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冷千言

2、002

　　被柒柒压住的倒霉蛋，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未着冠，垂发如丝，唇红齿白。

　　他身着一袭墨色长襦，袖口纹着金丝水云，外罩一层薄丝锦衣，腰间垂挂一块龙形玦，刻有雷云纹，蚌珠点缀其中，看起来非富即贵。

　　而这位贵人白皙如玉的脸上，正中印着一个小脚丫，颇为狼狈。

　　看着自己的杰作，柒柒寒毛直竖，眼珠子往旁边溜，瞅准了方向，准备逃跑。

　　可她刚一起身，就被人抓住了胳膊上的包袱。稍一用力，包袱便散开了，里面的点心吃食滚落一地。

　　柒柒好一阵心疼，仿佛眼中的不是点心，是一个个骨碌碌乱窜的金元宝。她怔了一息，又一个激灵回过神，慌忙起身欲跑。

　　只是，一只火热的手冷不丁地钳住她的手腕。

　　“别跑！”少年反应极为迅速，支起身子的同时，顺势将她的右臂紧紧反扣在了她的后腰上，叫她动弹不得。

　　制住了柒柒，少年才用另一只手的衣袖胡乱擦了擦脸，看向她：“是……是你！？”

　　“？”柒柒正疑惑，后背忽被猛地一顶，身子被牢牢锁在了少年的臂弯之中。

　　“是你……不会错，是你……”少年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他的身躯微微颤抖，温热的胸膛闷得她透不过气。

　　“放开我！”柒柒使足了气力，好不容易推开少年，可少年又忽地捧起了她的小脸，情绪激动地搓捏着她的脸颊，一遍又一遍擦着她的眉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那双发红的眼眸里，映着她的窘迫：双颊如同绽开的桃花，贝齿咬着下唇，眉头委屈地纠在一起，一双杏眼湿漉漉的，漫着水汽。

　　“放开……”柒柒低声道。

　　少年浑然不理，他瞪大了一双通红的眼，仔细打量，仿佛要看清她脸上的每一处。他的呼吸急促，手也用了几分力，挫得她脸蛋隐隐作痛。

　　这人看起来不太正常……

　　柒柒有点儿害怕，她别开脸、扭动身子挣扎，使劲儿推着少年滚烫的胸口。

　　少年粗重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撩绕，连呼出的热气似乎都喷薄在了她的脸上。

　　若是让人瞧见，怕是又要多几句碎言碎语，多不少的麻烦。

　　“快放、放开我……”柒柒小声提醒，气势明显弱了不少，小手捶打着少年的胸口。

　　“啊……”少年仿佛灵魂出窍游走了一圈后，又突然归位，身子一震，宛如大梦初醒。

　　他深吸一口气，表情恢复了正常，眼中灼烧的热度渐渐消退，紧紧擒着柒柒的鹰爪也缓缓松开。

　　柒柒趁机推开他，却又被他扯住了衣襟。

　　雪白的手指勾着领口，似乎只要轻轻一拉，便能扯松了衣领，令那里面春光乍泄。

　　柒柒顿时不敢乱动了。

　　夏日炎炎，她却冷汗涔涔。

　　燥热的空气里，传来那少年一声轻微的长叹，和碎碎的嘀咕：
　　“……还……没死……”

　　柒柒听他话总说得莫名其妙，忙问：“这位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

　　可没等她说完，少年忽地一顿，嘴唇翕合两下，眼珠一转，又一扫脸上的凝重之色，弯起了红润的嘴唇：“本少爷又不瞎，怎会认错我的小招财呢！”

　　他笑得纯洁干净，但是手指有意无意地沿着柒柒的领口向下划，叫人无法不在意。

　　“招……财？”柒柒豁着背，避开那不安分的手。

　　“说吧，你突然从画上钻出来，还跟着少爷进宫做什么？”少年搓捏着手指说，“是在我床头待腻了？那我回头把年画撕下来，以后便贴身带着你，好不好？”

　　柒柒一愣，随即小脸一黑。

　　碧桃说过，京城人家有在孩童床头贴年画的年俗，也曾给她找来一幅旧画贴过。敢情这位是说她像年画里那胖乎乎、白嫩嫩的招财娃娃！？

　　她哪里像那种东西？何况，年画娃娃哪能从画里跳出来？莫不是在逗她？

　　柒柒不免用审视的目光看向少年，可惜了这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长相，精神确实有点不太正常，刚刚的表情也太骇人了些……

　　“世子爷！”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

　　一个地位不算低的宦官，拎着衣角，跑得气喘吁吁，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着：“哎哟世……世子爷，您跑哪里去了！太子殿下等您好久了！”

　　趁着少年侧头看向那宦官的一刹那，柒柒一骨碌爬起来。可她还没来得及撒开腿，那少年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往另一条道上跑：“走，跟我来！”

　　柒柒被他这一突然举动吓了一跳，随即奋起反抗！

　　直觉告诉她，她不该和这个身份高贵的“世子爷”扯上关系！

　　她挺着身子往后赖，小脚不停向后倒蹬，但人小力气弱，还是被一点一点拖拽着向前走。

　　她心里一急，朝着对方的手臂狠狠咬上一口！

　　可不知这人是用什么做的，手臂像是铜汁铁水浇筑而成，差点崩了她的门牙。

　　满口酸爽，连带腮帮子都酸痛，一股酸涩涌上鼻腔，憋得柒柒满眼含泪，委屈不已。

　　这个家伙，不会是上天派来收拾她的吧？

　　…………

　　烈日当头，毒辣地泼洒着炽热的光芒。连鸟雀都懒得鸣叫，寻觅着阴凉的树荫躲藏蛰伏。

　　东宫书房里燃着檀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幽冷的暗香。

　　太子玄泠震身穿明黄蟒纹长袍，在书桌前负手来回踱步。他的眉头微蹙，时而抬眼望向书房门口，显得心绪不宁。

　　“世子可找到了？”走了几步，他又一次问起，平滑光洁的额头上都泌出了汗珠。

　　“回殿下，已经派人去寻了。”伺候在他身旁的沈公公一边回话，一边上前，熟练地给他擦了擦汗，玄泠震却有些不耐烦地避开了。

　　或许是受这酷热天气的影响，他显得心浮气躁。

　　他为皇后所出，是孝仁帝唯一的嫡子，生来便是储君不二人选，可孝仁帝一直拖到如今才立其为太子。

　　帝后不和多年，孝仁帝的态度难免让人心生猜疑。更何况，前不久挑选东宫侍读，孝仁帝竟然相中了淮南王世子宋枫晗，让一群兄弟看了笑话。

　　虽然淮南王是本朝唯一可世袭的异姓王，但满朝文武、全城百姓，谁人不知那宋枫晗的心智，如若七八岁孩童？

　　请他来当侍读，倒不如说是请来当他祖宗的！有事指望不上，稍有怠慢便是他东宫心眼小，和一个稚儿斤斤计较，惹人话柄。

　　况且如今的淮南王府空有名头，可谓摇摇欲坠，自身难保，对稳固他东宫之位助力不大。朝中上下怕是也要因此重新估量他这个太子的分量。

　　总之，选淮南王世子当侍读，就……不靠谱！

　　玄泠震正忧心忡忡，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他一抬眼，就看见那个让人糟心的淮南王世子冲了进来，风风火火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太监，推推搡搡拉拉扯扯，毫无尊卑不顾礼法，惹得玄泠震眼角直跳。

　　可还没等他发话，世子就把所有下人，包括沈公公在内一起撵了出去，赶鸡一般，还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鬼鬼祟祟，贼头贼脑，像是要密谋什么大事。

　　玄泠震暗中抽了抽嘴角，很快又收敛起不悦的表情，摆出一张无比温和的笑脸迎上去：“世子跑哪里去了，可让孤好找……”

　　“太子殿下先前叫我挑些人用，我在东宫寻了一圈……”宋枫晗说着，把躲在他身后的小太监推到了前面。

　　“他？”玄泠震无意地一瞥，触及那清瘦的容颜时，他有了一瞬的失神。

　　这长相……这双眼睛……

　　“太子殿下恕罪！”柒柒面如灰土，急忙跪倒在地，把头埋得低低的。

　　她偷偷潜入东宫，只想探探许答应指的活路，顺点吃食回去，却万万没想到会被人直接抓到东宫之主的眼皮子底下来！

　　“你且抬起头。”玄泠震的目光黏着在柒柒的后脑勺上，漆黑的瞳珠动也不动，像是定住了。

　　“是……”柒柒百般不情愿，也只得抬起头，用衣袖使劲儿抹了抹发红的眼角。

　　玄泠震望着她哭唧唧的小脸，不由得发愣。

　　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如同春光般灿烂，很爱笑，还有几分狡黠。可眼前这小太监，虽然长得和她有几分相像，却畏手畏脚，拘谨小心……

　　“叫什么名字？”玄泠震不死心地问。

　　“回殿下，小的名叫小冷子。”柒柒回道。

　　既然是冷宫里出来的，便叫这个名字罢。反正，她也没有正式的大名，总不能叫“小柒（妻）子”吧？

　　“小冷子？”玄泠震闻言，脸上透出了一抹失望。

　　不是她……

　　“殿下，就把这个‘小冷子’赐我可好？”这时宋枫晗忽然凑过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柒柒的脸。

　　“恐怕不行……”玄泠震沉声道。

　　“先前不是殿下说随我挑选人手的？怎的又不给了！”宋枫晗的声音里带着稚气的恼意，毫不客气，似是完全不知君臣之别。

　　若不是他脑子有疾，玄泠震定要治他个不敬之罪。

　　可这傻孩子不仅不知感恩收敛，还面露一丝警惕，狐疑地盯着玄泠震：“该不会……殿下想抢我的招财童子？”

　　“招财童子？”玄泠震闻言，眉毛不禁一抖。

　　柒柒也一抖，合着这人真把她当招财童子了！？

　　宋枫晗可不管两人什么想法，他索性展开双臂，把柒柒往自己怀里藏，口中不清不楚地咕哝：“不行不行，她是我的招财，殿下若是要抢……我、我就把她带回王府！”

　　玄泠震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觉得脑壳儿痛。

　　要和这么个讲不通的熊孩子理论，似乎比回答父皇的策问还要难！

　　鸡同鸭讲，不知所谓，不如不谓。君子无所争也！

　　“既然世子如此看重，那……孤便调派他来伺候世子罢。”玄泠震面色沉静，盯着宋枫晗拉着柒柒的那只手，只觉扎眼，便幽幽提醒道，“时候不早，齐师早已在文殊院等候……”

　　“啊！殿下，我们快些走吧！”宋枫晗闻言立即松开柒柒，反而催促起太子来了，且比太子还着急，“祖母说那老头儿忒喜欢罚人抄书，咱们快些走，别叫他找到罚人的借口！”

　　“……”玄泠震拿起书本，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柒柒一眼。

　　柒柒依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小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恨不得与背景融为一体。

　　玄泠震心中一软，对恭候在门口的沈公公吩咐道：“仔细调查此人来历，但……毕竟是世子看重之人，也莫太过分。”

　　“是！”沈公公低声应诺，恭敬地护送两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