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189、牵挂

　　令夷坐在维清的床边。
　　她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来的时候，木屋里并不是空着的，而是一直都没有从这里离开过的周潋。
　　比起气息平静的令夷，一直等在这儿的周潋却显得有些焦躁。
　　这份焦躁直到令夷将维清再次送回来，不管是维清还是她自己看起来状态都不错的时候才终于散去。
　　只是……
　　“令夷，你的眼睛……”
　　令夷是低垂着眼睛走进来的，若不是周潋打量得仔细，还不那么容易发现这点儿异常。
　　她的眼底泛着鲜红的血色，像是那里滴过血一样。
　　这会儿令夷的眼睛比起先前跟瑶妆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至少看着已经并不可怖，也没有多少浑浊之感，只是到底跟以往的模样十分不同，还是让周潋发现并惊了一惊。
　　令夷抿了抿唇，只是微微抬头冲着周潋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大碍，并没有开口详细解释的意思。
　　周潋有很多话想问，但帮着令夷扶着维清躺到床上后，看到令夷一言不发地在床边坐下，看着维清的脸发起呆的模样之后，他又将自己心中生出即将脱口而出的种种疑惑，又尽数咽了回去。
　　周潋看了看令夷，又看了看维清，顿了一顿，沉默着又走了出去。
　　维清睁开眼睛的时候，已近黄昏。
　　木屋并不大的窗户从外向内透入暖橘色的柔光，正好照在了床边那人的侧脸上。
　　她也正看着他。
　　又是大半日的功夫过去，令夷的眼睛恢复不再看得出异样，此时此刻维清瞧见的，是一如往日的黝黑澄澈。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正与自己的视线相对。
　　似乎与以前一样，又似乎与以前很不相同。
　　她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眼中也没有了重逢之后那种掩不住露出的压抑情绪。
　　平静，却又专注。
　　维清微微一怔，而后很快回过神来。
　　他慢慢地从简陋的床榻上坐起身，低垂着眼没有再去看在床边安坐着的令夷，令夷也并没有动弹。
　　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过后。
　　维清：“你试过了，魔气。”
　　他用的，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令夷勾了下嘴角：“我想，结果大概是如你所料的。”
　　维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令夷叹了口气：“你果然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比我更早。是我有些疏忽了，那时你虽已有些恍惚，在强弩之末，却还是意识尚在的。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那时候的事，我却一直没注意过，原来你也把那时候的事看清楚了。”
　　令夷说的，便是当日在天门山脉最深处，令夷为了阻拦维清而将自己的灵力不小心没入他体内，经由他的身体再度发散而出，十分意外地……无声无息地将那原本还凶狠地围攻着他们的魔物给消灭了的事。
　　而令夷先前去找瑶妆试验的其中一件，也是这个。
　　维清并没有转头去看令夷：“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更改不了什么。”
　　这便是他所料到的。
　　是令夷说的，他早就想到，也早就猜到的可能。
　　令夷：“所以，就算你想到了，也从来提都不提。”
　　维清：“……”
　　令夷叹气：“不提这件事，不提这个可能，还不会将我的秘密暴露给别人……是吧？”
　　维清眉心动了一动，没有说话。
　　令夷继续道：“如你所说，杯水车薪……我的修为就这么高，我的灵力也只有这么多，用尽之后便是用大量灵识灵药供着加速恢复，就那么日夜不停地转下去……还必定要与你一起，一刻不歇直到寿元尽头，又能只凭你我之力消融多少魔气呢？比之如今九州地脉封存的魔气，何止杯水车薪可以形容。”
　　令夷说的这些，正是先前就想到了这件事的维清，从来不曾提起的原因。
　　维清知道，若是九州地脉封印崩溃魔气再无阻拦，扩散至整个九州，到时只凭着令夷和维清两个人，就算那时两人尤其是令夷的修为能够大涨，成为人族第一，可所能做的……仍旧是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莫说这样做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魔气冲出封印逸散一样会让九州陷入炼狱，就只说……若真这样做了，两人尤其是令夷，余生便再没有所谓自由，可追求大道的可能，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会渐渐变成一个工具。
　　而且……
　　维清垂下眼。
　　令夷还不是九州第一，就算是九州第一，真到那一步，那样的田地之下，那些她可能帮助过的或者正要帮助的人的人心，才可能是最为危险的。
　　到那时，九州大陆上唯一一个能够消解魔气的人。
　　到时为了私心为了私欲，她要面对多少利用和算计，经历多少险恶和危机呢？
　　维清早早地便将这一切想得很清楚，所以……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没有提起过这个想法。
　　在知道一切的真相，知道献祭的事情，看过了林喆那山谷房屋之内，宗梧的那封书信之后，维清不是没有想过求生的，他也的的确确有想过去寻找其他能够替代献祭的办法。
　　可便是在他最为急切的时刻，都没有想到过提起这件与令夷有关的事。
　　只是这件事，并不是他不提便无人知晓的。
　　令夷虽比他晚了一些，也还是将这件事想了起来。甚至出乎他意料地，她并没有直接过来找他，而是说通了周潋……在他毫无知觉地情况下亲自动手试了一番。
　　令夷的行动力，一直都是比总会左思右想颇多顾虑的他强上许多的。
　　而他这次不小心着了道，也正是……低估了令夷的这份行动力。
　　“所以……”令夷的声音响起：“我也没将心思都放在这个上面。我拜托，或者说蒙了周潋让他帮我，而利用了你试验出的……是另一个结果。”
　　维清终于忍不住侧过头朝着床边坐着的令夷再次看了过去。
　　令夷低垂着眼，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突然轻笑出声，抬眼对上维清的视线：
　　“维清，纵然献祭，身陨无归，永无轮回，你也愿意？”
　　“……是。”
　　令夷：“便是有瑶妆，有这千年之内被联合起来的众多修仙世家和势力的联盟，对抗四大仙门，真相，也不是能够那么轻易地被整个九州知晓的。”
　　维清：“我知道。”
　　令夷：“所以，不只是……献祭之时，在那之后也许也会有很长时间，这片土地上的人根本就不会知道，你为他们付出过什么。”
　　维清摇头：“我不需要。”
　　令夷顿了顿，而后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也是，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
　　当初，他们刚认识不久，第一次在李家村第二次在海域之上，令夷都说过欠了维清的恩情想要报答，维清的态度……也正是这样。
　　他所做的事，从来不在乎有没有人感激，也并不需要旁人报答。
　　令夷在方才那两句之后，原本想说，维清献祭，巩固九州地脉封印，可在那之后极有可能会被作为罪魁祸首的四大仙门恬不知耻地占去这份功劳，装在自己身上去收割九州之上更多对一切所知不多人们的感激和崇敬，甚至很有可能以这份功劳的情分作为抵挡瑶妆带领的世家联盟揭开真相的力量。
　　但现在……她突然觉得没有必要问出口了。
　　不管是维清还是令夷都清楚，瑶妆要扳倒四大仙门揭开一切的真相，其实为的并不是维清，而是顾汐和千年前的容瑾，还有许许多多在那时候因为此事陨落的好友，所以不管维清如何，瑶妆对抗仙门揭开真相的脚步在成功之前绝对不会停下。
　　所以其实……对于并不在意自己的所得和功名的维清而言，他并不担心献祭后自己的功劳被仙门占去，真相便会再不见天日了，因为瑶妆不会停手。
　　所以……也许这最后的一丝可能存在的顾虑，也没有了。
　　他便可以更为坦然，毫无牵挂地从容地，等待赴死了。
　　毫无牵挂……
　　令夷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这尘世之内，便当真再没有能令你觉得遗憾，觉得……哪怕只有一刻，哪怕只有一点点地……值得停留的……事了么？”
　　维清的目光已从令夷身上收了回去。
　　他静静地坐在床榻上，窗外夕阳的余晖已经开始黯淡，将他的脸也映照得有几分模糊。
　　令夷紧紧地盯着他的侧脸，不自觉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维清的声音一如他们第一次在天门山脉外围的李家村外相遇时那样，平淡，冷静，又……疏离：
　　“……没有。”
　　那一瞬间，令夷仿佛听到有什么碎裂的声音。
　　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僵硬的身体才终于渐渐恢复知觉。
　　钝疼从身体深处敲响，又慢慢蔓延至四肢百骸。
　　令夷闭上了眼睛。
　　夕阳的余光已彻底消失，这个并未点燃灯烛的木屋开始慢慢陷入黑暗。
　　令夷从床榻边上倏地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向外走去。
　　只是在走出木屋的房门前，床上坐着的维清听到了一句话。
　　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