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175、食言

　　顾汐的这一声谢谢之后，两人又沉默了很久。周潋也只是在桌前站着，并不出声打扰。
　　一时间，这片被包裹在黑暗之中的微光空间，寂静非常。
　　周潋没有说更多，但说了先前的那几句，就已经足够了。
　　就像是顾汐说的，他不是容瑾，他是周潋。
　　也许顾汐才是从头到尾最是清醒，从来没有茫然混乱过的那个人，不管是他还是瑶妆，都远远比不上。
　　但顾汐的这份清醒，也同样是一份可悲的清醒。
　　周潋宁愿相信，顾汐是在这困在轮回之间的漫长岁月里慢慢认识到这些的，不然……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清醒的，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转世轮回之后的人便是另一个崭新的人了的话，也就意味着……她决绝地决定付出一切时，心中就是清楚的，她真正所爱所为的那个人，不可能再回来。
　　这是一种……周潋觉得自己甚至不敢深想的绝望。
　　但怀着这份令人绝望的清醒在这暗无天日，又只有自己一人的地方困了近千年后，顾汐没有疯癫没有沉寂，反而变得沉静而温和，像是能容纳一切的湖泊。
　　在这一刻，周潋有些恍然。
　　顾汐，不愧是那些世家记载之中的一代娇子，也不愧是瑶妆钟久等人口中的璀璨英才，是当时众人眼中最有可能突破前人极限的修仙者之一。
　　她有不输任何人的坚韧心性，能在这样残酷的孤独和黑暗之中，保持清醒，并……越发沉淀。
　　若是……当年，没有献祭的事，到今时今日，顾汐的成就，不可限量。
　　可惜，可叹。
　　在这沉默中，周潋心中所想甚多，有些晃神，直到桌子对面的顾汐站起身来，他才回过神再次看了过去。
　　顾汐站起身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再看过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与先前一样的平静温和，仿佛先前的停顿和沉默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只是顾汐还没开口再说什么，便见周潋从怀中，取出一个画轴。
　　轮回之间并非生灵之地，在这个特殊的介于生死而更靠近死的空间之内，储物袋储物镯一类的物品都是无法使用的，更甚者，妖力，灵力，在这里都失去了作用，法术无法使用。
　　除了困守此地的顾汐本人。
　　顾汐看了一眼那画轴，未解其意。
　　“瑶妆……就是你的……瑶瑶，让我带进来的。”
　　顾汐眨了眨眼，一挥手，周潋手中的画轴便凌空而起。
　　因为也看出这是一卷被精心保存着的画轴，顾汐的法术动作很是小心轻柔。
　　微微泛黄的画纸在一片黑暗下的柔光中慢慢地被展开，显露出其上的生动画面。
　　那画上的景物，一旁的周潋看过去也觉得有些熟悉。
　　正是清州那处如今漫山桃花的山峰，画面最左侧的，是一棵才不过两人高的桃树，树枝之间，桃花开得极好。
　　在那棵桃树所在的空地之上，颇有神韵的笔触勾画出了几个聚在一处性格各异地年轻人。
　　如今的周潋，凭借他对那些人的了解，凭借不久前才在这里看到的那些无声幻影，已是能清晰辨认出了。
　　画面右下角，一个靠坐在一块石头上的年轻男子，胸襟微敞，骆驼潇洒，一手抱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另一只手捏着一支笔，面前正摊开了一个空白的画卷。
　　那是陆岩。
　　在画上的陆岩面前，一个面目清秀身形却格外挺拔带着一股不屈之意的女子正在一旁看着另一个华服浅笑的年轻公子编花环。在他们身边，一个矮上一些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满是期待地也盯着那编到了一半的花环。
　　那是楚歌，傅行之，还有少年瑶妆。
　　再往前些，一片简单清理了一番的空地上摆了几张矮几，拼着围在一处，一个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往上面摆着杯盘，头微微朝着一边侧过去，像是正要开始唤其他人过来。
　　那是林喆。
　　更远一些，一个高束着头发的年轻女子将近一人高的重剑立在地面上，一手搭着重剑另一手指着她面前正耍着招式的少年，正在认真地指点着什么。
　　那是白晞，和宗梧。
　　画面最左侧，那棵桃树之下下，并肩而立的两个背影，正是容瑾和顾汐。
　　他们靠在一处，微侧过脸对视，并不过分亲昵，可却有一种别样的情愫从纸上透出。
　　写意之画，虽形并不细腻，神韵却足，简单几笔，勾勒出了好友欢聚在一处的悠闲之景，是陆岩亲手所绘。
　　周潋看过那画，转而看向画前的顾汐。
　　这是今日周潋进入轮回之间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顾汐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
　　她睁大了眼睛，缓缓地抬起手，微颤的手指却停留在离画纸还有几寸的位置，并不再继续向前触碰。她的指尖隔着这短短的距离，慢慢地顺着这画上的人物滑动，滑过朗笑着提笔泼洒的陆岩，滑过用心编着花环的傅行之，滑过用心观看学习着的楚歌，滑过满是期待等着的瑶妆，滑过细心妥帖的林喆，滑过英气勃勃的白晞，滑过姿势认真的宗梧，最终，来到了那并肩而立的两个背影上。
　　周潋瞧见了顾汐笑起来的侧脸，是那样开怀真心的笑意，可她的眼眶里却有什么在闪烁。
　　只是始终含在笑意之中，并未落下。
　　周潋抿了抿嘴，冲着顾汐弯腰拱手，而后无声地转身后退打算离去。
　　攥紧顾汐交给他的玉简，顺着来时的方向。
　　“……等等。”
　　周潋站住脚步，转回身的时候却见那前一刻还展开悬在顾汐面前的画卷已重新卷好，再次悬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周潋一愣：“你……不留下它么？”
　　顾汐又笑起来，她摇了摇头：“这么美好的东西，便不要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吧？”
　　周潋看出顾汐的认真。
　　尽管她是这样怀念，这样喜欢。
　　尽管，这里只有她，只有她构建出的并没有依托的幻影。
　　沉默了片刻，周潋将面前的画轴再次接了过来，他对着顾汐问道：
　　“那……你想，把它放在哪里？”
　　顾汐：“……画上的地方，是清州西南，那山……”
　　周潋点头：“我知道的。”
　　顾汐顿了一顿，接着轻轻笑道：“你……去过这个地方了？”
　　周潋：“是，漫山遍野的桃树已极繁盛，桃花盛开时，绚丽非常。”
　　顾汐：“那……那棵桃树，可还好么？”
　　周潋停了一下，而后轻声道：“已生得很高，生机勃勃。”
　　他到底还是没有告诉她，那棵中央的，当年她和容瑾两人亲手种下，还有容瑾阵法护持的桃树，已经“油尽灯枯”，即便他曾试图再催动阵法挽救，也已经阻挡不了它很快枯死的命运。
　　顾汐微笑：“那就好……那……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幅画，放到那棵桃树之下？”
　　周潋：“……好。”
　　顾汐：“多谢。”
　　这一次，周潋是真的要离开了。
　　他怀中带着影灵草，带着又要带出去的画轴，带着顾汐给的玉简，离开了轮回之间。
　　在即将踏出的时候，他似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
　　漫长的黑暗尽头，那唯一的光芒之中，黑色衣裙的女子的身影已经很小。
　　周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转过头，踏出了那带着玄妙力量的轮回之间入口。
　　周潋离开了，顾汐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她的手已经开始虚化甚至消散，并向全身蔓延。
　　可这堪称可怖的景象，却并没有让她多在意。她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手，转过身，向着深处前行，对这一切，毫不意外。
　　这本就是她与轮回之灵的约定。
　　周潋理解错了，可她没有解释的意思。
　　她不是“永困”于此，
　　她没有“永远”。
　　她的一切，会终结在这一刻。
　　终结在她再次见到容瑾的转世之后。
　　淡淡的流光朝着她前行的方向汇聚——这一次，与先前的都不同，是一个，有声音的幻影——
　　熟悉的山峰空地，这一次，只有两个人。
　　桃树之下，一对年轻的男女靠坐在一处，却并不如曾经那样轻松。他们已开始调查有关魔气之事，并意识到其中的复杂和艰难。一向乐观的顾汐也在这个时候露出了一点儿脆弱和不安。她在隐隐担心的事，正与身边的人有关。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今生来不及，或者……今生并不足够，来世，我们还能遇到，还能在一起么？’
　　容瑾伸出手，将身边的顾汐略有些发凉的手掌，攥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声音很轻，却显得那样认真而郑重：
　　‘我不信来世，也不需要来世。今生，我便一定，不会离开你。’
　　顾汐回握着他的手，慢慢笑了起来。
　　幻影中的两人靠在一起，至少那一时那一刻，是坚定而又执着的。
　　幻影之外，身体正在不断消散中的顾汐一步步走了过来，停在了这随着她的力量消散也开始模糊起来的幻影前。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下，顺着她的脸颊坠落。
　　在这最后的一滴泪，随着她的身体完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这片暗沉而寂静的空间之内，响起了最后的一声轻叹：
　　“……你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