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122、不知道的

　　‘林喆还活着？他在哪儿？’
　　‘这……五百多年前林前辈帮我们……已是弥留之际了。’
　　‘……’
　　平阳镇客栈。
　　午后在那对夫妻院子里的对话结束之后，令夷三人便来了客栈，天色暗下来之后瑶妆并没有跟令夷和葳蕤一道去用饭，却也没留在自己的房间内闭门不出。
　　令夷来找瑶妆的时候，她正笔直地站在客栈二楼外面的栏杆前，远远地看着地平线另一边将要坠落的太阳。
　　落日的暖橘色柔光，将瑶妆的面目映得有些模糊。
　　察觉到令夷过来，瑶妆却也并没有转身去看，仍旧注视着远方的落日：
　　“你真的以为他们会找来？”
　　令夷站到瑶妆身边遥望落日：“能来最好，不来，也无妨。”
　　“你总不会想着，他们不说，也有我可以说吧？”
　　令夷摇头：“我看得出来，瑶妆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再者……若有机会，多听听看看也是好的，一家之言，毕竟……”
　　瑶妆轻笑了一声，没开口。
　　“这对夫妻……我原本就是没有想那么多的，至少原本打算在这一趟确认的猜测已经有了着落，更多的，有，自然是意外之喜，没有，也并不那么打紧。”
　　在瑶妆说明之前，令夷甚至根本不晓得还有“封禁修为”一说，是一直真的只当这两个人是普通人，所以当初才会对瑶妆，对许铭有那样的询问。
　　如今发现这件事，而明显这两人身上有绝对比如今的梧家和穆家人身上还要多的“故事”，不能深究，的确有些让人失望，但至少，她们来此最初的目的算是达到了的，还有多，起码不能算是亏。
　　瑶妆也道：“你倒不贪心。”
　　“只是因为，急也无用。”
　　“未必。”瑶妆的声音十分平淡，细细探去还有些发寒：“你若真的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还可以探魂。”
　　令夷猛地一僵，略有震惊地朝身侧的瑶妆看过去。
　　探魂。
　　强行探知受术者一切记忆甚至所思所想的法术，因为其对受术者识海神魂极大的伤害，是九州修仙者之中，至少明面上不可学不可用的禁术。
　　瑶妆仍旧冷静地说着，仿佛出口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就算他们体内封禁的是能让他们活过五百年的深厚修为，但如今却也只是普通人一般，抵挡不了什么了，若真用探魂之法，甚至不用担心修为神识不济会遭反噬之事，稳妥得很。”
　　令夷皱眉眯了眯眼：“你是认真如此建议的么？”
　　瑶妆：“你觉得不是？”
　　“五百年前修为就已封了起来再没有增长过，撑着寿元扛过这么多年也该是快要耗尽了，就算什么都不做那夫妻两个也未必还能活很久。几百年不曾有灵力护体，就算还有修者体魄，探魂之法一用，必伤起性命神魂，不只是令他们当即丧命，还会断了他们的轮回之机。”
　　瑶妆微微勾了勾嘴角：“你想说太恶毒了？”
　　“……他们不是罪人。”
　　“不是有句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么？况且，想改天换地的大事之中，怎么可能没有牺牲？”
　　“……瑶妆。”
　　“嗯？”
　　“我同意，大事大计之下不会没有阴暗牺牲，但我以为，人为之人，该有底线。”
　　瑶妆轻笑：“我是妖族。”
　　“因为记得如今自己面对那些人那些事时的心境，所以才要守住底线，告诉自己，不要变成曾经最痛恨的模样。”
　　瑶妆沉默下来，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令夷深深地看着瑶妆的侧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心头放松下来：
　　“试探也算试探过了，眼下我有个问题想问，可以么？”
　　瑶妆睁开眼睛微微挑眉：“什么？”
　　“今日提到的林喆……你并未追问更多。”
　　“……还不算是故人，听过而已，甚至没有见过。”
　　令夷：“但你听到封禁修为之术是他施展的时候，似乎很惊讶。”
　　瑶妆朝令夷看过来，顿了顿才继续道：“那是当年中州白家的秘法，外人知道的极少。”
　　“中州白家……”
　　“白家已经没有人活着了。”
　　“……那林喆……”
　　“白家白晞的未婚夫。”瑶妆顿了一顿：“没有什么林家，林喆不是出身世家，是个散修。”
　　令夷的确刚刚差点儿就要问到曾经的九州大陆上是不是有一个林家，和林家如今的模样了，却不想，这个能够施展白家不外传秘法的林喆只是一介散修。
　　“我记得你说过，白家的白晞曾是千年前人族修仙的年轻一代里，最出色的几人之一，是白家最受重视的子弟。”
　　瑶妆：“是，所以白晞原本是更该跟其他世家联姻的，你是想问这个？”
　　“嗯。”
　　瑶妆望向远方的眼神之中透着些许的怀念。
　　令夷却觉着，瑶妆此刻触动心弦怀念着的，不是，或者说不只是她提过一次的白晞。
　　“白晞跟林喆的姻缘，是白晞自己争取来的，好些年……不管是白家那边，还是林喆那边。”
　　令夷觉得从中听出了点儿什么，但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这些已经算是已故两人的私事了。瑶妆作为跟他们一个见过一个听过的故人还能带着感慨地说上几句，令夷便不太合适了。
　　瑶妆的手微微收紧：“可惜……”
　　可惜，那两个人终究没有能够相守。
　　就像是……另外两个人一样。
　　白晞死后，林喆就失了踪迹，等后来瑶妆只剩下了她自己，不得不回到妖族，便再也没有听过有关林喆的事了。今日骤然听到这个名字，确有那么几分感慨，也有一点儿惋惜。
　　远处，太阳已经彻底坠入地平线之下，暖橘色的光渐渐退去，天色暗了下来。
　　平阳镇并不算太热闹的街道上，正有两个人缓缓地朝着客栈的方向走过来。
　　……
　　白日才见过的夫妻两个来到客栈，对令夷和葳蕤来说算是惊喜，瑶妆也有些意外。
　　夫妻两个比起先前跟她们说话时，神色有那么点儿变化，最显眼的就是姓穆的女主人，眼眶都还有些红肿着。
　　两人没有多说改变主意的过程，但改变主意的原因，是没有跟他们一起来的梧清盈。
　　梧清盈，曾经的大丫，亲生母亲便是在突然出现的魔物袭击之中为了保护她而亡，带着她还未出世的，被她的生父心心念念许久盼着的弟弟。也是在那之后，大丫不仅没了来自母亲的庇护，也彻底成了父亲眼里的“扫把星”。之后行商在外，每次不小心遇上有魔气的地方，她的生父总会将这种噩运怪到她头上，那之后，非打即骂。
　　魔物，魔气，一直都是她的噩梦。
　　如今已改名梧清盈，跟过去再无瓜葛的大丫过了这一段时间，没有魔气和魔物影响的安稳日子，在外祖父外祖母的关爱之下日子也过得开心轻松，但她仍旧会忍不住想着，当初如果没有遇上魔物，没有碰到过魔气，她的生母还在，生父对她的态度还没有变成那个样子……
　　小姑娘心中没有什么大义的概念，只是由己及人地，在葳蕤的那段话里，想到更多人遇到和或是还未遇到的，可以被避免的苦难。
　　用姓穆的女主人的话说，她跟她的丈夫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本是想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的几年时光，将那些晦暗的过去带进土里，可是……
　　孩子。
　　终究不忍面对孩子的失望目光。
　　尤其是，他们夫妻两个收养的清盈，其实算得上是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个小女儿的寄托。如果他们那个曾经因为那些人那些事而被害夭折的小女儿知道今日……不知会不会像清盈一样，对他们这对没用的父母失望。他们不只是不能亲手为女儿报仇，临了了却也连将真相说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他们最终还是咬牙过来了。
　　坐在客栈的房间里，夫妻两个仍显的有些拘谨，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微微用力。
　　“……梧家，穆家，和田家，王家等等……我们跟那时候最是刚烈的白家，陈家不大一样。”姓梧的男主人叹着气低声道：“那两家已经没人了，在我出生记事之后就只是听家中活着的长辈提起过这两家的名头，却再没见过这两家的后人。梧家，穆家，没直接像是陈家那几家一样干脆地投了仙门，虽没白家那样明面上激烈反抗，但却是试图把当年的事都记下来传下来，让族人不能忘却，幻想过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
　　姓穆的女主人眼眶通红地接口：“梧家和穆家的驻地先后跟当年的白家一样出了魔气，有白家被仙门罗织了罪名灭了全族之后，谁都不敢贸然妄动，就算是想要以图来日记下什么准备什么，也都是在暗处悄悄地，一开始的确并未被察觉。可谁能想到，仙门竟真能数百年如一日地紧盯着世家的动静，过了几百年等我们有些松懈警惕之后，到底还是被发现了这点儿心思。”
　　“如白家那时一样的灭绝围剿不易再行一次，可是……梧家穆家的子弟出门在外总会遇到各种各样，或毁修为或伤性命的‘意外’，新的家族驻地分明远离魔气却总是被厉害的魔物侵扰，甚至……甚至有时家族采购的修炼物资都会出大问题，灵药都是染过毒的……”
　　女主人听丈夫说到这里，忍不住落下泪来：“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没有人敢说，也没有人敢帮……我们的女儿……中了毒，偌大的臻州，偌大的九州，竟找不到一个敢来为她医治的医者……”
　　瑶妆抿着嘴沉默着。
　　这些，都是那时还没有完全安定妖族中事，没能将心力放回九州人族之间的她所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