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135、三长老

　　崇阳派，戒律堂。
　　地下暗堂。
　　一个人影瘫坐在角落。
　　他身上明明是件品质不低的法器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已花白干枯的头发有些凌乱地遮半遮掩住面容，周身几处大穴还在慢慢地往外淌血，透过破损的衣服，衣料之下已显得干瘦苍白的身上满是各种纵横交错的可怖伤痕，看上去像是之前受了不少的拷打。
　　他身体周围，还有一点点没有散净的微弱灵气。
　　这是个不久前还是修士的人，才被强行废了所有修为，毁掉了灵根，重挫所有经脉。
　　这一会儿，身体甚至连普通人都比不上的他，在之后的重重折磨之下，已是只被强吊着最后一口气了的。
　　他被吊着最后一口气，是为了逼问他的“同党”身份，以及所在之地，但是这人经历了寻常修士几乎难以想象的折磨酷刑之后，仍旧一个字都没有吐露过。
　　很快，意识到这一点的其他几人便失去了信心。
　　他们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再喂他吊命的东西。
　　但只是这样，似乎那几人，仍旧并不解气。
　　角落里的人艰难地抬起头，睁开红肿着还流着血的眼睛，费力地辨认出从他面前慢慢靠近的脚步声的主人，而后视线落在了那人手中提着的一柄看起来十分诡异的长剑之上，怔愣一下之后，竟是慢慢地扯出一个笑来。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声音嘶哑干涩非常，像是破损了的风箱：
　　“……在被自己族中……晚辈害了……之后……又是……让朋友……来结果我么？”
　　来人没有回应，在瘫坐在地上的男人面前站住了脚步。
　　瘫坐在地上已无力起身的男人微仰起头，凌乱的沾了血的头发垂落，露出他完整的样貌。
　　虽苍老了许多，虽虚弱了许多，虽狼狈了许多，满脸的青紫伤痕和血迹，但仍能从眉眼的轮廓勉强分辨得出——
　　这是凌岳派的三长老。
　　凌岳三长老，当年将是山间孤儿的周潋抱回凌岳派，悉心教养长大的人。
　　身为四大仙门之一的凌岳派的高位长老，还是曾多次掌权，在不久前主事办过仙门大会的凌岳三长老，此时，却在崇阳派的戒律堂地下暗堂之内，形容狼狈地等死，毫无反抗的余地。
　　昔日高高在上也算风光无限的凌岳三长老，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手中的长剑，轻轻笑了一下：“……这是要，毁我魂魄……不许我入轮回？这么狠啊……也是，应该的……毕竟……咳，咳咳，这一回……不只是丢了那东西……还死了个……咳，死了个崇阳派的大长老呢。这么算……我也是……值了。”
　　来人紧了紧手中的长剑，紧皱眉头抿着嘴，还是没有说话。
　　“可惜了……没能亲手……灭了那个不肖子孙，咳咳。”三长老说着说着，又哑着声音咳出了两口血来，只是他已毫不在意。此刻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自裁未成被捉住之后，算是最为明显的情绪，气恨：“要不是……那个混账……要不是他……今日，许许多多的……不会死……不会……”
　　站在他面前的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
　　“田光珉那样的，才是明智之举。你与他一样，出身田家又如何？田家早已没落，当年你入仙门时还要掩藏自己的姓氏，到了田光珉这一辈便是保留了姓氏也压根不会引起怀疑查探，这便是田家这样的所谓世家，早已再无半点风光，什么也给不了你们这样的族人。过去几十几百年间，助力你们修行，给了你们地位给了你们尊崇的，都是仙门！你们能有今日，全靠四大仙门的栽培。田光珉时日不比你长，都还能念这份栽培之恩养育之情，而你呢！这么多年来凌岳派上下可能对不起你过？你都已经成为凌岳派的掌权长老，大好的光景握在手里，更有……更有那样的秘法可保你修行顺遂冲击瓶颈无阻，可你却恩将仇报，联合那些因为仙门怜悯才留了下来苟延残喘的世家恶贼反攻仙门，做了这等恶贼的内应，害了与你相识这么多年的崇阳大长老的性命，你——”
　　三长老此时已经没有力气打断，就算插嘴声音也完全不可能盖过气愤之中的对方，便仍瘫坐在那里微仰着头，嘴角含着微冷的充满讽意的笑，静静地听着对方说完。
　　直到最后，面前站着的人不知是因为气愤而难以继续措辞，还是实在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地停了下来。
　　三长老：“田家……还有当年的白家，还有陆家，还有许许多多……许多年前也曾辉煌过的家族，是如何落到你口中……咳，落到今日的境地的？难道……不是四大仙门的罪孽么？”
　　“你！”
　　“你们……害了我们家族几代的人……断了我们……的传承……逼得不知多少人……为了能活下去……受尽艰辛，连姓氏身份，都不敢轻易说出口，就在……就在四大仙门主宰的……主宰的九州大陆上，成了……成了真正的……下等之人！凭什么……你说……咳咳……凭什么！”
　　三长老面前站着的人微微撇开眼：“成王败寇，是你们无能。”
　　三长老的声音高了几度，已残破不已的身体都因为激动愤恨颤抖了起来：“是你们的罪孽！是你们！为一己之私……不惜拖整个九州下水！被发觉了，还要……咳咳……还想竭力掩盖真相！好让你们……好让你们能继续，在九州众多生灵的苦痛之上……成就你们……所谓的大道！”
　　那人叹了口气，脸色并不算好地摇了摇头：“冥顽不灵。”
　　“咳咳咳……”三长老又低低地咳了几声，从嘴角溢出已经止不住的血像是越发多了起来，他的脸色更显灰败，眼睛里的光却像是能将什么灼烧殆尽一样：“若是早知……早知那畜生……我定早想办法，亲手杀了他！也好过今日……因他一己之私，害死这么多的同族，害死这么多的……咳，友人！”
　　那人又摇了摇头，语气分外坚定地道：“他比你聪明得多，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更清楚怎么选，对他更有利。多亏了他及时弃暗投明，共谋了这次引出恶贼和你这样的……若是你能与他一样……”
　　“不可能！”三长老哑着声音喊道：“我还记得自己是田家人！我还记得……自己与四大仙门，不共戴天！那个畜生忘了，全忘了！他……咳咳咳咳！”
　　“……”
　　喘息了好一会儿，三长老终于平复下来一些，再次直直地看着来人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可惜了……是不是？可惜那个畜生……毕竟还是年轻，还是……知道的不够多，比如……不知道我！才让我……做成了这点儿事儿，让我们……不只是得了手，还……还杀了一个活过千年的老祸害……哈哈哈哈！”
　　“你！”
　　笑过了之后，三长老浑身最后剩下的一点儿力气也终于耗尽了，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再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都好像轻了几分，随时都能消散一样：
　　“……动手吧……老朋友。我啊……虽遗憾未能亲眼见……大仇得报，但……这数百年隐姓埋名，为仇人谋事，总算……总算没有白费。会有人……会有人继续的……”
　　来人手中握着的诡异长剑微微动了动：“……你若肯老实交代，那些恶贼之事，也许，不必……”
　　三长老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再不看自己面前的这位老朋友，嘴角却是满足地勾起：“他们……会的……他们会继续……他们会……让四大仙门……让这些作恶之人，包括那个畜生……让你们付出代价！我已经……能够想见……那个场景了……不亏，够了！”
　　闭着眼睛的三长老，听到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地向着自己靠近，那一股令人汗毛直竖的感觉也渐渐靠近。可闭着眼睛的他，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儿的恐惧退缩，反倒更显得平和安逸：
　　“轮回之间，我可一直……好奇得很。可惜……我是去不得，这个地方了……”
　　“……”
　　“对了……有一桩事，也许……你还不知道吧？”
　　“……你又想挑拨什么？”
　　“呵呵，咳咳。”三长老轻笑了一声，气息越发虚弱，却仍是强撑着将最后的这句，极有可能给自己眼前的这位老友带来极大冲击的话说完：“这一个千年之机，那封印之祭，苍玄的陈寅，可……咳，可只是个替身幌子罢了。”
　　“……什么意思？”
　　“真正被选中的祭品……是你亲手教养长大的徒弟啊！”
　　“咣当”一声，那充满恶浊诡异之息的长剑掉落在地上，剑尖离瘫坐在墙角的三长老还有几尺。
　　站在三长老面前，大惊失色的人，正是乾华派的二长老。
　　说完了这一句，勉强自己睁开眼看到了乾华二长老这个真切的惊讶甚至有些惊恐的表情，三长老再没有力气去做别的，微勾着嘴角，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过了好半晌，乾华二长老低垂着眼蹲下，将长剑重新捡起，却是微微背在了身后，站在已经没有气息的凌岳三长老尸身的前面顿了一顿，而后抬手掐了一个火焰诀。
　　先前已被彻底废了修为散了周身灵力，肉身已与普通人无异的三长老的尸身在这灵火之中很快被吞噬，最终只剩下了一抔灰白色的粉尘。
　　而乾华二长老，拎着那柄这次过来并没有用过的长剑，转身离开了地底暗堂。
　　他心中此刻在想些什么，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