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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东西 ...


  •   从议事堂出来后,阿覃一路静默不语。

      措措用肩膀挤了挤她,“你也觉得那帕卡女子刚刚做的事可怕得很吧?竟敢对莽子长老做出那种行径。莽子长老虽然嘴巴毒,功夫涵养倒是很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喂?阿覃,你平常数落起莽子长老简直没完,今天却闭口不言,你怎么了?”

      阿覃摇了摇头,闭嘴不语。

      要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讲清楚并不复杂,顾希昭作为一名闯入山中的外来者,被叫到村中的议事堂由长老会处以决议。议事堂外坐着例行听会的村人,堂中安坐着神女、梯玛、巴代,另一个空着的座位留给刚去世的老毕摩。长老会先是审判了村中大小事宜,如谁家夜里偷鸡摸狗,谁家在账上偷梁换柱,谁家男儿有不齿行为,谁家小儿对神祇不敬,净是些鸡毛蒜皮之事。最后轮到处决顾希昭这个外来者时,已近日暮,人人都惦记着自家炉中的黄粱,便也对辩论失了兴趣。

      这时在众人中颇有名望的神女姑姑站了出来,她开口解释,顾希昭虽是个外人,但走过了芦苇滩、怪石堆、迷雾阵,又求得村中人的阿覃带她入村,恐怕与村子有些机缘,既然众人并不排外,不如尽尽地主之谊,等她将伤养好之后再走。

      收留顾希昭的那对渔家夫妇出头叫好,他二人多年未生育,对村中的小儿女疼爱有加,如今两人看这外来的女子机灵惹人爱,自然不愿放过这个照养她的好机会。议事堂内外气氛一片祥和,直到那下山游历多时的莽子长老走入堂中。

      莽子长老,其人既胖且爱得罪人,尤其爱招惹村中的年轻人,不管是帕卡或是毕兹卡、仡熊还是糯苏的少年人,他都要上前来打交道,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用一些话术把他们驳倒。阿覃被他刁难多次,心中烦闷不堪,干脆当面也叫他秃驴,常爱与他顶嘴。

      莽子长老这一次回山确实是历时已久,按理说他并不是村中人,不在村中长住,但算是个神女的老朋友,加上为人诙谐可笑,虽然激怒了不少年轻人,去受村中老幼喜爱,众人对他的归来早已翘首期盼。他一踏入议事堂,那些往日被他折磨的年轻人们脸上都有些喜色。谁料那渔家夫妇口中“机灵惹人爱”的外来女子一见到他,便宛如发了失心疯一般,雄赳赳站起身来,一把拽住了长老的衣领子,低声咒骂着什么,她语调中愤怒惊人,似有不白之冤,即便神女出声命令她,她也不肯撒手。直到神女亲手上前伸手拉开两人,才化解了这场闹剧。

      那时措措看得清清楚楚,那帕卡女子虽然看上去极不起眼,那时却忽而变得气焰万丈,周身仿佛有一道屏障,将无关的旁人统统隔绝开来,唯独留她与莽子长老在那屏障里对峙。一向沉稳的巴代看到此情此景,也吓得喃喃念咒,还往那女子头发上撒了几把小米。

      “我看这帕卡女子奇怪,你捡来的那个帕卡男子也有些不对劲。我刚刚在你房梁上偷听他们谈话,两人隔得那么近,还坐在床上,以师兄妹称呼,说不定是一对师兄妹有了私情,被师父发现后连夜逃出派中,一路跑来我们这里避难。日后我们这可有好戏看了,帕卡人最不坦率了,这两人表面正正经经,背地里指不定如何卿卿我我呢。”

      措措听的戏多,汉话懂得也多,这一套故事简直照搬戏文,而阿覃依然是阴沉着脸不说话。措措见她脸色不好,便乖觉地闭了嘴。

      谁料二人身后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那笑声是几个十几岁的少年发出的。措措回过头,本想教训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少年,没料到身后站着一群黑压压的人。那几人都穿着黑衣服,用黑布包着头发,像极了林子中偶尔出现的乌鸦,往往是不吉利的象征,让人毛骨悚然。措措看着几人,想起几日前村中的谣言,心里发慌,不由得捏紧了脖子上的银锁。

      在那些少年们的闲言碎语中,有一句汉话顺着风飘来,特意让措措听得清楚,“这女人看多了哈呷的戏,怕是自己也要变成个哈呷咯!”

      措措冷汗直流,她与阿覃从孩童起便与汉人为邻,熟知汉话,两人虽对帕卡人那些高人一等的情结不屑一顾,可面对眼前的这群糯苏贵族少年时,才真正觉得隔阂。糯苏与两人族类不同,虽是一样的受汉人排挤,但内部其实另有森严等级,阿苏一族便是从江水南边的深山来客,他们那一群人自幼骄矜,如今在村中又是另成一派,常欺压低他们一等的糯苏下人与女人,老毕摩在世时还能劝动他们,但如今老毕摩撒手一去,村中便再没有人能管住他们了,尤其是阿苏,在村中仗势欺老,挑衅各族女子,让巴代他们也是愁眉不展。

      为首的盘发少年见措措慌张了,高声一笑,转头向阿覃用不甚流利的汉话道:“阿覃,那双哈呷是你带进来的吧?”

      阿覃昂起脸,用那双猫眼毫不畏惧地直视他,回之以流利的糯苏话:“是又怎样?”

      “只怕你捡回来的这一双哈呷,要同你捡回来的那只猫一样咯。猫死了要变恶鬼害人的,毕摩死前就说他看到一只黄颊黑猫的影子,结果第二天猫皮就挂在檬子树上了,你就不怕你的黄狗、喜鹊、兔子也这样,变鬼害更多的人?”

      阿覃出离愤怒道:“我的猫变鬼害人?还不是你这毛狗强盗把我的猫拨了皮!你听清楚,你要再敢动我的东西一根毫毛,我就让梯玛返你的口嘴,让你全家都遭殃!”

      措措自小在村中长大,各族中皆有玩伴,听得懂毕兹卡话,对糯苏话也略知一二,觉得两人言语间早就剑拔弩张。她听见木呷的名字出现了几次,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木呷原是糯苏下等人中的下等人,又是阿苏的家奴,阿苏一家追随老毕摩前来村中避难,不顾老毕摩反对,半路便将将受伤的木呷抛弃在山野外,木呷命大,凑巧被山中闲逛的阿覃捡到,带回村里。自此,木呷与他的原主人阿苏就结下了梁子,木呷来村后常受阿苏挑衅,但在老毕摩的庇护之下得以安生。现在老毕摩死了,村里只有垂垂老矣的嫫尼能为木呷说话,但要是阿苏挑衅愈盛,他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也不知阿覃说了些什么,叫阿苏脸色发白起来,他气得如筛子一般直发抖。阿覃冷笑一声,傲然地一转身,拉上措措就走。

      “阿覃,木呷怎么了,你又说了什么?”措措小声追问道。

      阿覃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声音放得极大,“我要他放规矩点,木呷是我的东西,那对帕卡人也是我的东西,他想抢,没门!”

      ·

      栖真坐在村人散去后的议事堂里,她身旁的椅子上是顾希昭,对面坐着的正是措措口中的莽子长老,阿覃口中的秃驴,离开村中下山游历两月有余的长老。

      而在顾希昭眼中,他不是什么是村中有名望的长老,而是在夔州山野中将自己和师兄推下山崖的吴瑕,那名大腹便便、笑里藏刀的白面居士。

      “栖真师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顾希昭竭力抑制自己心中的怒气,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让那股怒气平息,她努力使双眼重新聚焦,看向这名不知好歹的居士。

      栖真简单道:“他确是将你和陵光推下山崖的吴瑕。”

      顾希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语气毫无波动,仿佛陈述的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为什么?”

      她心中有千万个为什么,一时得不到回答,只好在脑中将自己与吴瑕相处的经历整理了一道。他的身份几度转变,口中的说辞也是真真假假,眼前的他正泰然自若地挠着那根痣上的长毛,周身满是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流,与他出掌将自己推下山崖时一模一样。

      “为什么?”吴瑕笑出声来,他有些替她可怜似的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还想不明白?我杀了那人拐子,推你们下山,在神女这事上撒谎,正是为了保护你的栖真师姐啊。”

      栖真极为罕见地皱了眉,她一脸厌恶地看向吴瑕。

      吴瑕大言不惭道:“你的栖真师姐乃是守护这一方山水的神女,我自然不可能让她轻易被恶人找到,更不可能让你们两个来历不明的毛孩子查明真相。毕竟,这村子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顾希昭不理会他,转向栖真,“师姐,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吴瑕又插了嘴,他看向顾希昭受伤的食指,“死里逃生的感觉怎样?被我折断的那根手指能用符了吗?还没恢复好,怎么能再找我为你死去的师兄报仇呢?”

      “我师兄还没死。”顾希昭感到方才那股怒火重又包裹住了自己,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恼怒地冲吴瑕举起手指——

      “希昭!”栖真叫道。

      顾希昭回神,转头看向栖真。

      栖真那张霜雪一般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她伸出手,食指点在顾希昭的眉心,替她整理散乱的额发,也拨正她血脉中游走不定的火气,顾希昭感到体内那股四处乱窜的怒气不再作怪,像一阵溪风顺着狭窄的峡谷吹来,吹散燥热暑气,她的心安定下来,重又感受到秋日的凉意。

      “你先回去,我会去找你,有话对你说。”

      说罢,她就转向吴瑕,“我也有话和你说。”

      等顾希昭恋恋不舍地离开,议事堂终于只剩下她与吴瑕两人。

      栖真冷冷道:“我说过,不要做多余的事。”

      吴瑕摊开手掌,“那可不是多余的事,他们手上有那封信,我又不知道因果,为避免祸端才对他们下了狠手。本来我也挺喜欢他俩的,下手的时候也有些不忍,才留了一线生机,没想到真是你的同门。现在误会解决了,他俩也没大碍,我也放下这颗心了。倒是你,你如此袒护那二人,还在众人前求情收留他们,我看是动了同门之情了。我以为你修的是无情道,闭的是死门关。现在看来,你也不能免俗,可见这太上忘情之难,难于成仙啊。”

      “我从未说过要忘情。”栖真无情地看向他,“佛门不是说一切有情众生皆受佛祖庇佑么?佛祖也并未叫人忘情,只是嘱咐人不受无明所蔽。你出家而在家,应该最明白佛理。若真是无情,那恐怕也没那份心去渡天下人。”

      吴瑕一晌不语,他那双葡萄紫的眼珠似在思索着什么。

      栖真从怀中掏出那封斑斑血迹的信,摊在两人面前,“你方才说,你是看到这封信才决意处决他们的。”

      “怎么了?这信有些古怪,不像是你的口吻,字迹倒是模仿得有几分像。”

      栖真用手指抚平信上褶皱,神情复杂:“是我的字迹,也是我的口吻,只是……这不是我写给他们的。”

      “哦?你是说这封信是真的,他们阴差阳错收到了它?”

      “不。”栖真摇了摇头,“用墨不同,纸张的新旧也不同。我八年前回夔州的路上,曾写过一封信,是一样的措辞,当时路上物资匮乏,我只能用最便宜的油墨草草写就,而这封信至多是半年前用烟墨写的,墨迹冷重,还有一股极隐蔽的花香。”

      说到此处,栖真瞳孔微张,似是想到了什么,“是她?”

      她沉思片刻,自嘲般地笑了笑,“原来如此。十年不见,这世上原已发生了如此之事。我在山中蛰伏这些年,倒真是一事无成。”

      吴瑕出言反驳:“如何能算是一事无成?你如今可是治理一方水土的神女,这村子中几百张口都仰仗着你,切勿妄自菲薄。”

      栖真不答,将信纸匆忙折起,摊开纸,提起笔:“吴瑕,把渭水钟家和锦官归诀的事同我再讲一遍。”

      吴瑕看着她,挑挑眉,条理清晰地将渭水与锦官的大小事宜都讲了一遍,他一边说,栖真一边写,等到栖真放下笔,他忽然开口道:“你还操心外头的事?如今村子里也发生了这么多事,离分离崩解已经不远了,你该明白,你想要的世外桃源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栖真看向吴瑕,“我从未想过把此地打造成固若金汤的城池,更不是不知魏晋的世外桃源,有人之地,必有纷争。即便村子日后终归要分裂,村中的年轻人也应该学到些什么了。”

      “看来我那老师叔说的没错,他在巴家见到你时,就知道你该当圣女,布施持戒,勤行精进,辩才无碍,无上正觉,你只怕比大多数在家人都做得好。可惜当时巴家不肯,你日后又去了夷微派,终究是错过了,否则站在此处的也不会有我了。我可是听他们两人说了,你要存真去伪,为何又主动担起‘神女’这个虚名?若你能从头来过,有自己选择的机会,究竟会选‘栖真’、‘圣女’,还是眼下这个不得已的‘神女’?”

      栖真眼中没有一丝留恋之情,“你在替我惋惜?已经晚了。巴家的乳名是虚名,‘圣女’是虚名,‘神女’是虚名,连我自己选的‘栖真’这名字到头来也只是个虚名,我担起哪个不是虚名。”

      吴瑕看她将半干的墨迹收起,悠哉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对付顾希昭呢?她方才对我出手之时,你也看见了她身上那件东西吧。哎……你们夷微派代代相传的「空」,那天下有心人所渴求的「空」,竟然就在她这样一个人身上,夷微派还真是会藏木于林。若是放任不管,她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好到哪去。你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么?”

      “藏木于林,不如藏天下于天下。”栖真的视线越过吴瑕的肩,穿过镂空的窗格,望向极辽远的山崖:“越是不知道器为何物的人,越是能成为大器,那便是我师父的想法。”

      吴瑕意识到她说辞中的抵牾之处,他追问道:“那是你师父的想法,那你呢?”

      栖真只是将墨迹放入怀中,转过身去,“我会教她如何使用「空」。”

      ·

      月升中天,顾希昭依然没有等来栖真。

      但却有人叩响了她的门环,不待她回答就推门而入。

      闯进门的是阿覃,她抱着双臂,脸上那双猫眼睁得极大:“你与神女姑姑究竟是什么关系?”

      顾希昭刚想着怎么圆谎,就被阿覃打岔了:“别想再撒谎,我就是想不明白,姑姑为何如此袒护你?”

      她一把抓住顾希昭的领口,“你都对那秃驴那样了,姑姑也不肯怪罪你,你究竟算个什么东西,让她对你另眼相看?”

      顾希昭头顶冒汗,她故作镇静,一字一句道:“你不也是对我师兄另眼相看,才把他带回你们村子里来。”

      “这不一样!”阿覃猛地甩下手,恶狠狠地看着她:“那是我的东西,我当然要好好看管。但姑姑不一样,她从没袒护过谁,更没那样偏心过。难不成……难不成她也知道你的血不对劲?”

      阿覃那张巴掌大的猫脸忽然深沉起来,她一双眼珠如同会动的黑曜石,在烛光下阴晴不定地闪烁:“过两天就要玩菩萨了,我要他做我的陪神。至于你,你也不准走,留下来给我做事,我带进村里的东西,就该由我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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