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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梦中人 ...

  •   “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比如说,让我离开夷微派?这样你们都会好过一点,你们的师父没有收过我这种徒弟,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顾希昭凑到他眼前,一脸诚挚地问。

      沈陵光忽地停下手中动作,开口道:“你想借这个机会逃走?”

      顾希昭一副做坏事被抓包的表情,她别开眼神,小声道:“哪能呀?我这是为了你们之间的关系着想。”

      相伴数日,沈陵光已然察觉了,她总是爱把情绪写在脸上,明明有一肚子心思,却什么都藏不住。

      如此,他便微微一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找回关于师父的记忆?”

      眼看她露出着急的表情,忙要否定些什么时,他发觉自己拿住了她的把柄,竟然有些暗喜。

      失忆一词,他也从那些时兴话本里见过。杜仲衡曾点评过书中套路,他批判失忆乃是书家大忌,一旦滥用就是败笔,想要人忘记时便忘记,想要人记起时便想起,比那佛经里的“方便法门”还“方便”。即便用得好,产生些落差起伏,让人心旌摇曳,也总归有些斧凿之意,到底是落了言荃。而说到做梦便不同了,日有所思,也有所梦,梦中即能通晓过去未来,一切尽知,梦有所往而此遇之,或此有所为而梦之,又有梦中离魂,行游天下,甚至有数人同梦,梦梦相通,可见这梦的花样,比失忆多多了。

      然而失忆亦有不少法门,对付眼前这一个,并不需要多少诀窍。

      沈陵光眨了眨眼,装作一本正经道:“我看过一些师父留下的书,其中就有关于记忆的恢复。如果你想练习剑术,我和绝尘都可以教你,这样你在派中也会好过一些,不会有人蓄意挑衅,你不至于想要离开。”

      顾希昭瞪大眼睛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她像只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一激动便神色异常:“不是!我没有受欺负。”

      沈陵光噙着笑看着她,心头竟有些痒痒的,想起幼年时在逃亡路上见过的小猫,小猫瘦骨嶙峋,前爪攀上他的腿讨食物,他伸手去捉,猫却一溜烟转身逃开,长长的尾巴扫在手臂上,留下暖绒绒的触感。

      他心中有所动,嘴上却不饶人,继续把那套胡话说了下去。

      说到头才发觉,眼前的顾希昭已经有些惊慌了起来,她双唇微张,眉间紧皱,生怕被他看出些什么来。

      他并不是个无心人,终于察觉到了那份惶恐,她是真正想从这梦中醒来。

      那么他呢?他做的又是什么梦?

      ·

      “陵光,我真没想到你也会在这里。”

      渭水城,钟府,李钧抿了口茶,隔着帘幕对他说。

      “一年不见,你可还好?”

      “还好。”沈陵光点点头,周围眼耳庞杂,又是正事场合,渭水城中重重怪事,钟府中挂孝似的一片惨白,李钧与何思忆又在不远处闲聊,他实在不好与眼前的老友叙旧,只是淡淡问道:“你又为何在此处?”

      “同你一样,因旁人而来的。你该知道,马帮那批远房亲戚众多,他们托我来处理钟府的事,是看我在家中没有牵制,正好对我下手。加上钟老夫人是我母亲的姑亲,我这一来,既是顺水推舟,又能卖钟府个面子,还可以气气我娘,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李钧倒是旁若无人地对他低声细语,他拨开帘幕,将一盏茶放在沈陵光面前,“我听说是钟夫人带你去的冰窟,她为何要单独见你一人?这若是换了说书人讲故事,那便是要好好添油加醋一番,年轻靓丽的深闺夫人,遇上沉稳少言的少年侠客,定要发生些什么才对。”

      李钧抬眼,冲他一笑,“陵光,在我面前,你不必撒谎。”

      沈陵光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你说接下来会去锦官的赏花大会,我有一事相求。”

      “哦?你居然会主动开口求我。放心吧,我欠你不少人情,尽管开口就是。”

      “我要去阆中找那位郎中。”

      李钧的眼神警觉了起来,“裘友良?你去见他作甚?”

      “跟钟夫人无关,我要问问他关于灾疫的事。”

      “你想打听他的住处?这我可帮不到你了。”

      沈陵光摇摇头:“不。我想请你在锦官照顾一个人。”

      李钧微微侧头,好奇道:“哦?”

      “我的师妹。届时我若没法及时赶回锦官,请你去派中找她。”

      李钧更好奇了,“绝尘?她不是一向与你合不来么。”

      “不。她是师父在派外收下的弟子,我担心她会在锦官出事。”

      “哦?竟然有这般人物,我倒想见见。”李钧用茶盖扶去浮沫,若有所思道:“你担心她,那为何不伴在她身边呢?”

      “我已决意离开派中。”

      李钧愕然抬眼,“你要什么?”

      “我不能再留在派中了。”

      李钧一晌无言,只瞪大眼睛望住他,心头揣摩着眼前人的思绪。他一向把旁人心绪猜的一清二楚,却看不透此时的沈陵光。他眼中似有烛光微闪,一派朦朦胧胧,他开口,却换了个话题:“李钧,你平日里会做什么梦?”

      李钧愣住,“你问这做什么?”

      沈陵光慢吞吞地回答:“你听过那些神怪之谈么?梦有所得,醒后遇之。若真有这般梦境,你会如何做?你会随波逐流,还是做出与梦相违的选择?”

      李钧看着他。

      随即,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陵光,你还是老样子。一听故事便失了魂,牛都拽不回来,这回又是听了什么新折子,看了什么新话本,同我讲讲,让我也开开眼界。不过,这又与你离开夷微派有何关系?对了,你要真想离开,不如来我们马帮谋个职位,我正缺个贴己人,保证不会亏待了你。”

      沈陵光任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双手交叠在袖中,把指甲狠狠地掐入肉中。

      他回想起那张脸上的表情。

      她躺在冰窟中,用已无生机的眼睛看着他,双眼一眨不眨。

      而站在他眼前的顾希昭望着他,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为什么要管我?”

      就是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也回答不了。

      ·

      “她信不过我。”

      锦官城中的小院里,沈陵光捧着手里的酒杯,看向酒杯里倒映出的一瓣弯月,“所以才不肯同我走。”

      李钧已经喝了不少酒,他酒量极好,早放倒了霍启白一干人等,脸上却没有一丝酡红,他看着已经沉沉睡去的众人,又看向唯一睁着眼、却不怎么清醒的沈陵光,一言不发。

      “李钧,你相信戏里说的么?若真有神算子,梦里也能算尽天下大事,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枉费一腔心血。”

      李钧眯着眼,摇着酒杯,半借醉意半借真心,仰头道:“你说得不正是武侯祠里的武侯先生么,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先生了不得,祈天延命,千秋万代!”

      沈陵光看向他,眼中波光粼粼,“你醉了。”

      李钧对上他的眼,冲他摇了摇指头,笑了,“你也醉了,可有些话就该醉了说。听我说,武候先生清醒得不得了,他知道,人光是会做梦是不够的,会醒梦才了不起。梦中得来的,那只是梦罢了,人生这辈子可比不上梦,梦里有的,醒了全没有。可是呀……可是呀,就因为没有,才弥足珍贵,就跟这水中的月亮一样,看得见,捞不着,才最好。”

      沈陵光握起酒杯,那枚弯弯银月被他一口饮尽,他脑袋发烧,眼前昏昏沉沉,什么也看不清。

      梦中人的面孔却逐渐清晰起来。

      “我想让你知道,你可以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个后果。”

      顾希昭抬眼看向他。那个时刻,就像梦中一样,她不复往日的无精打采,显得沉静肃穆。

      他看得太多,已经熟知那些她脸上会露出的表情,和它们代表的意义。她困惑不清的时候,她佯装不解的时候,她胡言乱语的时候,她躲开眼神的时候,她惊慌失措的时候,她虚情假意的时候,他怎么看也看不厌,就算是梦寐也好,想要一直看下去,看到更多。这些时候,都像捞不着的月亮,触不到的雪花,来去皆无迹可寻。他清清楚楚知道,这些时刻都会降临在他身上,她总是会这么做,他总是什么也做不到,但又总是想抓住些什么。

      他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就要犯错了,非常大的错误,但他还是固执地不肯回头。

      “我明白。可是我不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清楚楚回响在耳边。

      他最终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完整。

      ·

      他眼睁睁看着广恒将她领到那巨大圆形中的方池旁。

      树丛与石块挡住了她的衣摆,他看不清她的举动,更听不清她与广恒的对话,直到她从身后抽出那把剑,广恒挡在她身旁,她冲他伸出手,这些都与梦中如出一辙,他被广恒施展开来的「空」挡住,无法上前。

      就在这时,他感到额头发胀,喉头酸涩,身子支撑不稳,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不由得扶住身旁的石块。

      这是惊风,他多年未曾有过的体验。

      这熟悉的感觉唤起了幼时的记忆,他躺在火堆旁,枕在阿爹的膝头,看着那火苗在风中起舞,头脑之中浑浑噩噩,眼前闪出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譬如,他不再躺在乱虫纷飞的火堆旁,而是浑身冰冷,水滴从额发上滚下,阿爹水淋淋地躺在草席上,紧闭着双眼,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他发胀的手牵着阿娘的手,两人都不言不语,仿佛睡着了一般,风将两人湿漉漉的头发吹起,又吹过新生的稻草,他眨了眨眼,呆呆地站在白日下的草丛间,听着风声叱咤,水流呜咽。

      紧接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躺着的顾希昭。

      他的双手双脚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她的双眼睁得极大,嘴角也不断抽动着,她每眨一次眼,就有一道泪水混合着血迹流下来,她用那只还完好无损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口中低吟着什么。

      “重来,重来,重来,重来……”

      那画面消失了,取之而代的是深不见底的水面,他双腿发软,手指蜷曲,全身上下都剧烈地抽搐着,他以为自己又要溺水了,口鼻中全是冰冷的液体,双脚被铁链拽着下沉,他全力挣扎着将手抬出水面,好不容易抓住了什么,是一只手!他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这只手,心中被无穷无尽的恐惧淹没,好像只有死死抓住这只手,才能获救。

      他浮出水面,睁开眼。

      他发觉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上满是指痕,显得又红又肿,心中一空。

      随即,他听到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她神情自然地说着些什么。

      “师兄,你平常会做梦吗?你会做什么梦?”

      沈陵光抬起眼,看向她。

      那双眼睛毫无顾忌地闪着光,仿佛对它们未来的命运不屑一顾。那双眼睛的主人则是故作轻松地笑着,怎么可以笑得如此轻松?

      “我早就觉得,你对我好像很了解。不然你也不会知道,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也是你当时劝我,不要再做梦了。等回锦官之后,我就跟你一同走。我会尽快想起来更多事,这样,你就不用一个人承担这些了。”

      他强迫自己别开眼神。

      她终究还是误解了,她以为自己还在记挂着师父的事情,她以为自己是要与她一同去复仇。他没法开口辩驳,没法告诉她,若是他开了口,就会打破这一切,这暂时的理解也好,这片刻的温存也好,连同她的信任一起,被他粉碎。

      那既像雪花、又像明月一般的念头重又浮起。只不过,这一次,这念头分裂成了两个。

      “让她走。”

      “留下她。”

      两个念头争夺着他。

      “说清楚,让她离开这,告诉她这真相,告诉她你做过的梦,她会明白的。”

      “恳求她,只要你开口,她就会留下来陪着你,从此你便不是孤零零一人了。”

      那双眼睛的光芒依然挥之不去,几乎是灼烧着他。他的手心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仿佛他也体会到了她被自己抓住的那种隐痛,他发觉自己几乎着了迷似的,贪恋着这要将他灼烧殆尽的光。他就要犯错了么?就算是犯错也要这么做么?

      他抬起眼,看向她,眼神被钉住了,他再也移不开眼睛。

      心底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都明白,就算是无用功也好,我想看下去。

      我不想让那些事发生在你身上。

      我不想让你走。

      他开口道:“好。”

      ·

      “我、我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要帮我?要为我求得庇护?我明明都不是你师妹……”

      顾希昭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肩膀。她双眉拧起,嘴唇向下微微弯曲,表情是那般真实的困惑。

      他感受着她手中传来的温度,非常温暖,甚至要灼烧他,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将她一把揽在肩头的时候,听见她心神不宁的心跳声,她微微颤抖着,连发尖也不安稳地起伏,她耳朵上的余温也留在了他颈间。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将她带去夔州,真的是对的么?究竟是为了帮她逃出那些束缚,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是他想让她留在世上,才执意让她与自己一同走,逃开那些可怕的未来,还是他其实根本没有把握,只是已经离不开她,才想让她也离不开自己?

      他那么想听到那句话,可是现在真听到了,却和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等回锦官之后,我就跟你一同走。”

      “你听我说,我会和你一起去找栖真师姐。”

      “我会留在这里,会成为她——”

      不,不该是这样的。

      他没有梦可以作为参考了,他甚至没有遵循自己内心的那个念头。

      他抬起手,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双手轻轻挪开,放下。

      “在那之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

      他转身离开,心中空洞无物。

      那天晚上,他的梦里也是空洞无物。

      他汗涔涔地坐在榻上,听着渝州郊外的风声,手中止不住的冒汗。

      什么也没有了,他不再做梦了。

      他抬起手,无助地捂住了脸。

      他已经如此依赖那些梦中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些梦中她将会露出的表情,他熟读那些戏谱,熟记每个角色的台词、步伐,他一步又一步,像戏中人一般背着戏词,兢兢业业地遵照着梦的指示做了这么多事,救了她那么多次,仅仅是因为动了一次念头,做出了违背梦境的选择,梦就如此背叛了他,如此惩罚了他。

      他再也没法料到下一步,再也没法把她留下来。

      渺渺茫茫之中,他听见栖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人人皆有喜怒哀乐,情动于中,发之于外而已。然俗语又言,戏与梦同,一昧耽于戏梦之中,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便会害了念头。陵光,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听见自己微弱的抗议,那个年幼的声音说道:“我只是、我只是想看下去,就算是梦寐也好,我想看下去。”

      一股悔意从心中涌起。

      师姐说得没错,不该耽于戏梦,不该贪恋梦寐,不该相信梦,不该受其蛊惑,不该看下去,不该动了妄念,不该让她别走,不该让她相信自己,不该让她陷于险境,不该……

      栖真的声音却仍然回荡着:“你还是不明白。你读过枕中记,也应读过杜子春,可记得其中箴言?梦中万苦皆非真实,但当不动不语,安心莫惧,终无所苦。然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未能忘者,惟爱而已。”

      对,有那么多不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不该忘不掉爱。

      “陵光,醒醒。”

      他感到眼睑深处出现一束微光,他感到瞳孔酸涩,不由得睁开眼睛。

      栖真的脸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又吻合在一起。

      太好了,一切不过是梦一场,沈陵光酸楚地想。

      栖真放下蜡烛,悠悠慨叹道:“陵光,十年不见,你变了不少。”

      他眼珠酸涩不已,宛如被东风吹动的铜人眼瞳,流下一行清亮的铅水来,又听她道:“唯一没变的,就是还这么爱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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