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203、暗红长衫

　　魔尊令夷的住所，天门山脉最中心紧邻禁地的石殿，一直是魔殿驻地之内最为重要的建筑，如今也成了防守最严密的地方。
　　令夷这个魔尊的住处自然是没有人敢盯着的，但其他人……
　　维清在这石殿内的待遇仍然很好，一如既往，他若有要求，大部分都能被第一时间满足，包括想知道外间的一切消息，不只是这石殿之外的魔殿驻地上其他世家中人的消息，甚至还包括了在天门山脉之外，四大仙门的动静和消息。
　　魔殿内乱的确尚未完全平息，但却已经开始了对仙门的反攻。
　　首先开刀的，便是过去依靠着四大仙门，如今也仍旧为四大仙门马首是瞻的诸多小仙门。
　　消息刚刚收到不少，维清便见到了周潋。
　　他跟周潋，也已经许久没见了。自离开伏泽山脉，不，更早些时候，他最后一次见周潋还是周潋与他闲聊煮茶时。
　　两个好友再次相见，周潋却多少有那么两分尴尬。毕竟上一回他们碰面，还是他帮了令夷那个忙，把毫无防备的维清给药倒了。
　　周潋在石殿内似是很激动地与维清说起的那些事，维清有的信了，有的却是如周潋隐隐的提示那样地将疑惑放在了心头。两人毕竟多年好友，以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即便之前并没有就此通过气，也仍能轻易地用其他人根本看不出破绽的神色和小动作，给对方提示。
　　维清看明白了周潋在说着那些话那些消息时的每一个提示。
　　而等周潋被人带走之后……
　　维清独自一人坐着，脸上显出得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他的猜测是成真了的，周潋的每一个提示和反应都证明了这一点，不管是他还是周潋，身边都有绝对不能信任的人的眼线，也许是魔殿之中的异心人，也或许，是四大仙门的人。所以他们都在，也都需要做戏。而维清也多多少少能够猜到一些这做戏的目的。
　　他本人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甚至事情发展到了现在，眼见着令夷成为魔尊之后魔力的修为越来越高，维清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的想法反而越是迫切。
　　他是真的有些迫切地想要去完成那个献祭。
　　一来减少九州大陆上逸散的魔气，二来……让令夷不能再通过他吸纳魔气获得魔力。
　　只是……他却没有办法毫不顾忌令夷瑶妆甚至包括周潋他们的心血，真的搅和了这一场戏局。
　　维清并没有能够清净地思考太久，他收到了一件衣服。
　　放在托盘之中的，是一件暗红色的长衫，领口袖口是纯黑色的暗纹，与维清此刻身上的穿着，与他一贯习惯的穿着，都截然不同。
　　前来送这件衣服的人说，魔尊让他换上。
　　但维清没有动作，送衣服的人，也并没有多劝，似乎并没有强求之意。
　　而很快，让人送这衣衫来的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自两日前利用维清吸纳了大量在这天门山脉核心之处，最为纯粹也最为浓厚的魔气之后，令夷周身的气息越来越沉，已再感觉不到一丝属于修仙者的清澈，周身的气息尽是充满恶意杀戮的压抑。可她的表现却似乎正与此相反，不再是先前最常表现出的冷肃，反倒勾出一些满是恶意和轻佻的笑意，而与先前极少开口甚少言语的模样不同，如今她的话似乎多了不少，尤其是在他面前。
　　魔尊似乎变得“鲜活”了一些，但却跟维清记忆中的令夷的模样，越来越远。
　　这样的“鲜活”，极有可能，并不是什么好的转变。
　　今日的令夷仍旧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繁复长裙，裙角袖口都用鲜红色的丝线绣出暗纹，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晃出涌动血海的错觉。她的长发半披在肩头，与她曾经最惯常的高高束起的利落模样截然不同，飘散的浓黑发丝总有几缕粘在脸颊脖颈，更衬得她的面色肤色透出不正常的苍白。暗红的裙，血红的纹，墨黑的发，惨白的脸，却又带着几分轻佻笑意的面容。尽管她身上并没有多少华丽配饰，整个人仍旧透出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张扬。
　　令夷暗红色的身影缓步而入，但被推开的殿门并没有再次合上，隐约能瞧见侍立在门外并不做声低着头的几道人影。
　　维清端坐在窗边的木榻边上。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简洁长袍，颜色绝算不上鲜艳，但在暗沉一片的室内却已经是最清晰也最清澈的亮色。柔长的头发束起整齐的发髻，即便在这样一般的境地之中，他仍旧保持着一种克制的端方仪态，连发丝衣角都一丝不乱。如同尘泥中脱然而出的夜明珠，截然不同格格不入，却又仿佛能将周围的一切映得明亮平和起来。
　　与正慢慢靠近的暗红色的身影，仿若两个极端，格格不入。
　　直到令夷走到了维清面前，闭目沉思许久的维清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是一种罕见的清透色泽，如同清澈的湖水，是泛着一点儿轻蓝的浅淡灰绿。在这昏暗而又压抑的石殿环境之中，带着一种令人平静得清澈。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在自己面前站定了的令夷，颜色浅淡的眼瞳里面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身影。
　　但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令夷的眼睛与维清不同，黑沉得有些慑人，而最深处，却又好似并无神采。
　　维清并没有能够仔细看清，令夷便已转开了脸，避过了他的目光，转而看向他面前桌上整齐摆着的那一件，不久之前被送过来的托盘上的暗红色的长衫。
　　在令夷来到这里之后，维清便将这二者的联系看得更清楚了。
　　桌上放着的长衫，与她身上穿的长裙，是一样的颜色。
　　令夷轻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捏起一片衣角，话音微微上挑：“怎么？不愿意换上？”
　　维清看着令夷捏起那长衫衣角的苍白指尖，微抿着嘴没有回答。
　　她站直了身体，张开自己的双臂，看向仍端坐在那里的维清，展示自己的衣裙：“这颜色不好看么？”
　　他还是没有答话。
　　“是像鲜血……还是灰烬？” 令夷半眯着眼睛轻笑：“还是像血多一些。不过我觉得不太说得好，是像刚流出来的血，还是像被风干发暗了的血……哎呀，虽然这段日子以来，不管哪一种我都见了好多了，可怎么就觉得记不太清呢？这会儿都对比不出来，明明……我都开始喜欢上了。”
　　维清平静的神色变了一变，微微拧紧了眉头。
　　这是周潋来见他的时候，与他说起过的事。
　　令夷大开杀戒。
　　这件事是真的，周潋没有隐瞒，而维清也在周潋说的时候清楚地意识到了。
　　这不是演戏中的内容，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
　　维清的神色沉了下去，复杂的目光之中也露出了一些不赞同之意。
　　令夷“看”到了，却似乎并不介意，反倒笑得更开怀了一些。
　　“要不……”令夷俯身过去凑近了维清一些，隔着咫尺的距离，却微微低垂着眼用眼睫在近距离面对他的时候半遮住自己的眼睛：“我这便出去再捉几个仙门的人来，放了他们的血来，再亲眼瞧瞧，以便判断……如何？”
　　她压低的声音有些别样的轻柔，带着微微上挑的韵味，带着一丝风情的语调与话里的内容，格格不入。
　　“令夷。”
　　维清终于开口，声音轻缓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令夷笑声渐渐大起来，从压低的沉郁到有些张狂的恣意。
　　“……我真是……”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笑，伸出一根手指轻佻而又放肆地用指腹轻勾他的下颚：“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维清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恼怒不快，下巴被她有些冰冷的手指勾着微微抬起一点儿，浅浅的灰绿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令夷。”
　　他重复地念了一声她的名字，不知算不算是回应她方才的话。
　　“怎么，想对我说教？”她将头压得更低了一些，垂落的零散发丝滑过他的额头，她勾着他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端坐着的维清将头再仰高一些，几乎鼻尖相触：“便是你还是那个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仙门楷模的时候，都没有足够的资格与我说教，更何况……如今，你只是我囚在笼中的玩物。”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她却继续压低自己的脸朝他凑近，鼻尖轻滑过他的，短暂而轻柔的触感之后，两人的呼吸几乎交融。
　　他本要出口的话猛地被截住，嘴唇重新抿起来，又比方才还要更紧绷用力两分。他抿紧的唇瓣仿佛已经能够感觉到她靠近，却还未相触的嘴唇上传来的，与她周身的冰冷并不相符的热度。
　　他猛地屏住呼吸，微微睁大了眼睛。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微微低垂着的，被浓密纤长的眼睫遮挡住的眼睛。
　　时间在这一刹仿佛被无限拉长，混乱的心绪给人的那种不受控的感觉反而分外清晰。
　　但，她没有继续靠近。
　　分明，两人的唇已经在只差毫厘就要相贴的距离。
　　她突然放开了手站直了身体，一下子再次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仍旧屏着呼吸，有些怔愣。
　　在她猛地站起身离开的那一刻，他一直平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动。
　　只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令夷嘴角噙着带着冷意的笑，出口的语调不再柔和轻佻，反而透出了一些居高临下的鄙薄嘲讽：“阶下之囚笼中之鸟，身为玩物你该更有自觉一些才是。”
　　她转过了身，暗红色的长袖在他面前划过，带出一股跟方才暧昧的灼热截然相反的冷风。
　　他看着她暗红色的背影再次俯身弯腰，捻起那件整齐摆在那里的长衫。她的手指在绣了银丝暗纹的衣领上摩挲的一下，不甚在意地轻叹：“今日又攻下一门，心情本还不错，可惜了……你非要不识抬举。”
　　话音一落，先前还被她摩挲轻捻着的衣料在她手中，一寸一寸地化成飞灰。
　　只眨眼的功夫，那件被整齐摆在那儿的衣裳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像是从来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