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冷千言

28、028

　　柒柒猛一睁眼，眼前不是那纸醉金迷的温柔乡，而是一片陌生的屋顶，没有馥郁的香粉气，可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的切切余音……

　　“你说什么？颅下……”

　　“她……”另一人声音略有几分沙哑，很是陌生，正要说下去，却又戛然而止，“……她醒了。”

　　“醒了？”
　　接着，宋大世子英俊的脸庞便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一双深邃夜眸流露着关切：“怎么样，你好点没？可不能再唬我！”

　　“世子？”柒柒怔了片刻，好不容易才分清了梦境与现实。

　　宋枫晗的声音，和她梦中的“墨予”很像，几乎如同一人。但是梦里那个男人的身材明显更高一些，而且性格十分恶劣，待她的方式也大相径庭。

　　那个男人……大概只是她做了一个连环噩梦罢。

　　柒柒看着宋枫晗这熟悉而“憨厚”的面容，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她的秘密……没被发现吗？她晕倒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是不是又给世子添麻烦了？”她依稀记得自己晕倒前头痛欲裂，情急之下抓住了世子，也不知又做了什么为难别人的事，给人添了麻烦。

　　“可不是嘛！你不肯去看太医，那我只好把你带出宫咯。”宋枫晗转身坐在床沿，稍稍背着柒柒，不敢让柒柒看清他此时的表情——他没有把握能像平日那样控制住情绪。

　　他本想从此远离她，可没想到她会毫无征兆地倒在他怀中。那张失去血色的脸触动了他心底最不愿想起的记忆。

　　那个昏暗的天景下，那座孤立的高台上，被拉下龙椅的女皇披肩散发，即将沦为任人蹂.躏的阶下囚。

　　为了吓唬她，他故意说出了无数种报复她羞辱她的手段，却见原本面无表情的她忽然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叫他的心猛地一揪！

　　那眼神，不似平日的温情脉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寒冷，充满怨恨，竟让他产生了一丝惧意。

　　可她没有反驳，没有咒骂，一言不发。就在他登上最后一层台阶时，她忽然吐出一口浓浓黑血！

　　这时，她笑了。

　　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释怀，像是在宣告：她不要他了……

　　他的柒柒，再也不要他了……

　　他忽然慌了，匆忙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自己不生气了，不恨她了，再也不会伤害她，再也不会做她不喜欢的事……到最后，他放下了所有尊严，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她不要离开，不要抛下他。

　　可她的气息还是一点点地消失，身子还是一点点地变冷。无论他怎么乞求挽留，她都无动于衷。

　　她用了最恶毒最冷酷的方式，在他的胸腔上凿开了一个洞。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穿过这个洞，用力捏住他的心脏，狠狠掐着他的心尖。

　　那一瞬间，他痛苦，并且憎恨着！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他不过是因不甘被抛弃而反抗，却反而被抛弃得更加彻底？

　　为什么！！！

　　“是我提出了无理要求，让世子为难了……”柒柒不知宋枫晗心中的纠葛，颇为惭愧地道。

　　她没想到自己临昏迷之前，还给宋世子出了这样的难题。也难得宋世子什么都不问，就直接带她闯出宫来，可见他多么单纯善良，义薄云天。

　　她之前对他弃之如敝，和世俗之人一样误会了他……所以世子察觉后才会那么生气，不想再理她吧？

　　柒柒心里闷闷地痛，她抬起酸涩的眼，忽地瞥见宋枫晗的肩头，不觉惊声道：“世子，你的肩膀！”

　　“嘶！”宋枫晗回过神，这才察觉到肩头的痛楚，原来是伤口又一次裂开了。

　　“不用担心，这小子壮实得很！”这时，一直待在宋枫晗身旁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开了口，“还不如担心下你自己，你的病……”

　　“秦叔！”没等他说完，宋枫晗急忙打断，暗中冲他摇了摇头。

　　柒柒的病来得突然又诡异，宋枫晗本以为是自己话说得太重，激得她气血攻心。可没想到，她小小年纪，身上早已落下了大大小小的病根，不仅胃寒气虚、血脉不畅、身子虚弱得厉害，颅下还有瘀血淤积。

　　按秦叔的诊断，若是置之不理，她恐怕还活不到成年……

　　得知柒柒的病情，宋枫晗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前世的柒柒虽然也时不时会“犯头痛”，但那是她一遇到棘手问题就把事情推给别人的手段，可从未听说她有颅下瘀血，也未见她有重病在身。

　　但秦叔是曾效力于淮南军的军医，医术高明，为人耿直又谨慎，断不会信口开河。

　　颅下瘀血，必得是遭受过猛烈的撞击。宋枫晗不敢胡乱猜测，更不敢让柒柒知晓真相，毕竟脑中疾病太过凶险，又受人心情影响……

　　他虽然不打算再纠葛于过去的爱恨情仇，但绝不想再看见她死在自己面前！

　　秦叔看了宋枫晗一眼，没有就此多说下去，只是递来了一汤碗，提醒道：“正好，让她趁热把药喝了吧。”

　　宋枫晗捧起汤药嗅了嗅，热气氤氲，一股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叫人不禁皱起眉头。

　　“殿下，喝药。”宋枫晗急忙将药碗递到了柒柒唇边，药汤表面腾起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野。

　　柒柒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口中泛起了苦水。

　　她从小很少能喝到药，本应不知药味，可这碗黑漆漆的东西，一看就难以下咽，她全身都在抗拒，仿佛曾经喝过什么毒药，也是这副模样。

　　“祖母说，良药苦口，要乖乖喝药才能养好身体！殿下要乖乖听话……”宋枫晗像哄孩子一般放柔声调，声音却有些不自然地颤抖，硬是把一旁的秦叔听得后背发麻。

　　虽早已看惯了世子在人前装疯卖傻，但今日尤为恶心！

　　见两人还在你推我让，黏黏糊糊，秦叔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朝宋枫晗使了个眼神，指了指嘴，示意他——以口渡之，速战速决。

　　宋枫晗一愣，有几分犹豫。但见柒柒一副誓死不从的架势，再想想她片刻之前还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中不觉有气，便听从了秦叔的“医嘱”，将碗递到自己嘴边，捏着鼻子猛灌了一口。腮帮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灌满一口，他放下药汤，朝柒柒走去。

　　见他逼近，柒柒忽然想起了梦里被强行喂“酒”的那一幕——若是将那贴着王八的脸替换成宋枫晗的，似乎一点都不违和。

　　她顿时紧张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枫晗，小手抓着被褥，按着自己的膝盖，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宋枫晗缓缓凑近，柒柒也越发紧张，再也无法掩饰她的惊慌。

　　宋枫晗一愣。她怕他！为何？难道他装得不够傻，不够人畜无害天真可爱！？

　　正想着，宋枫晗的喉头动了动，“咕嘟”一下……他整个人陡然僵直，整张脸都变了个色。

　　“噗！”
　　药还没渡给柒柒，就被宋枫晗转头一口喷了出来，喷得床边地上到处都是。

　　“咳……秦叔……”他尴尬地用袖子擦了擦嘴，两眼和面颊都微微透着红色，“呸呸！这药汤，当真能让人喝得下去？”

　　“哎，没用的家伙！这不是浪费我上好的药材？”这时，秦叔上前接过药碗，把宋枫晗挤到角落里，还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两句，毫不顾忌宋枫晗的身份地位。

　　难得看见平日顽劣不讲理的宋世子，被人教训得像可怜的小狗儿一样，柒柒倒是觉得有几分新鲜，不禁伸头多看了几眼。

　　可秦叔却突然转身，把碗递给了她，神色凝重地道：“小……小公子，你有病，知道吗？”

　　“什么、什么病？”

　　秦叔皱着眉问：“你是不是经常恶心、犯晕、头痛？”

　　“是……”柒柒想起近来时不时闻到肉味儿就恶心，难道不是因为苦夏，而是因为她生了病？什么病？

　　“放心，有你秦叔在，死不了。”

　　柒柒被吓了一跳。

　　是这么严重的病吗！？

　　“别听秦叔吓唬人！”宋枫晗见她脸都被吓白了，急忙拦住了心直口快的秦叔，“秦叔说你气血阻滞，要定期扎针，但你身子骨太弱，得先喝半年的汤药补补气血。”

　　秦叔也急忙劝道：“对对对！这傻小子好不容易才把你带出宫。若是你不喝，浪费了我的药材不说，也是浪费了这小子的一片苦心，你可明白？”

　　柒柒看了一眼面露担忧的宋枫晗，终是乖乖接下了汤碗，屏住呼吸，将那药汤一口灌进口中。

　　良药入口，纵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那味道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最初含在口中便极为苦涩，咽下去后，不仅辛辣呛鼻，还伴着一股鱼腥味儿，难怪宋枫晗方才会是那种反应！

　　她也想吐，但一想起秦叔说的话，想起自己这如同纸片薄的命，便强忍着，一口一口把药汤吞下去，仿佛久经干渴的枯草努力汲取着细疏的春雨。

　　眼中渐渐溢出了泪，嘴角也流下黑色的汤汁，和泪珠子一道滚落，可她依然倔强地不肯放下碗。

　　一口喝完，她将碗还给了秦叔，用手背堵着小嘴，憋红了一双杏眼，染湿了纤长的睫毛，好不容易才把那股呛人苦口的药味儿给压了下去。

　　虽是一副泪眼婆娑、楚楚可怜的模样，但她的神色却透着一股倔强不屈的坚毅。

　　纵使老天爷都想她死，用病痛恶疾来折磨她，她也要为自己好好地活着！活下去，才能斗得过这不公平的命！

　　宋枫晗不由得怔住了。

　　眼前光景，恍如隔世。

　　他看她“柔弱”了大半辈子，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柔弱的她，柔柔地靠在人怀里，自然让人心生怜爱；可没想到，她竟也有顽强如野草的一面，叫人挪不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