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131、朱砂字

　　周潋手中的这册曾属于凌岳派的古籍，按照常理说来，真放在外面也并不是什么会引人趋之若鹜的珍宝，它并不是关于修炼法门和法术诀窍的秘籍，也并不是有关炼器炼丹一类的技法方子，并不能助益修行。
　　这一本，写的都是九州大陆的山川风物，来历传说，只是较为古远，有许多当今修仙界早就遗忘，一无所知的内容。
　　这显然是顾汐曾经看过的，甚至在这等古籍上写上了不少东西，若只是如此，顾掌门出于缅怀自己的女儿的想法，而这一本毕竟留下顾汐痕迹的东西如果留在凌岳很大可能会被销毁的古籍被他特地带走，也并不奇怪。
　　但这一册书页之上顾汐的笔迹却是刻意用秘法藏了起来的，若不特地以灵力小心灌注根本无法发现，就算有人不小心落了灵力在上面，这些文字也并不是第一时间就会显现的，等上好一会儿的这个功夫足以让无心的人毫无发现地略过收回灵力。
　　藏得这样小心，必不会只是顾汐的恶作剧。
　　而这书册内容的第一篇，也是留下顾汐笔迹最多的一篇，正是关于天门山脉的描写。
　　书上写，九州大陆是依托两条本源山脉逐渐形成的，其中的一条作用更突出的便是天门山脉。天门山脉是九州之上范围最大的山脉，其主脉位于整片大陆的中心，支脉众多，绵延而出，大陆的九个州府之内都有与天门山脉相连相关的山脉。
　　但这只是表象。
　　天门山脉，是能遍及九州每一处的地脉汇聚之处，更它在九州大陆已彻底成型，生灵万千运转如常之后，对这片大陆最为关键的作用，便是以遍及各处的地脉为基，控九州清浊平衡，维系地脉生机安稳，保九州永世安宁。
　　古籍上书写的内容并不算多，除了这一段总纲之外，剩下的不算长的篇幅，简单写了些天门山脉的地势地形，与如今大家的了解稍有些不同，但出入不算太大。而在这段的最后，还记了一笔，天门山脉靠近中段之处，是灵族族地。只是灵族销声匿迹已经许多年，而这古籍上面对于天门山脉中段盛产的特殊灵药矿石，甚至是珍稀的妖兽灵兽的描写，在如今天门山脉的中段已经遍布魔气一片死地的情况下，已无从考证。
　　在这些古籍的记载文字之外，朱红色的小字并不多，但意义却格外不同。
　　顾汐在这一段总纲的字里行间写道：
　　‘天门山脉可控世间清浊平衡，却也最能通过它打破平衡。
　　天门山脉借地势地脉绵延稳固，其汇聚的核心却也最为脆弱，一旦受影响，将波及整片九州大陆。
　　浊息，魔气。
　　九州清浊在约八千年前开始失控，清浊难以在平衡条件下无害存在，被强行区分开，浊息的最恶形式魔气出现，滋生魔物，将天门山脉最有生机最为关键的中段变为死地，遗祸四方。’
　　在灵力下显露出来的朱红色字迹认真观察之下，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写得很工整，笔触的停留运转之间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到当时落笔之人时而沉思时而怀疑，虽有凝重，但对自己的猜测并没有十足把握，只是凭借自己的记录在这上面留下了一种可能罢了。
　　而这段较为工整的朱红色文字，就是上面的这些内容。
　　而另外一段，同样的朱红色文字看起来却是显得有几分潦草，像是在匆忙之间，或者是在躲避的时候匆忙留下的。
　　近千年来四大仙门灵气日盛而其余世家门派灵脉渐衰，隐有为魔气入侵之势。反观四大仙门的高层长老掌门，修为进益极快，并不符合境界越高越难突破的常理。
　　八千年前四大仙门掌控了能让天门山脉清浊失衡，滋生魔气的办法，并在近千年中摸索到方法，借天门山脉遍布九州的地脉根基，人为搅动九州清浊分布，操控灵气灵脉的存在，和魔气的走向。
　　魔气肆虐之祸，生灵苦难之源，尽在四大仙门。’
　　最后一行字，笔力极重。
　　在这安静地没有旁的声音的洞穴中，在被灵力催动地极为明亮的夜明珠光芒的照耀之下，这一行朱红色的字，仿若沁了血一样，触目惊心。
　　这是千年之前，顾汐发现的。
　　她也许原本只是在门内机缘巧合之中读到这本古籍的时候有了疑惑，而后一点点顺着追查下去，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将自己的怀疑尽数写在了这本原看着并不起眼的古籍上。
　　也许在她第一次往这上面写下必须要用灵力浇灌才能看到的，那段推理和猜测的时候，就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继续查下去的凶险，即便她身为凌岳派的掌门之女，也未必能够在沾染了这件事情之后全身而退。所以她留下了这段文字，希望若是她没有办法将这件事查完，能有后人有机会看到继续。
　　而等顾汐深入查了下去，知道了更多的线索更多的消息之后，在她已经真正明白那被深藏的危险真相是什么之后，她第二次在这古籍之上留下了一段话。
　　这个时候顾汐的处境怕是已经并不算好了，至少她已经不能像是第一次那样，写得从容不迫。可她还是坚持来了，坚持地要在四大仙门之一的凌岳派的藏书阁之内，留下有关真相的线索和说明，希望能有后人查到，不被蒙蔽，继续她可能无法做完的事。
　　两次留下文字，顾汐的立场已经不言而喻。作为四大仙门之中的既得利益者，她不愿意同流合污，不愿意继续看着四大仙门明里暗里地迫害其他修仙者，不愿意看着四大仙门肆无忌惮地损毁九州大陆的稳定平和。
　　留下文字的时候，也许她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但并未想过后退。
　　根据先前维清和周潋在那个房子里看到的那些记载，千年之前，顾汐的的确确并不后退逃避。
　　她叛出了凌岳派，不惜与师门甚至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为敌。
　　原来，这就是，这才是，她叛出师门，并在后来被整个凌岳派除名，抹掉了所有痕迹的原因。
　　周潋捧着这本古籍，挡在摊开的书册之后的手指僵硬微颤，而他在反反复复地将那些朱红色的文字看了许多遍之后，慢慢地浑身发凉。
　　维清也仔细地将摊开的这些写满了有关天门山脉之事的内容全部看过，虽也因其上的内容心中震撼，却又比周潋要显得平静一些。
　　沉默许久，维清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了一眼另外一边，那个顾掌门坐化的洞穴方向：
　　“顾汐在这样一本平时不会有人注意到的杂书上，以这样隐蔽的方法留下这些，就是希望来日凌岳派内能有人了解真相，但……顾掌门却偏偏把它带了出来，封存此地，断了可能。”
　　毕竟若不以灵力浇灌，无法显现出顾汐的笔迹，这册古籍不会被认为与顾汐有关，就算提到了几句天门山脉，倒也毕竟没有提到四大仙门所做之事的线索，未必会在千年前的“清洗”之中被销毁，很可能仍会好好地被摆在凌岳派的藏书阁内，成为一本乏人问津却藏着无尽可能和希望的藏书。
　　但身为顾汐父亲的顾掌门怕是察觉到了什么，在退位离开凌岳派之前，将它带了出来。
　　维清觉得到了这一刻其实他很难确定，将这本顾汐费了这样大力气想要留在凌岳派给后人提示的书带出来，是出于其上笔迹而对女儿的缅怀之情更多些，还是出于想要继续掩埋真相的心思更重些。
　　周潋抿着嘴，没有说话。
　　维清默了一默，忍不住问道：“这个地方……”
　　尽管他并没有问完，一旁的周潋还是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他微垂下眼睛：“若无意外，应该再没有人知道了。”
　　维清的目光闪了一闪。
　　不过在他心中已经确定的那个有关周潋的猜测之外，从周潋的这个回答之中，大约也看得出顾掌门的态度了。
　　“……若是再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那这里的一切，包括这本书，就都是当年顾掌门有意带来封存，令其再不露人前，再不见天日的了？”
　　在看过了那屋子里有关顾汐的一切之后，他想他们必须承认，顾掌门是的的确确爱着顾汐这个女儿的。只是比起对女儿顾汐的爱，还有另一样被他看得更重。
　　仙门。
　　这并不奇怪，四大仙门的所有弟子，尤其是能进入内门甚至核心层的弟子，从小便被教导要诚于师门忠于师门，做于师门不利之事被认为是大罪，严重的甚至会被废除所有修为，打断修行灵根逐出师门。
　　显然，曾是凌岳派掌门的顾掌门，即便退位独自离开再不问门中之事，也仍旧在最后的时刻，坚定地想要维护四大仙门的利益，保守四大仙门的秘密，即使，那是他唯一的女儿，拼了命地想要公之于众，寻求到底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