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160、怀念

　　令夷是在一排房屋之后掩着众多衣冠冢前找到瑶妆的。
　　瑶妆此来，是要找他们不错，但等见过钟久知道这里除了那些林喆收着的“证据”外还有些什么之后，却是先来了这边。
　　大约其中也有，给他们几个人一点儿接受或者说考虑的时间的用意。
　　瑶妆带来的名叫冬守的男子守在山谷入口之处，并不曾深入。
　　对于令夷问出的问题，这一次瑶妆没有再隐瞒，坦然承认了她的身份。
　　正如令夷先前因为瑶妆一眼看破葳蕤真身，对其身上王族血脉多少一直所有的怀疑那样，瑶妆的身份并不简单。
　　她是妖族王族嫡支如今唯二之人其一。
　　她的兄长是千年前也是如今的妖王，但并未有后嗣，瑶妆是如今妖族王权唯一的继承人。
　　而在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瑶妆也没有再多看许铭。
　　她来到了这里。
　　令夷的靠近，并没有让背对着她的瑶妆转身。
　　瑶妆站在众多的石碑前面。
　　而令夷注意到，她面前正对着的是白晞的衣冠冢，却不是顾汐，或是容瑾的。
　　令夷来不及多想，便听到了几步外身前的瑶妆的声音。
　　瑶妆的声音有些轻，却又带着一种别样的怀念，以及再不加任何掩饰的沧桑：
　　“眼前的这些人……你们，都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了吧？”
　　令夷沉默了一下：“只言片语，只略略窥见风姿。”
　　“是啊……”背对着令夷的瑶妆微微仰起头，而后看向其中一块石碑：“那一个……傅行之。他是当初这些人里脾气最好的一个了，这一点有时候连瑾哥哥都比不上。姐姐一直夸他极有世家公子的儒雅气度，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可便是这样的人，也曾经倔强叛逆过，也把傅家闹得鸡飞狗跳过。”
　　令夷知道，此时的瑶妆比起说是在为她解说，不如说是在为自己回忆和怀念。大约也是压抑许久，时光流转太多年，再“重遇”昔年好友，心神难以平复，需要发泄。
　　于是，她并不过多言语，只是轻声配合着应声：
　　“哦？”
　　果然，瑶妆更多地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此刻沧桑的语调之中还能听出一丝的笑意。她的头微微偏转一点儿，看向了另一块衣冠冢前的石碑：
　　“是为了楚歌。楚歌她是散修，自来无心与人争胜，也没有长生之求。她最大的愿望，是在有生之年能走遍九州河山，便览天下风物，奇景异趣，留下一册署她的名姓，能流传下来的游记书册……正是因为她不愿意为了嫁入傅家而困居一州，放弃她的梦想，那时候她跟傅行之之间才多了不少的坎坷。好在……他们两个到底还是成功了。”
　　令夷的目光也随着落在那两个靠在一处的石碑上，默默无言。
　　瑶妆顿了顿，嗓音微微发颤：“那时候，差一点儿，他们就要结伴远游甚至出海而去了。但……姐姐他们这边惹上了麻烦，他们两个为了帮忙留了下来，不曾想……那段他们筹谋已久，让其他人都羡慕不已的远行之路……再也没能成行……”
　　令夷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动了一动。
　　她向来不是一个很能共情的人，旁人的喜悲，她无心多顾。
　　但在这一刻，她也似乎能感受到一些些的惋惜。
　　而瑶妆并未停下，她将目光略略从右侧收回，放到自己眼前的两个同样靠得近的石碑上：
　　“白晞……白晞跟林喆……比那时在傅家，旁支出身的傅行之他们还要艰难。那时白晞咬着牙不肯放弃，还说……是傅行之给她做足了了榜样，傅行之能做到的事，没道理她白晞做不到。到后来……她也成功了，但白晞她是不知道的，可姐姐他们却晓得，其实在瞒着白晞的地方，林喆顶着许多人背后说道的，吃软饭攀高枝的非议嘲笑，做了不少事，甚至愿意归入白家。为此，当年林喆的师父便一直不很喜欢白晞……说起来当年事发之前他闭关冲击，也是为了多些实力站得高一点儿，能让白家……可谁曾想……”
　　谁曾想，他因此，不只是错过了与白晞他们并肩作战，也……没能见到白晞的最后一面。
　　“还有陆岩……”瑶妆又将头向左偏了偏看过去：“他最喜欢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越是不广为人知的越是感兴趣……妖族向来不与人族过多接触，那时候他……就很喜欢对着我问这问那，还真的好几次想讨我的血研究……当年他一直说想能去妖族之地看看，与人族定居之处有什么不同……可惜那时我太小也太不成气候，连自己身世也不清楚，连王兄都不记得，根本什么都帮不上，也回答不出。一千年过去了，到了今时今日，我终于能做到了……我可以让他走遍妖族畅通无阻了，可他……却与大家一样，只剩眼前这个衣冠冢了。”
　　说到这里，瑶妆声音之中已带上能被令夷察觉到的颤抖的泪意哽咽：
　　“……他们都走了……都不在了……曾经那么鲜活的人，一个一个，本都有各自的志向，有大好的未来，可他们却都不在了……甚至，连名字都不能被留下，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恨？”
　　“呵。”瑶妆轻笑了一声，出口的话却是冷硬得很：“我怎能不恨？”
　　令夷默了一下，却是接着问道：“我多少有些不明，瑶妆所行之事，是为终止无辜之人牺牲的善念，清正世间之意多些，还是为对四大仙门报此深仇多些？”
　　瑶妆顿了一下，仍是背对着令夷并未转身过来：
　　“哪个用意更多些，很重要么？”
　　令夷：“我只是有些奇怪，若只看你……至少此刻，我是觉得你对仙门的恨更多些，可若是细细去想我们相识以来你做过什么，却又觉得……你并不是只要报仇就好。所以，我有些好奇……还有谁，能让你愿意转开心思，愿意付出更多的精力做更多的谋划……还有谁？”
　　瑶妆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转过身来。
　　令夷注意到，她的眼睛还微微泛着红。
　　瑶妆深深地看着不远处的令夷：“……我是不是已说过很多次了，你真的很敏锐，很聪明。”
　　令夷微微一笑：“所以我猜对了。”
　　瑶妆闭了闭眼：“你们会知道的，很快。”
　　令夷微微皱眉：“……与你现在在这里，来找我们的目的有关？”
　　毕竟令夷本以为，在这个四大仙门频繁动作，将长老和弟子派得到处都是寻找瑶妆的情况下，她会多蛰伏一段日子，不会轻易出现的。尤其是如今见面瞧着瑶妆的面色，虽不明显，细看却还是能发现……
　　当日在崇阳，她也并不是真的全身而退了的。
　　而事实正如令夷所料，若无意外，瑶妆是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轻易走动的。
　　但恰恰，就是这个“意外”。
　　“……伏泽山脉深处……有异动。有……不知为何提前了。”
　　所以她怕一旦错过，等下一次那个入口开启的时机，会来不及。
　　尽管瑶妆是做好了不顾一切的准备，却并不代表她不担心的。
　　所以……她匆忙地寻找他们。
　　或者说，她最想要为了这件事寻找的，只是一个人。
　　听了瑶妆的话，令夷挑眉。
　　伏泽山脉，提前？
　　难得已经将很多话都说明白了的瑶妆，此刻在这个问题上却仍是有些保留。
　　像是看出了令夷的想法，瑶妆道：“你们会知道的。”
　　瑶妆用的是“你们”。
　　令夷抿了抿嘴，没有再继续追问。
　　瑶妆眉目之间露出一些疲惫，显见是不想再对先前的话题深入地说些什么，便主动提起另一件事：
　　“那个许铭，你们倒真是信得过。”
　　令夷道：“你不是也说，他出身乾州许家，算是自己人么？”
　　“呵，自己人。”瑶妆的目光变得有些危险：“越是以为的自己人，捅起刀子来才最狠不是么？”
　　令夷叹息一声：“宗梧和田光珉有共同之处，却和许铭不同。再说，就算是田光珉那种情形……也有宁可舍身的田前辈不是么？”
　　自瑶妆来此，亲口确认了周潋师父的身份和所为之后，周潋之外的令夷几人便已经不再称呼他为“三长老”，而用回他原本的姓氏称呼他为“田前辈”。
　　瑶妆微垂下眼，不置可否。
　　令夷继续道：“许铭是我们的朋友，这一路相助维清和周潋甚多……我能明白你的忌惮，我也不觉得在此之后你多防备他几分不可行。只是……瑶妆，从未背叛过朋友，不计生死并肩战到最后一刻的可信之人，你不是也见过很多了么？”
　　瑶妆身体一僵，猛地抬眼狠狠地等着令夷。
　　片刻之后，瑶妆平静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相信钟久也有打算，不过若按我所想，我会杀了他。”
　　令夷平静地与她对视。
　　瑶妆抬步离开之前，最后留下了一句话：“既你们愿意作保，我可以暂放过他一马。”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