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174、一线生机

　　时光像是在顾汐身上停滞了一般。
　　眼前的女子，容貌与幻影之中，千年前顾汐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没有显出半点儿的苍老之态，与幻影和现实中的宗梧的情况，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可岁月流逝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却也好像在她身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站在他十几步之外的顾汐温温地笑着，却已经丝毫看不出幻影中的那股年少时的锐意，看不出这便是千年前曾那样耀眼的英杰人物。
　　她曾经是清澈而湍急的河流，呼啸着奔涌着，一往无前，满是对未来的期许和蓬勃的活力。
　　而如今却像是一潭静池，无波无澜，一切都深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再不被轻易搅动。
　　千年前的献祭之典过后，一切仿佛尘埃落定，可唯一一个当时在场而后活了下来的顾汐，并不肯认命。她拖着伤重未愈的身体在四大仙门搜索力度并没有降下多少的时候，于九州各处游走，寻找着各种传说中记载过的，哪怕一丝一毫可能有用的线索和方法。
　　原是被她在战前托付到安全之所的瑶妆，再次找到她的时候，才从险地挣扎而出的顾汐已经又一次满身伤痕，奄奄一息。那之后的一次次奔波一次次涉险，瑶妆有时候能够陪着她，有时候却又无法陪着她，只能看着顾汐丝毫不吝惜地糟蹋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机，不断地在一切她认为有可能的地方寻找着聚魂之法。
　　只有容瑾，是与其他人不同的。献祭过后他魂魄已散，不能入轮回再生。
　　顾汐不甘心，也不肯放弃。
　　在瑶妆都早已放弃，一次次哭着求顾汐的时候，她们遇到了妖族，来寻找瑶妆的妖族。
　　直到那个时候瑶妆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妖族之中的王族血脉，自己唯一的兄长正在那献祭之时九州动荡的时候才平息了妖族动乱坐稳了王位。顾汐也终于放心不再有后顾之忧，不再有任何牵挂。
　　那两株的影灵草，就是妖族提供的。
　　那时候，她们正巧寻到了轮回之间，摸到方位，甚至正遇到开启的时机，却无法进入的轮回之间。毕竟是众多兽王守护的地方，若不是当时有瑶妆同行，顾汐想要到达轮回之间便不只是经过九死一生的考验那么简单了。所以瑶妆不肯走，坚持要陪她走完一趟轮回之间。
　　可是那一趟之后，顾汐和瑶妆一起进入，却只有瑶妆自己出去了，带着一柄失去了主人的拂光长剑，和因为顾汐做了交换留下，而剩下的那一株影灵草，跟着妖族的人回到了妖族之中。
　　作为本命灵器的拂光剑在失去主人后没有碎没有彻底毁去，并不是先前他们以为的瑶妆用了什么秘法，而是因为它的主人其实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死。
　　但也不能再算是活了。
　　拂光能够被保留下来，便是因为这样一个极为不寻常的条件。
　　顾汐以永困于此，倾力平息因为主生的天门失衡而造成的轮回之间的乱相，为代价，与轮回之灵达成了交换。
　　聚容瑾已散之魂于轮回之间修养，修养完好后，再入轮回。
　　已散之魂重聚入轮回，本是有违轮回规则的事，有违生死天道之事，但顾汐仍旧换得了一丝生机。
　　周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在顾汐走过来的时候，先前周潋所看到的一切幻影都消散了，幻化成一个普通的小巧亭子，他们两个此刻便正站在亭子中央，周围微微发亮，好像是在这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造出了一片如外界一般明亮的田地。
　　比起心中甚是沉重的周潋，顾汐倒是轻轻笑了起来，她挥手朝着亭子里的桌边让了一下：
　　“坐下说？”
　　周潋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桌边，在顾汐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里是轮回之间的外围，轮回井和死灵暂留之地都在深处，便是你带着影灵草也是进不去的。”顾汐的声音很是平缓温和，丝毫听不出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不过这里那里也都一样，我拿不出什么招待，还望你见谅。”
　　“不会，我……”
　　顾汐微笑：“你能来到这儿，应当……是听瑶瑶说了不少事了吧？”
　　“……是。”
　　顾汐：“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么？”
　　“……周潋。”
　　顾汐慢慢地点喃喃：“周潋……周潋……”
　　“……我……”
　　顾汐对着神色甚为凝重的周潋笑道：“你瞧，你叫周潋，只是周潋而已。”
　　周潋一愣。
　　顾汐认真地看着周潋的眼睛，语调仍旧平静温和：“你是周潋，而我爱的，我舍弃一切也想换他一次新生的那个人，他是容瑾。”
　　周潋微微睁大了眼睛。
　　“轮回新生，便是另一个人了。你有你的过去，你有你的人生，所经所历，所思所想，所感所悟，皆不相同，也不可能相同。你的一切，与他的，并不相干。”
　　“……顾汐……”
　　“所以你不必在见我的时候有什么负担的，你可什么都不欠我的。”
　　周潋皱起眉：“可若……不是你，便……”便没有他。
　　顾汐摇了摇头：“我与你周潋，此前并不相识，没有交情，没有为了你做什么的理由。我为的，只是容瑾，你不是容瑾。”
　　“……”
　　“就算是容瑾，也并不亏欠我。”顾汐微微侧过头，看向远处深邃的黑暗，目光却仍旧十分清明：“我其实心里很清楚的，那时献祭他是心甘情愿的，可我却实在意难平，尤其是……他用他性命用他的一切换来了这段安稳岁月，自己却不能安稳地活着，去看世间美景。坚持要这么做的是我，与他，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从未让我这样做，我知道以他的性子也绝不会让我这么做，说到底，是我自己放不下，与他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
　　周潋看着对面近在咫尺的顾汐的侧脸，却是一字都说不出来。
　　顾汐太清醒了。
　　甚至清醒得可悲。
　　顾汐转回头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开口问道：“瑶瑶……她还好么？”
　　周潋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罢。”顾汐低头轻笑了一下：“便是知道了，我也做不得什么了。其实我也，明白的，放不下的，不只是我。”
　　周潋没有说话。
　　“时候又快到了，但这一次……我感觉到了不同。”顾汐看着听到这里猛地抬眼看过来的周潋轻笑：“我说不清，也不能说清，但这一次，是天道生死之劫中，应运而生的一线生机所在。由天道引导的那丝生机，会成为终结这场罪孽的希望的。”
　　“你的意思是……”
　　“说起来，容瑾……能够聚魂入轮回之井，并不都是因为我，也是……本就紊乱了的天道漏出的一线生机的关系。若非如此，不管我怎么做，愿意付出什么，怕都不能扭转。”
　　周潋当然听出了顾汐这话里的关键，身为维清的好友，也是……容瑾的转世，他当然是最不希望见到好友仍要走上献祭这条路的，但凡有生机，但凡有旁的办法……
　　看出了周潋的急切，顾汐轻笑了一下，取出了一块巴掌大的玉简，朝他递了过去：
　　“当初进入这轮回之间，我身上留的东西已经不多，如今也只有这玉简能让你带出去了。”
　　周潋接了过来：“这是……”
　　“在轮回之间，守着轮回之井，我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这是……我这些年来的一些心得，也许，你们能用得上。”
　　“用得上……”
　　“更多的，我便不知道了。”顾汐笑了笑：“所谓生机，也是我靠近沾染天道规则的轮回之井，所能有的一点儿感觉，究竟如何，要怎么做，我不知道。”
　　周潋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玉简，沉重的心情总算稍稍有所缓解。
　　顾汐叹了口气：“生者，在轮回之间多留有害无益，我们已见过，我能给你的你也已经拿到了，如此，你便早些离开吧。”
　　周潋顿了顿，抬头看向顾汐。
　　她仍旧温温地笑着，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怅惘悲伤，仍旧那样地平和宁静。
　　周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从桌前站起身，转身之前停了一停：
　　“你……可后悔么？”
　　顾汐愣了一下，笑着摇头，而后神色却淡了下来，在周潋的目光中沉默了半晌，慢慢地闭上了眼：“……我从不后悔，但我其实……真的一直很想知道……当年他……有没有后悔过？”
　　就像顾汐说的那样，周潋不是容瑾，他不能代容瑾回答这个问题。
　　顾汐自然也是明白的。她在问出口之后便又失笑着摇头，从桌前站起身正要说什么，却听周潋沉声道：
　　“我一直……不怎么上进，很多时候也不想多管什么事匡扶天下的，因为心里好像总有个声音……”周潋认真地说着：“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只想过得平凡安乐，不问纷争不理大道，只要寻到自己喜欢的人，安稳一生就好，其他的一切，与我无关。”
　　顾汐起身的动作突然僵了一下。她半低着头，周潋看不到她的表情。
　　“……呵。”好一会儿之后，顾汐低低地笑了起来，却是没有抬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