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冷千言

3、003

　　柒柒跪缩在地上，耳朵竖得高高，听得两人走远，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书房外绿树成荫，清风习习，屋子里倒是足够凉快，可她硬是给吓得香汗淋漓，感觉自己好像在阎王殿门口逛了一圈。

　　她脑子动得飞快，从方才两人的只言片语中已把那少年人的身份拼出了大概。

　　淮南王世子，这位可是宫中下人们饭后茶余闲聊的话题人物。

　　淮南王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忠良猛将。上一代淮南王夫妇在与先帝一同南巡时蒙难，据说这位世子是他们留下的唯一血脉，可惜幼年时生了一场重病，伤及脑穴，心智不齐。为了照顾忠臣之后，圣上特许他保留世子之位，只是得到年满十六岁才能袭爵。

　　脑中有疾，怪不得会将人当作年画里的娃娃！

　　虽然同情世子的遭遇，但这等地位尊贵却无半点实权，还满身是非的人，若早知是他，柒柒绝对躲得远远的。可没想到，一着不慎，她竟被这顽童般的世子逮住了，还是那样纠缠在一块儿，以至于鼻子里，似乎还能嗅到少年身上淡淡的墨香………

　　这时，书房的门又“吱”地一声被人推开，柒柒立即抛却那些胡思乱想，绷紧了弦，不敢吭声。

　　几双黑布鞋面闯入视野，上方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不耐烦：“小冷子是吧？太子殿下命咱家来问话，是什么人派你来东宫的？”

　　“回公公的话，没……没人指派小人。”柒柒不敢抬头，额头上满是冷汗。

　　“撒谎！”沈公公提高了音量，吓得柒柒心脏也随之怦然。

　　“说！你是从哪个宫里跑来的？是谁派你来东宫当奸细的？”

　　“是……冷、冷宫。真没有人指派!”柒柒抬起头，着急地道，“冷宫管事李公公克扣月钱和餐食，小人已灌了几日米汤，实在饿得不行，就……就去膳食房，没想到被世子逮住了……望太子殿下和公公恕罪！”

　　“哦？这么说来，你是把咱们东宫当酒楼了？吃得还是霸王餐？”沈公公眯了眯眼，朝着身旁的太监递去一记眼神，“偷食东宫御膳，该判个什么刑？”

　　那名太监会意后，故意高声吓唬道：“该判个割舌之刑，以儆效尤！”

　　柒柒闻言，吓得身子一缩，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深怕这群凶神恶煞的宦官真的割了她的舌头。

　　看着她战战兢兢、脸色煞白的样子，沈公公稍稍缓下了语气道：“你可听清楚了？你当真是来东宫偷食的？说实话，太子仁厚，或许可以宽大处理。”

　　“是……小人正是听闻太子殿下素有贤名，待宫人极好，便起了贼心，还望公公手下留情！”柒柒又急忙垂头求饶，可这话却让沈公公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这莫不是在说，如果敢对她动刑，那太子的贤名便是假的？

　　这小太监，不会就是别的宫送来，想往太子身上泼脏水的吧？怪不得太子殿下叮嘱他“莫太过分”，估计就是防着他们这一手呢！

　　如此一想，沈公公便越发看这个小太监不顺眼！

　　自陛下立储以来，后宫各路势力明着暗着往太子身边塞人，就想寻着太子的错处或在东宫动些手脚。沈公公日防夜防，不敢大意，绝不允许任何一只苍蝇飞进东宫。

　　哪怕只是一个孩子！

　　他瞪圆双眼，沉声喝道：“还敢狡辩？待用上了刑，就不信你不开口！带走！”

　　两名太监奉命架起了柒柒，连拖带拽拉向门口。柒柒怕真被拉出去割了舌头，到时候有苦说不出，于是使出全身力气，对准其中一名太监的鞋面狠狠一脚踩下去！

　　“啊！”那太监吃痛，手一松，柒柒便挣脱了他们，一步向前冲去。

　　可她跪了太久，早上又粒米未沾，此时动作太猛，难免一阵头晕眼花。

　　她双腿一软，一个踉跄，脑袋“砰”地磕碰在桌角上，当即感觉眉角一阵钝痛，眼角弥漫着一片猩红。

　　“你！”沈公公被她这一撞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瞧，心都颤了颤。

　　坏了，这人撞得头破血流，可怎么跟太子交代！

　　“公公……求你……”柒柒忍着痛，咬紧牙关，心里却是怕的。

　　她怕许答应临死前的遗言是假的，是骗她的，东宫根本没什么活路，只有一个要命的死胡同！

　　“求求你，看在世子的面子上……”柒柒有气无力，抓住了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哪怕她会沦落至此，分明也是拜那个脑子有疾的稻草所赐！

　　沈公公一听“世子”，顿时又皱起了眉。

　　那位世子虽然心智不熟，却比常人更难对付，胡搅蛮缠起来，连太子的账都不买！

　　若是等他回来发现不见了人……

　　沈公公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急忙冲两个太监挥了挥手：“……把这小东西关进世子那厢房罢！见到世子，就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撞伤的。”

　　“至于你，最好给咱家把嘴巴系紧点……”要挟的话还未说完，沈公公忽地瞥见小人儿血污淋漓的可怜样子，便又急忙避开视线，指着柒柒道，“先给他包扎一下，免得看着渗人！”

　　“是！”

　　…………

　　片刻后，柒柒头上缠着绷带，被关进了位于东宫西侧的一处厢房。

　　虽然宋枫晗是个派不上用场的伴读，但太子对这位淮南王世子还是给与了应有的礼遇，早早就为他备下了歇脚的地方。

　　厢房里的一切都是按皇子的规格置办的，除了床榻书桌之外，竟还有可以单独洗澡的澡池，被一面厚厚实实的屏风遮挡着。

　　柒柒忍不住地眼红了！

　　亏她之前还对传闻中的淮南王世子生出过同情，可这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哪里轮得到她来同情？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坐在书桌前，闲来无聊，便把注意力放在了书桌上。

　　桌上铺着上等的宣纸，笔架上挂着一支支精贵的毛笔，砚台里还有研好的墨。

　　柒柒好奇地用手指来回拨弄着毛笔，随后拿起一根狼毫，在宣纸上画了画，纸面上只留下了淡淡的划痕。

　　她看了一眼旁边那白纸黑字的字帖，以及砚台里乌黑的墨汁，便小心翼翼地试着蘸了点墨，再在铺平的宣纸上圈圈画画。

　　也不知道太子上午的修习要学到什么时辰，等他们回来后她又该怎么脱身，都怪那傻世子，扰乱了她的计划……柒柒趴在了桌案上，眼中映着宣纸上的圈圈点点。

　　看着看着，她的眼皮就变得沉重起来。

　　窗外的蝉鸣，此时就像是催眠的小曲儿，一扬一抑，一波一浪，哄着她合眼。

　　蒙眬中，她似乎看见了一身明黄之人，站在她身前。

　　“墨予，给你介绍一下，此乃孤的七弟……”

　　“哦？”一个冷冷的腔调，似乎透着几分轻蔑，自那明黄之人前方传来。

　　“柒柒，来……”
　　她被轻轻推上前。前面那人身着黑色锦缎罩衣，罩衣下露出价值千金的白狐裘，腰间别着一串玉玦，甚是华贵。

　　“这位就是七皇子？殿下平日藏得紧，今天怎么舍得把他带出来了？”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这种无礼轻佻的行为，令她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墨予，不可无礼！”那身着明黄衣衫的人拍开他的手，将柒柒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柒柒也立即狠狠地瞪向那个胆大的登徒子，可视野里的锦袍男人，脸上贴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只王八，滚圆滚圆的。她看不到那人的鼻眼，只能看见他的薄唇，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同时，她的鼻尖，还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墨香……

　　宋枫晗下了学便回了西厢，一进屋就看见蜷缩在书桌旁的那一小团。

　　正要将人拎起来，走近一瞧，就看见小人儿头上缠着的一圈白纱布，纱布下还隐隐泛着血迹，让她看起来更加可怜了。

　　宋枫晗那双透亮的夜眸顿时一缩，一道寒芒悄无声息地敛于眼底。

　　自己撞伤的？呵……那群死太监，还真把他当傻子糊弄了！

　　看来，玄泠震也没能认出她，居然任由东宫的人在眼皮子底下欺负她！

　　不过，算算时日，她今日估计是头一次现身东宫，想来是计划抱上玄泠震大腿的，只是不凑巧，让他先一步逮着，妨碍了她与玄泠震相认……

　　柒柒睡得正酣，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着，鼻尖却一动一动的。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支笔，笔尖抵在纸面，都炸开了毛。铺在下方的宣纸被画上了几只王八，各式各样，姿势欢脱。

　　见了这些王八，宋枫晗稍稍松了松紧绷的神经，刚刚升起的戾气也消散了不少。

　　他凑到柒柒身旁，凝视着那张毫无戒备的睡颜，眼中泄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还活着，还有温度，不是记忆里那具在自己怀中渐渐冰冷的尸体！

　　他重生了，那她呢？

　　她会不会也拥有那些他不愿回想起的记忆？

　　她会为曾经所做的一切后悔惭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