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冷千言

1、001

　　她从未见过如此光景。

　　天光昏暗，乌云蔽日，四处狼烟。

　　远处的城墙破败凄凉。冰冷的风穿过城门，拭过沾染着血迹的旗帜，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血的气味。

　　阶下，一身着儒袍、披头散发的男子颓废地跪在地上，正如丧考妣地哭诉；一穿着黑色夜行衣、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被一柄利剑钉在了柱子上，正竭斯底里地咆哮。

　　还有一名身披铠甲、头戴冠盔的高大男子，沿着台阶步步向她逼近，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喋喋不休。

　　她坐在高台上，无法动弹。

　　一把冰凉的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垂眸满眼惨淡白光。

　　她明明看不清那三人的脸，也听不清他们在哭什么、骂什么、说什么，心里却仿佛什么都知道，痛得厉害，像是被人活活剖开了一般。

　　痛苦、委屈、哀伤、愤恨……分辨不出是哪种情绪，只是囫囵混在一起，挤压着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滚热的眼泪忍不住从眼眶里掉落，一颗一颗落于掌心，又悄然消失。

　　在男子即将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她的喉头忽地涌出一股腥咸，口中喷出了黑色的血迹，如墨泼洒了一身，触目惊心。

　　“柒柒！”恍惚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唤着她的乳名，慌乱而惊恐。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那原本步伐稳健的男子，踉踉跄跄冲到她身前。

　　看着男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心里蓦然一轻，似乎瞬间脱去了层层枷锁，放下了所有重负。

　　在陷入黑暗之前，她终于听清了那人的最后一声怒吼：
　　“不许死！”

　　“殿下！殿下！醒醒！”
　　听得呼唤，柒柒猛地睁眼，从床上撑起了身子。瘦弱的肩膀随着紊乱的气息上下起伏，眼珠慌张地转动着，向四处打探。

　　天已曈曚，一丝光亮透过泛黄的纸窗，勉强能让人看清屋子里熟悉的摆设。

　　没有那血洗的城墙，没有那可怕的刀光剑影，这里只是她从小生长的冷宫一角罢了。

　　她艰难地开口，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殿下，可是魇住了？”宫女碧桃用软布轻轻拭去她额头上的汗珠，她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

　　刚刚的梦未免也太逼真，太荒唐了些！

　　“殿下，奴婢去给殿下打些水来擦擦身子吧。”碧桃怕她着凉，转而去屋外打水。

　　柒柒这才发现自己已汗湿了衣衿。在这盛夏清晨，竟还感觉到一丝彻骨寒意。

　　她解开了薄衣一侧的系带，褪下湿透的亵衣。

　　微弱的晨曦中，一双光洁削瘦的肩膀露了出来，两块蝴蝶骨向外凸起，好似破茧的蝶儿振翅欲飞。一条细细的红线挂在脖子上，在皮肤细嫩之处磨出了一条红痕。

　　碧桃端了盆进来时，柒柒正一点点解开缠绕胸口的绷带。

　　看着瘦弱的少女面无表情地扯着那道残忍的束缚，碧桃急忙上前去帮忙，心里为她委屈不平。

　　相仿的年纪，又同样是金枝玉叶，皇后膝下的二公主拥有独自的澡池，沐浴时身旁有四个宫女伺候着。可自家小殿下，别说奴婢了，就连用点热水都极为不易，多数时候只能用冷水躲在屋子里净身。

　　每当这时，碧桃就对柒柒的生母多有怨言。

　　据说当年孝仁帝还只是靖王，而戚皇后也尚且还是靖王妃时，柒柒的生母许氏只不过是靖王府上的一个丫鬟，却用了些不正当的手段，爬上了自家王爷的床。

　　虽然没多久孝仁帝便登基为皇，也给了她一个答应的位份，但她还是被孝仁帝视作污点，最终丢进这翠湖观。

　　翠湖观名字倒是好听，实际上就是冷宫一角，冷冷清清，人迹罕至。据说许答应进来时，身边连个照顾她的丫鬟都没有，只有一个粗婆子。

　　可谁也没料到，许答应竟是一发入魂，有了生孕。在这年末一个雪夜天里，她就在冷宫中生下了孩子。

　　或许是为了让皇上回心转意，让自己母凭子贵，许答应也不知用什么手段糊弄了管事，竟把孩子记为男婴，此后便让柒柒女扮男装，咬定自己诞下的是一名皇子。

　　可柒柒一天天长大，别说是册封，皇上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未赐下，甚至看都不曾来看过她们一眼，似乎要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许答应美梦破碎，久而久之，人便有些疯魔，对年幼的孩子非打即骂，让柒柒吃了不少苦。

　　数日前，许答应终是抱着一腔恨意撒手人寰，殁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冷宫深院。

　　碧桃本以为，许答应便有再多不是，小殿下却是无辜的，又是皇上的亲生骨肉，皇上应该会派人接她出去。可皇上就像是已经彻底忘记了冷宫里的这对娘儿俩，不管不顾。

　　而许答应死后，她们这一屋的状况，便每况愈下。

　　先前毕竟有正主在，哪怕是个疯婆子，管事太监也只敢偷偷克扣点月钱，一日两餐虽简陋，却不曾少过。可没了许答应，管事太监便明目张胆起来，连伙食都敢扣了！一连数日，朝食都只有些米汤，而且是找不出几粒米的米汤，清淡得犹如一碗清水。

　　眼看柒柒饿得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却一直隐忍着，碧桃心酸不已。

　　这哪里是个主子，分明过得连个奴才还不如！

　　碧桃默默地帮柒柒擦完了身子，刚重新绑好绷带，就听外面传来了一声呼喝，是朝食送到了。

　　“来了！”碧桃急忙把衣服披在柒柒身上，自己迎了出去。

　　宦官送来的朝食，不过一个破旧的食桶，他坏笑着把食桶递过来。碧桃狐疑地打开盖子，一丝怪味便飘逸在空中。

　　相较于这桶里发着馊味儿的酸水，前两日的米汤还真算得上“仁慈”了。

　　“你好大的胆子！”碧桃眉头一皱，怒从心起，“如此苛待皇子，就不怕被皇上知晓？”

　　“嗐！碧桃姑娘，死在冷宫里的主子不计其数，你见过哪个进了来还能有出头之日呐！”宦官不以为意地挥了挥袖子，鄙夷地朝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就你还把他当个主子！”

　　“你！”碧桃怒起，举起食桶，用尽力气朝着那宦官身上摔去，宦官吓得后退一步，赶紧骂骂咧咧地逃走了。

　　看着那人的背影，碧桃眼里涩涩的。

　　她知道，这群奴才之所以有恃无恐，敢明目张胆欺负上门，是因为他们背后的主子早已遮蔽了圣上的耳目！

　　他们铁定不会让孝仁帝再想起这个落在冷宫里的孩子……

　　碧桃捏紧了拳头，转过身来，却见柒柒站在门口，红着眼睛望着她。

　　瘦小的身躯贴着门框，下唇被咬得发白，那双湿润的眼睛却清澈透亮，似乎什么都看得明白。

　　“殿下，天太热，那米汤已经摆坏了，不能喝了……”碧桃怕她担心，慌忙找着借口。

　　柒柒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她如此懂事，反而惹得碧桃一阵心疼，上前拥住了那瘦弱的肩膀，柔声哄道：“殿下再忍忍罢，奴婢今日去浣衣局做活，赚了银两就给殿下买些新鲜的吃食。”

　　柒柒自然是百般顺从，答应关好门窗，让碧桃放心出门，可她这心里却有另外的算计。

　　她不能像许答应那样坐以待毙，任人宰割，到最后，席子一卷，被人抬出去，连个祭拜的牌位都没有。

　　她要活下去！

　　她要走出这座冷宫！

　　朝食过后，日上竿头。

　　烈日炎炎，仿佛要把宫殿顶上的琉璃金瓦都给融化，瓦片折射着耀眼的流光。

　　柒柒身着一套深红色的宦官长衫，穿过冷清的通道，溜到东宫附近。

　　之所以来东宫，是因为许答应临死前回光返照，特意支开了碧桃，把她叫到床前，用尽最后的力气给她留下一句话：
　　“若无活路……去东宫……”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决定信许答应最后一回，冒险来东宫碰碰运气。

　　再不济，东宫小膳房里的点心应当是不错的！

　　或许是因为储君入住，东宫的墙壁在三个月前被粉刷一新。树影投在朱红的宫墙上，被风扰得摇曳晃动，像是一道道人影，笼着她小小的身子。

　　她低垂着头，偶尔抬起一双灵动的眼，警惕四周；两只小巧玲珑的耳朵却是一直紧绷着，搜集来自四面八方的动静。

　　听路过的宫人说，今日圣上为太子挑选的东宫侍读头一回入宫当值，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此时东宫里的侍卫宦官大都被调去了前院，后院守备松懈不少。

　　柒柒不敢浪费这天赐的良机，摸到东宫后院一个僻静的墙角，攀着树翻墙而入，飞快奔向不远处的小膳房。

　　这个时间，小膳房的厨子们已经歇下，门上挂着铁锁。柒柒硬是仗着自己身形娇小，从屋后的窗子口爬了进去，挑了些糕团点心打包带走，又双手勾着窗棂，翻过高高的窗台，越出室外。

　　一切似乎颇为顺利。

　　可往往觉得事情顺利的时候，就总会发生意外。

　　“啊！”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怪叫，柒柒吓得心一颤，手一滑，直直地摔落下去。

　　“咚”的一声，似有重物落地。

　　柒柒坐定，却不觉痛楚，低头仔细一瞧，只见身下一团墨色，如同波浪一般上下起伏，还伴随着喘气声。

　　坏了！她好像是把什么人给压下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