，周潋就不是这样的。
　　他们四个一路行来，维清一直都是谨慎自持的，即便是晚间歇息也都是一个人默默打坐调息，一直看不出什么。可周潋就显得随意很多，尤其是同行的人，不论维清还是令夷都是足够信得过也足够有能耐的，放心之下……他每晚睡得倒是踏实，每到早晨比葳蕤还不容易叫醒……
　　而先前一直都是打坐调息的维清，这还是第一次让令夷近距离地察觉到了这点儿不同。
　　跟周潋简直天差地别的不同。
　　先前听周潋说了维清先前在乾华派被有意“孤立”起来的事之后，令夷就猜到怕是维清在乾华过得并没有很好，但是……
　　他此刻的这个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让她有点儿想多了。
　　好在，即便稍稍还有些残存的微醺之感，维清清醒过来得也很快，至少没有因为下意识地防备对令夷出个手什么的。
　　其实要是换了令夷自己，也是在有了葳蕤跟在身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适应下来的，换了几年前的自己，骤然醒来感觉到身边有旁的气息，身体常年习惯养成之下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一道攻击术法过去的……
　　维清睁开眼睛清醒过来的时候，猛地将脑袋从枕了一晚上的令夷的肩头抬起来的时候，还因为太用力和略有昏沉，身子晃了一晃，差点儿从并不算平坦的礁石上摔下去。
　　自然，就算摔下去了维清也不至于不能平安落地。
　　只是他还是被令夷扶住了。
　　用的就是那只一晚上都扶在他背后的手掌。
　　然后……
　　然后令夷就有些惊奇地发现——
　　虽仍坐在礁石上但跟她已隔了一臂距离的维清，脸上竟然红了！
　　向来极少有情绪外露，连笑都只是淡淡地勾勾嘴角，神色从来没有太大波动的维清……
　　脸红了！
　　“……抱歉，我……”
　　“没事。”见维清微低着头开口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令夷赶忙收回惊奇之色正了正心神开口道：“本就是我的疏忽，才害你醉了酒，自是要负责到底的，维清不必介意。”
　　维清脸色丝毫未褪，仍微微低垂着眼没有看令夷：“……多谢。”
　　她倒是当真显得坦坦荡荡，毫不在意的模样。
　　虽是枯坐了一晚，但修仙者的体质倒还不至于腰酸背痛手臂发麻。
　　虽跟维清说得自然，但回过神来令夷也有那么两分后知后觉的尴尬，只是有脸色通红的维清的对比……就显得她格外镇定自若。
　　不过也是一时，再多开口几句怕要破功。
　　好在……
　　正在此时的日出之景同时解了两个人的围。
　　“日出了！”
　　令夷转头看向被映得一片暖金之色的海面和天空，太阳正从海平线的那一边冒出了一点儿。
　　潮汐不绝，旭日初升。
　　令夷微微笑着面向日出的方向：“日出之景，比起在山上林间，海边看来，别有一般感触滋味。”
　　维清顺着令夷的目光也朝着那边看了过去，一开始却是沉默着并未开口。
　　太阳从只露出一点儿到整个儿跃出海面挂在天上，这个过程说起来并不漫长，只片刻的功夫罢了。
　　比起先转开注意力的令夷，维清却是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整个过程，直到天光大亮朝阳灿暖，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的确，不同。”
　　令夷闻言转过头，看向在朝阳的暖光映照之下，维清重新显得澄澈明亮的眼睛。
　　勾起嘴角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